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爲貪狼星君這一吩咐下來,飛簾必定有所行動,或者循循善誘,或是施法鎮壓,總之九鳴是打定主意,搗亂到底。
可等了幾日,對方始終未見任何動作,倒是時不時冷不丁從哪塊地裡冒出來,也不多話,來了看看就走。有時遇着九鳴呼呼大睡,飛簾便像殭屍一般木立牀邊,愣看大半個時辰,完了一聲不吱地走掉。其實在鎖妖塔那種到處潛伏着妖怪的地方待上兩千年,就算有隻蒼蠅飛近,也能叫他立即清醒過來,更何況是一隻半仙半妖?
對此九鳴不由困惑,這個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把他帶上天庭,口口聲聲說的是交與天帝判決,可現在他可是連天帝的衣角都沒瞄到過。
就算連他這種下界的妖怪都知道抓上天來的妖怪肯定要被關進天牢之內了,可眼下他是大模大樣地坐在星君殿中,所謂的寒窗鐵欄連影子都沒有。
之前聽貪狼星君那般說法,根本像是飛簾未將此事上報天庭,而至一些看不過眼的仙家到七星之首的貪狼那裡告狀去了。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然他就是不願開口去問。
總覺得問了,他一直以來的堅持就會像稻草堆成的茅屋般被風吹倒。
可憋着不說不問,對於這個向來不憋屈自己的妖怪而言,實在是相當難受。這細細輾轉心思的事,他就算幾萬年也沒做過一回。
於是這一晚,當飛簾像平日一般站在牀旁,或許因爲覺得躺在牀上的紅髮妖怪已經睡得極沉,便沒有忌憚地伸過手去,捻起一寸髮尾漸見枯黃的紅髮。
牀上的妖怪驟然動了,動作極爲迅速地抓向飛簾,飛簾居然沒有任何防備便被他擒住手腕。
赤紅的雙瞳筆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讓星君徹底認識到,兩千年,並不曾改變過這隻想做便做的紅髮妖怪。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目的?
對。
凡事有因而索果。
他從來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標,採取最直接達成的方法。而這一回,他卻無法清楚地回答九鳴的話。
因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如何。
看着眼前紅髮張揚的妖怪,處置他,其實非常簡單。
正如貪狼所言,九鳴私出鎖妖塔,旱禍蒼生,既然降服,按理先關入天牢,後交由帝君定奪,這之後的事並不在他管轄之內了。
事實上根本沒有需要猶豫的地方。
然而他卻猶豫了。
看到斷裂的翅骨,染盡鮮血的背脊,他想起了兩千年前天淵之上被天兵五花大綁押上天庭的赤蛇……當時的他,便站在天殿一根蟠龍柱後聽判,聽着天帝宣罪判九鳴逆天屠仙責入鎖妖塔一萬五千年。他親眼看着昏迷的大蛇被毫不留情的天兵拖曳着離開天殿,白玉殿階上留下了一條暗紅的血道,然很快,被天兵踐踏得亂七八糟。
那一刻,心口悶痛的難受,以至於他甚至沒有聽到帝君的傳喚。
天殿上,帝君爲他正名,對衆仙表明星君身份,以及所謂忍辱負重,不惜捨棄真身投身爲妖的義舉。殿上百仙的反應,他一點都沒有注意,唯有貪狼星君那雙從來冰冷的眼瞳中閃過的黯然,讓他印象極深。
此事之始,就連貪狼星君也不知曉。
七元星君,北斗居天之中,當崑崙之上,司生司殺,養物濟人。稟天地之氣,yin陽之令,爲男爲女,可壽可夭,皆出其北斗之政命。
星君司天命,不可輕動。
更何況天規明定,無天君旨意,神人不可隨意降落凡間,擾亂六道衆生。
故他身爲廉貞星君,必須千萬年守在星殿。
在空無一人的殿裡,並不需言語,不需哭笑,甚至連走動的需要亦沒有,不必的事他向來不多做。故此往往便就這麼筆直地坐在牀上,一坐千年。
以至聞天帝旨召,方知有逆龍造反。
驟聽天帝問曰,願否下界爲妖潛伏軍中。
聽帝君的意思,是打算派遣星君之一前去,至於是誰,他倒覺得帝君並非在意。
若說,凡人重於血源,那麼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這七元北斗星,便是星命相連,並存於天。雖然萬年寂寞,但他總是記得,武曲會拿着偷入凡間的寶貝過來現,一身戮血路過殿門的貪狼會頓步看這裡一眼,巨門看到他會點頭,文曲會拉着祿存帶着棋盤和仙酒過來,破軍……會在嗤鼻之餘在棋行至半時過來觀棋,然後指手畫腳之後被文曲丟出殿去。
他覺得,他們並不適合這個聽來有去無回的奇怪任務。
於是,他應諾帝君。然後將真身留在殿中,封了星殿,未免消息泄漏,他甚至沒有與其他星君打上招呼便直接借輪迴道投身爲妖。
功成身退,立下大功,天殿之上,天帝龍心大悅少不得大肆封賞。然而,當他站在曾經染過那尾赤色巨蛇鮮血的玉石地磚上,即便痕跡早被清洗得一乾二淨,可冰涼地面升起的熱度卻似能燙傷他的腳,讓他不想在這裡再停留多一刻。
帝君囧囧賞賜,堆在他面前讓羨煞殿上衆仙的大堆天域瑰寶,他看都沒怎麼看,回頭就把東西隨便丟進房間了事。
天上神仙不得私下凡間,故此他又重新回到星殿。
木頭人般的真身跟他離開的那時一樣,靜靜地坐在牀上。
他卻並不能重回仙身,這就是爲什麼天帝派下這個任務時神色凝重的緣故。
既投身爲妖,又是異獸之軀,更有星君元神滋養,壽齡自然極長,而天規所限,仙人不可自裁妄生,所以在天壽終了之前,便不可重回真身。
他這般半仙半妖,在天界仙人眼中更成異類。然而他並不在意,是仙是妖,身體好用便行。有時會想到,如果換了個軀殼,紅髮的妖怪會不會認不得他?
