“六月二十日,通守備官銀一兩四錢,上女牆看關外雄風,牆高不過八尺,兵數不過五十,時山風浩蕩,遠處連綿的山脈被薄霧環繞着,像極颱風中的渤海波浪涌動……。”
“六月二十四日,自統制官衙得知,至今往後,取關外松子,榛蘑,獸皮等山貨,每交易一次需納銀六錢,此乃正稅之後的納銀,統制官名曰——劉建,粗鄙而好色。
七月九日,出關的人回來了,我數的很清楚,出去了一百二十七人,回來了兩百八十九人,我決定去見見那些沒有出城而又回城的人……”
七月十日,認識了王熊,用錢四百文與之在飯莊談論關外毛皮生意,王熊酒醉曰——最好的皮子在建奴手中,如果想要拿到這些貨物,需要與吳氏管事搭上關係。”
七月十一日奉拜帖於吳氏外宅管事吳曉,杳無音訊。
七月十四日,再次奉上加雜兩張金葉子的拜帖於吳曉,得迴應曰——等着吧!
七月十五日,捉吳曉於北春樓妓所,回安全屋審訊七日,盡得山海關將門與建奴往來之消息,另書記錄,不做贅言。
八月初二日,四海商號出銀六十七兩,得出關令……試探與建奴接觸!
韓陵山在後宅待了三天,出來之後,就對文玉山道:“那些東西對你來說太過危險,我已經全部銷燬了。”
文玉山輕笑一聲道:“我已經記在腦袋裡了。”
韓陵山嘆口氣道:“委屈你了。”
文玉山雙手插在袖筒裡笑道:“我在等藍田大軍抵達山海關的那一刻。”
韓陵山道:“山海關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的人,你要明白,任何堅城對我藍田大軍來說,都不過是一堆磚塊而已,這裡面的人更加的重要……
長城,長城啊,只要看到這東西就讓人心中五味雜陳。”
文玉山道:“出關文牒已經辦妥,老韓,你並非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這一次爲何一定要出關呢,我不覺得跟建奴有什麼事情需要商談。
我們與建奴對話的唯一方式該是刀劍跟火炮。”
韓陵山沒有跟文玉山解釋,不是信不過他,而是文玉山根本就不該這麼想。
文玉山見韓陵山臉色陰沉,就嘆息一聲不再問,在接下來等待出關的十天時間裡,韓陵山以南京國子監監生的名義,看過了整座關城。
山海關其實是一座以長城爲主體,以山海關城爲核心,以東羅城,西羅城,左翼城,右翼城爲周邊的軍事要塞。
在南起老龍頭、北止九門口,全長五十二里的長城線上,分佈有一百二十九座城堡、關隘、敵臺、城臺、烽火臺和墩臺,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長城防禦體系。
整座城關橫亙在燕山與大海之間這條窄窄的通道上,從建築佈局上來說,真的很對得起他‘天下第一關’的名號。
就在這條防線上,朝廷每年需要花費國帑四百萬兩銀子……出了這座城關,外邊的寧遠,錦州,大淩河等等城池與其說是屬於大明朝的城池,不如說是屬於遼東諸將的家城。
韓陵山站在長城之上迎着獵獵海風,撫摸着粗糙的垛堞喃喃自語道:“跟這些人比起來,縣尊實在是太善良了。”
通過文玉山的記載,韓陵山得出了一個很明瞭的判斷,如今的關外防線上的軍兵,不屬於朝廷,而是屬於邊將們,名曰——家兵,而城外幾乎所有的農夫都是邊將們的佃戶,每一個邊將都是身家無數之人。
他們一方面看不起建奴,認爲他們是野人,一方面他們也看不起朝廷,認爲朝廷闇弱無能,保持目前的狀況不變,才最符合他們的利益。
假如建奴不是那麼強大,大明不是那麼死命的往這裡砸錢,他們很可能早就自立爲王了。
韓陵山不知道目前的局面還能維繫多久,而決定山海關命運的不是山海關本身,在於朝廷,在於滿清,甚至在於藍田縣。
身後有囔囔靴聲傳來,一隊甲士從女牆上了長城,韓陵山謙遜的讓開道路,拱手施禮。
“你是何人?”
一個清越的聲音傳來,韓陵山循聲望去只見面前站着一位頭戴鳳翅抹額盔,身着山紋魚鱗甲留着一抹短鬚的青年將領正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學生韓陵山,乃是南京國子監監生。”
“來山海關何事?”
