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飛簾施展縮地術,從老玄龜精的宅子到三百里外的草原不過眨眼功夫。

他從山崗冒出身來,便見四周狀況跟他失去意識前並無他異,那女魃跌坐在地上,他昏迷前施展的天魔鎖仍將她牢牢困在原地,然而女魃似乎無意反抗,只是愣愣地看著前方,焦黑的面孔上,比起之前的麻木不仁,竟是多了幾分悽苦神色。

僵冷的眼珠緩緩轉過來,注視突然出現的妖怪,並沒有半分意外,彷彿她一直都在等。

等誰?是否能夠等到?

這都不在她認知的範圍。

雖然被她所傷,但飛簾對她並無恨意。

當年開陽也曾參與上古一戰,他尚記得得意洋洋的武曲星君將當時黃帝與蚩尤的一場惡戰說得繪聲繪色,他記xing甚好,應該說,幾千年來也沒有什麼需要特別記憶的,所以他仍清楚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人物。九戰九敗不屈不撓的軒轅黃帝,天仙貌美有情有義的玄素二女,意氣風發叱吒風雲的雙翼應龍,還有陽驕yin伏百穀盡竭的青衣女魃……

然即便是降服蚩尤的功臣,應龍與女魃卻未得半點嘉獎,反而失去天上仙位。

應龍後居南極,蟄伏山澤之中,龍屬水xing,因擅長蓄水,所居之地,雲氣水息自然匯聚,南方自此多雨。而後經年,應龍出,助禹王治水,開江河,立奇功,故受後世人敬仰,奉若神靈。

與之相比,女魃卻沒有這般幸運。她置赤水之北,因其能爲旱,所居不雨。本也無事,偏有田祖叔均,爲求雨於天,竟不惜驅追女魃,令“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此令即成咒,後成道家開創之初襲用咒祝。女魃苦無奈,於北方顛沛流離,然所到之處便見旱事,農物失收,爲世人憎惡唾棄,苦不堪言。

飛簾看著昔日爲黃帝立下奇功,平定蚩尤叛亂,如今卻爲妖身的女魃,未有動作,或許與她際遇相似,他這個星君如今也是個回不了頭的妖怪了,故此他對女魃並無太深的恨意,相反,當見到她頹靡地跌坐在地上,悽迷看著遙遠的方向,心中不由一動。

忽然那女魃說話了。

不再是癲狂無狀,也不再是恐怖尖厲,溫文,輕柔的聲音,帶了理xing與條理。

“請問,這是何處?”邊說著話,女魃的身體也發生了變化,凌亂披散的長髮收攏整齊,殘破的青色衫裙化成暗紋青玄綾羅,枯長的手指如同青蔥秀美,焦黑的皮膚現出乳色潔白,醜陋驚人的面相竟然是一副連飛簾也不曾見過的天人之姿。

這,纔是傳說中,自天宮下凡,襄助軒轅黃帝的天女女魃!

隨著那女魃變幻,四周飄蕩的熾息瞬間消散,清涼飄渺,如同身在霞霧中。

飛簾有一時的錯覺,彷彿身在之處並非凡間,卻是天庭外的長廊上,偶遇上古神人,似乎睡了好幾萬年的古神困惑在問,如今,世是幾何?仍是軒轅爲王嗎?

醒悟過來,答曰:“這裡是天山。”

“天山?……”女魃環顧四周,似乎依然不能明白過來,“我到這裡來做什麼?……他……不會在這裡……”

身上的鎖鏈沈重,引得她低頭察看,她或許不記得她之前做過什麼,然而神女的聰慧,卻不妨礙她明白她曾經作過什麼,爲何至此。

美麗的臉龐,露出苦澀的笑容:“果然,我又瘋了。”她擡頭打量飛簾的眼神,如水溫柔,完全讓人無法想象她竟然就是幾日前瘋狂作惡,甚至險些殺死飛簾的惡妖。她並未責備飛簾,甚至沒有要求他解kai枷鎖,只是朝他點點頭:“謝謝你。”感激之情溢於言外。

飛簾多少有點意料之外,沈默片刻,還是忍不住問她:“你在找誰?”