然飛星驟降,鎖妖塔上鎮塔靈珠破裂,妖邪盡釋天下,七元星君得天帝差遣,下凡尋珠,再塑寶塔。
當王屋山上再遇九鳴,如同兩千年前天殿前一幕的延續,他再度將他擒下,卻沒有將他關入天牢,而將他……帶回星殿之內。
如今,那妖怪卻忽然問他意欲何爲。
於是,他便很老實地回答他。
“不知道。”
面前的妖怪那張俊臉當即氣得通紅,跟他那頭紅髮有得一拼。
九鳴瞪着那張完全理所當然,並不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什麼問題的傢伙,登時氣得幾乎爆炸。要不是他頸上鍊箍所制,化不出原形,定要將這座看上去很結實的殿府給一氣掀翻!!
相較之下,對面的妖怪平靜得像個死人。
九鳴按耐怒氣,他不是早該知道,這個傢伙兩千年前就是這個死模樣嗎?
“你爲什麼不把我交出去?”
“沒必要。”
“……”真的沒必要嗎?他可是從鎖妖塔裡逃出來的大妖,而且旱乾了天下四瀆之一的濟水,雖不說生靈塗炭,但總算是禍害蒼生了吧?加上驅趕濟水神,囚禁黑虯龍王、四瀆神君,褪龍鱗削龍角,林林種種,天條戒律沒犯數十至少也有十數了吧?打入天牢絕對是綽綽有餘!
九鳴不甘心,又問:“那貪狼星君讓你教化妖邪嗎?你總該有點什麼行動吧?”
“沒必要。”
“……”這算不算是陽奉yin違?!想不到這個一板一眼的傢伙居然懂得這一套!?
飛簾看了他半晌,忽然幽幽說道:“你不會服從。”
九鳴聞言一陣愕然。
天地間自古便存在的異獸,不顧天律規管,倨傲而存,根本不可能屈服於天人膝下。
飛簾雖是言鮮語寡,卻似乎早已知悉,武力鎮壓,溫言勸服,都是枉費。對於九鳴而言,所謂教化,不過是將他雙翼囚禁,加上道道無形枷鎖,縱然表面放他自由,卻也不過如身在鎖妖塔中一般無異。
那一頭火色的頭髮,就像這隻妖怪的本xing,他又怎肯乖乖地受天人驅使?
明知道不可能服從,所以他不打算浪費時間。
九鳴瞪着那張沒表情的臉,腦海中不由響起貪狼星君臨走前留下的那句森冷命令。
‘若能教化,自然最好。如若不能……殺。’
如今飛簾這般做法,無疑是在拖延,不施教化,便無從說不從,非是不從,便不能殺。
“……爲什麼?”
九鳴無意識地呢喃着,他依舊想不明白飛簾爲何這麼做。
而飛簾也不明白他在問什麼,兩隻妖怪就這麼面對面地坐着發楞。
良久,直至飛簾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又去捏來一搓披散在九鳴肩頭的紅髮,九鳴猛地直起:“喝!!你做什麼?!”
飛簾盯着那髮尾一寸的枯黃,答非所問:“你的頭髮是怎麼了?”
九鳴恍過神來,低頭一看,便道:“神元枯竭,哪還能維持原貌。”
“爲何不作修補?”
“……”
九鳴別開臉去,故意不作搭理,可飛簾卻似乎非常執扭於此:“爲何?”
對方還是不說話,飛簾只能徑自猜測,忽然想起兩千年前這隻蛇妖極嗜吃食,莫非……
“是不是餓了?”
九鳴險些沒被他氣得吐出一口血來,他可是異獸!修煉成精的上古異獸!就算幾百年不吃也無所謂吧?可聽飛簾這麼說,他也是賭氣:“是啊!鎖妖塔是什麼地方?莫非你以爲裡面會擺着大魚大肉的盛宴款待我這種被囚的妖怪不成?裡面可是連只普通的老鼠都沒有,你叫我吃什麼?!”他可沒有說謊,鎖妖塔裡怎麼可能有普通的東西?就算是隻老鼠都是妖怪。
飛簾冷硬的表相更是僵硬,似乎完全沒有料到鎖妖塔裡會是這般惡劣情形。他尚記得這隻妖怪總是不厭其煩到處張羅吃食,甚至不遠萬里只爲了一碗灑了蔥花的陽春麪飛個來回,可是一進鎖妖塔,便與世隔絕。當真如他所言,那麼他……
“兩千年。”
九鳴不知道他說這個有什麼意思,只聞他念動法訣,緊緊困在九鳴喉嚨上的鎖鏈從地面斷開飛入他掌中,在他掌心之處潛入,然後慢慢隱去影蹤,透明順着那鎖鏈而上直至九鳴咽喉上的頸箍。
九鳴感覺到桎梏消失,卻又不明他爲何突然收去法器,此時就聽飛簾道:“走吧。”
紅髮的妖怪更是愕然。
“去哪?”
“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