“遊學!”
青年將領打了一個哈哈道:“好藉口啊。”隨即對左右呵斥道:“這裡是軍機要地,如何能輕易放人上來?”
韓陵山見左右低頭不言,就有些惱怒的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此乃大明士子之權,若我有意,憑藉我懷中的國子監堪引,便是吳將軍的白虎節堂也能走一遭,如何就不能登臨長城懷古一番呢。”
青年將領瞟了韓陵山一眼道:“吳將軍的白虎節堂你恐怕進不去。”
鄙視完畢韓陵山,就對左手的將領道:“這是你的疏忽,領杖三十。”
將領怨毒的瞅了瞅韓陵山,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將領命!”
韓陵山瞅着青年將領道:“將軍,這三十杖還是打我吧。”
青年將領詫異了片刻就道:“你是國子監的監生,打不得。”
韓陵山道:“學生在藍田縣就曾經捱了三十板子,在山海關再挨三十板子正好一東一西,相映成趣。”
青年將領哦了一聲道:“你在藍田縣惹了雲昭?”
韓陵山道:“無意中偷窺了一下他的鳳凰山軍營,原本也無所謂,只是學生天生膽大,就溜進軍營,準備看個仔細,才進去,就被活捉,如非懷中的堪引,腦袋難保!”
青年將軍揮揮手算是饒了那個將領一次,饒有興趣的瞅着韓陵山道:“既然你見識過雲昭軍威,那麼,你以爲藍田縣軍陣比之我遼東健兒如何?”
韓陵山深深地嘆息一聲,轉過身瞅着波濤起伏的汪洋低聲道:“你們都很強大,而陛下很弱。”
青年將領來到韓陵山身邊道:“我將不過百人,兵不過萬人,如何能稱之爲強大。”
韓陵山並沒有回答青年將領的話,而是轉移話題道:“我想去建州看看!”
青年將領道:“看什麼?準備投效建奴?”
韓陵山搖頭道:“我父母妻兒俱在中原,我只想去虎狼之地看看,看看那羣野人到底憑藉什麼能將我大明禍害的如此之悽慘。”
青年將領笑道:“建奴最近成立了弘文院,你想去那裡碰碰運氣?”
韓陵山道:“韓某自忖沒有無恥到那個地步。”
青年將領笑道:“那是你沒有跟建奴作戰過,等你見到了建奴可能就不會這麼想了,你們這些人啊,總是高看自己,以爲自己的志向高潔,無處能沾染塵埃,可惜,只要刀架到脖子上,膝蓋彎曲的比誰都快。”
韓陵山瞅瞅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脖子上的長刀笑道:“我的腿沒有彎。”
青年將領呵呵笑道:“可是,你腦門上流汗了。”
韓陵山怒道:“我的腿沒有彎!”
一個親兵擡腿在韓陵山的膝蓋彎處踢了一腳,他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不過,他還是仰着頭道:“我的腿沒有彎。”
青年將領俯視着韓陵山道:“你真的要去建州看看?”
韓陵山咬着牙道:“家師說過,師奴之長技以制奴!”
青年將領皺眉道:“按照你的意思來看,你看過藍田縣,又來到我遼東,那麼,你去過李洪基,張秉忠那裡嗎?”
韓陵山道:“我在藍田縣見到了超越大明所有地域的繁華,在李洪基那裡我看到了無數盲從的百姓用肉體構建攻城梯,亡命的撕咬大明,我在張秉忠那裡看到了無數騎着馬的百姓,他們把自己變成了魔鬼,所到之處血流成河,在遼東,我看到了一片死寂,每個人都只爲今天活着,不管明天的事情。
若我能親自去建州看看,我就知道這個世界如此混亂的真正原因。”
青年將領低頭沉思一陣,揹着手站在女牆前瞅着波濤洶涌的大海看了半天,最後長嘆一聲道:“我可以派人送你去遼東,不過,你如果回來的話,我是說假如,假如你還能回來的話,告訴我你在建州到底看到了什麼。”
韓陵山掙扎着站起來斬釘截鐵的道:“一言爲定!”
青年將領丟給韓陵山一面腰牌道:“有了這個東西,你就能穿越我大明防線去建州,我不知道建奴會不會殺你,一切看你的運氣。”
韓陵山瞅瞅腰牌上那個被雲紋包裹的‘吳’字抱拳道:“不知是吳氏那位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