女魃緩緩搖頭。

他想起之前惡戰之中從女魃口中聽到的名字:“朝天是誰?”

有一刻,他甚至覺得女魃的眼睛碎了。不,並非瞳孔,而是裡面的神采,在那一瞬間破敗成千千萬萬無法縫補的碎片。

“朝天……”女魃彷彿在回憶,回憶他與她曾經有過的瞬間,對於如她一般與天同壽的古神而言,百年,如何不是轉眼即逝的瞬間?然瞬間,偶爾卻能成永恆。

相識,相處,相戀,當記憶再度流過她的心房,帶起的,又是如何的感覺,卻惟有這位上古神人方自知曉。

“朝天,他本是一個人,是我親眼看著他變成屍王。”

“你殺了他?”

女魃輕笑,搖頭:“我縱是不得覆上,亦仍知天地之道,消殺生靈乃壞輪迴之舉,豈是我等神衆可爲?我見著他的時候,朝天……已經是個死人。”

飛簾知自己錯怪,便就拱手。

女魃也不怪罪:“天旱瘟疫本就是天數,以我身代傳惡,降災人間,乃屬是天運。我不怪天宮負我,亦不怪田祖驅趕,只不過,人世萬年,我……總是寂寞的。”悠遠的眼神,彷彿回憶起那段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歲月。

她並不是沒有見過死人,漫長歲月,凡人不過百歲,是故,她本也並不怎麼在意。

但她卻不曾見過,一個渾身長滿茸茸白毛,而且還會在夜裡從墳地爬出來,到處晃盪的死人。

這樣的屍體足夠嚇人,可附近的村落已經因爲瘟疫荒廢了,別說是人,就算鬼也不見影子。她跟在那古怪的死人後面,看著他僵硬著身體,跌跌撞撞地爬進不遠處的村子,裡面死人更多,比起他這個死得早還有人埋的,其他的村民卻只能暴屍野外。他遲緩地走入村莊,見到池塘映月晃動的水波,他會驚恐地避開,看到爐竈裡殘剩的火星,他也會避開,半死的狗,甚至屋內的yin影他都會怕得走開。

她看著他碰碰撞撞地走了半夜,終於鑽進了一個牛棚,裡面躺著一頭垂死的老牛,那死人一反適才戰兢的表情,雙手趴住牛頸,張開大口往牛的血管噬去,鮮血飛濺,白色的壽衣大片大片的鮮紅,觸目驚心。

死人就像一隻血蛭,貼在牛的身上將所有精血盡數吸乾。

她此時才略覺醒悟,這不是死人,是凡人常稱的殭屍,違反天地定數的存在!本來,她應該出手將他除去,這本來是輕而易舉,然當足以將屍體盡數化成飛粉的力量凝聚在手心,她卻猶豫了。

她太寂寞了,她存在了太久,以至於看盡斗轉星移,山移河改,如今,她非常需要一個不會消失的存在。

於是,她放過了他。

她看著他在白日蟄伏,黑夜出動,畏縮地,如同鬼魂般遊走在村落間,吸食牛羊精血,漸漸地,脫去一身白毛,換上黑色的毛。那場殺人的瘟疫早過去了,村子漸漸有了人,於是他不再吸食牛羊,轉而偷偷地趁著夜色竄到村裡,在村民的睡夢中吸食人血。並不是不會被人發現,但她卻有意地出手爲他隱瞞了。

如是乎,他吸了幾十年的精血,動作也從遲鈍變得靈巧,而且常常跳上樹頂,吸納月yin幽華,再過百年,更是縱跳如飛,達到吸人精魂不留外傷的境地。

她仍是記得,那一日,是她跟在他身後剛好五百年。

他的相貌,因爲吸食了月髓以及人魂而變得愈發猙獰,青面獠牙,目若銅鈴。他忽然停下來,五百年來第一次轉過身,對上一直跟在身後的女魃。恐怖的面相在幻化,變得英俊瀟灑,女魃隱隱記得,這是初遇之時,他仍是渾身白毛時的相貌。然那臉龐不再慘淡青白,看上去,便像一個活人般。

“是你一直陪著我五百年。”

他走上前,牽過她的手。

“我不會死。所以以後,我一直陪你,直至天數盡頭。”

他的聲音很溫和,或許還帶著一些魅惑,然而對於寂寞了太久的女魃,這樣已經很夠了。

於是她與他成了伴侶,他說,他叫朝天,生前是個不得志的縣官,因爲被上司誣陷隱瞞瘟疫蔓延而遭殺害,事實上在只有十名村民患上同樣的病症之後,他已經寫了無數的公函送遞上去,而他,確實莫名其妙地被下獄,甚至被毒殺。如今那些惡官早已作古,而他卻因未當時掩埋之地過於偏僻yin氣極重而化作殭屍。

修煉五百年,他已識得變化身形相貌,更有旱天下引瘟神的本領,他卻不甘於此,苦苦修煉,又經數千年,在女魃的陪伴下,終成大魔,甚至擁有與天上神人叫陣的本事。

一直以來,他都爲女魃爲天庭效力卻遭貶謫一事耿耿於懷,誓要報復蒼天不仁,那一年,他下海屠三百龍,上天殺三百仙,引起天庭大怒。未待天帝降旨緝拿,他居然身下yin間,欲吞三百魂,豈料偏遇上地藏王菩薩。想那朝天,縱有魔王之能,卻又如何敵得過佛法高深?當即被收服,化形爲獸,成了菩薩坐騎,更賜名爲“犼”。

女魃卻一直被矇在鼓裡,並不知道朝天所作所爲。

然當知曉時,朝天卻已不可能再回來了……

“那個時候開始,我的腦袋便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我也知道這樣很糟糕,每次清醒過來,必定是滿目傖痍,衆生哀號。於是我希望能夠死,至少那樣可以到地府再見朝天一面。可這又怎麼可能……”她自嘲地笑,笑中,滿是苦澀味道,“我是施旱神,命不由我乃由天。”

飛簾沈默了。在凡人看來,天人無所不能,然而沒有人知道,仙人均負有天命,一切,早如看不見的絲線將他們的手足牢牢纏緊,沒有一個能夠逃脫。他們雖貴爲星君,卻也是一般。若要似巨門星君那般,背離仙道,扭曲天運,必遭天劫。

看著這個失去伴侶的痛楚而至瘋狂的古神,飛簾難得地皺了眉頭。

他直起身,伸手過去,扶在鎖鏈上:“你走吧。”

女魃歪了歪頭,似乎沒有料到他居然想放了自己。

“你到底是誰?似妖非妖,比我還要古怪?”

飛簾也不隱瞞,直言道:“我是七元星中廉貞星君。”

“既是天上星君,爲何還要放我?須知縱妖歸凡,豈是天規可容?”

聽她這麼一說,飛簾倒是想起來了,似乎……最近他一直都在幹放掉妖怪的事,而且還都是旱妖。於是他看了一眼女魃,復又想起那把張揚的紅髮,悶悶說道:“沒差。”便又伸手過去想要解kai法術。

可那女魃突然問道:“你的鎖鏈結實嗎?”

飛簾微愕,隨即點頭:“此鏈爲我星魂所化,除非魂滅,否則不可斷。”

女魃笑了起來:“這樣很好,你無須解kai鏈鎖,然後,將我沈入天山上的瑤池吧……”她看著被雲朵包圍的天山,“瑤池是天宮中王母娘娘手中天鏡倒影人間所成,似水非水,幻境化虛,不懼我一身旱火。”

飛簾明白過來,女魃居然是想將自己囚禁在天池之底!

或許在瘋狂中的女魃,心裡還是保持了一點清明,不想因爲自己的瘋狂而爲禍蒼生,不由自主地來到了天山,欲藉瑤池之水,囚禁禍因。

女魃幽幽地看著無邊無際的天角盡頭,笑得悽然:“不知道……待瑤池幹盡之時,我能否與朝天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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