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棠的大街上,人來人往,小綠拿着些碎銀,出府去給三夫人選些針線。
她四處目光停留在前面小酒館,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映入眼簾——咦!那不是當年韋大人的隨從,那名姓阮的侍衛大哥嗎?他到南棠來做什麼?
那人似乎感覺到她緊盯的目光,緩緩地轉過頭來。
“小綠姑娘。”
喲,真是他呢,小綠有些欣喜。
“我以前是韋大人的貼身侍衛,姓阮,小綠姑娘還記得不?”他自報家門道。
“你來南棠了啊,都不來府上坐坐,小少爺見了你,一定很高興的!”
“是嗎?”他眼睛亮起來:“小公子,他這些年過得可好?”
慕容襄正斜靠在躺椅上,身處一片繁花碧葉當中,閉了眼假寐。
微風襲來,枝頭柳絮吹又少,近旁一株玉蘭,潔白如玉,迎風綻放,卻有一片花瓣,悠悠飄下,正好落在慕容襄的面上。
她伸手將花瓣拈於指間,放在鼻翼下輕輕嗅着,也不睜眼,隨口吟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菊之落英。”那聲音有些暗啞深沉,卻是說不出的感性動人。
阮慎言隨小綠進來園子,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扣人心絃的畫面,儘管知道小公子是男子,他心裡卻一下子想到四個字:人比花嬌。
感覺有人走近,慕容襄張開雙眼,慢慢地坐了起來,待看清來人,只微微怔了一下,眉間立時舒展,脣邊綻放出一個毫不保留的笑容,便如同昨夜溫溫潤潤的月光,柔和而舒暢:“你來了啊。”
阮慎言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小公子!”
慕容襄呵呵笑着,伸手相扶:“阮侍衛不必多禮!不過,”她心思轉動,緩緩說道:“我已經十五歲啦,往後稱呼,可否去掉那個小字?”盼了這麼年,總算長大成人了,若加上前世的年紀,她都是三十九歲的大嫂了,現時卻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女子,雖比不上天山童姥那麼恐怖,但也差不多啦。
“是,公子。”阮慎言立時改口道。
素質不錯,值得表揚!慕容襄點了點頭,問道:“阮侍衛這次到南棠,有何貴幹啊?韋大人這些年過得可好?”
阮慎言抱拳說道:“卑職早在九年前,就換了主子,這回是奉了主子之命,來南棠暗中保護公子!”
“哦?你那新主子是……”慕容襄心裡有了模糊的答案。
“回公子,是三殿下。”阮慎言說道,跟了三殿下這麼多年,他對公子的情誼,自己是最清楚的——
“慎言,你說,這移植的白梅,可有鏡花水月的清幽韻味?當年,子非就是站在這樣的白梅樹下,吟詩作對……”
“慎言,子非跟着秦先生學琴已久,想必技藝長進不少,我找來這麼多琴譜,他見到一定很歡喜罷?”
“慎言,這封密函,快馬加鞭,務必及時送到子非手中。”
“慎言,你親去南棠,暗中保護子非周全,不能有任何閃失,直到他平安站在我面前!”
“慎言……”
宮中同僚都羨慕自己的運氣,那深得皇上寵愛的三殿下平時言語不多,卻與自己形影不離,關係親近,總有那麼多話對他說——其實他自己心裡明白得很,那是因爲除了皇上身邊的吳侍衛之外,自己是唯一熟悉公子的人,三殿下是在自己身上,尋找着當年與公子相處的點點滴滴啊。
也難怪,這樣神仙般的人物,世上又有哪個不憐,哪個不愛呢?就是他自己,這些年來,也是時時遙想,自難相忘的。
“阮侍衛。”
他正想着,突然聽到慕容襄低沉的嗓音,在叫着他。
“卑職在,請問公子有何吩咐?”阮慎言拱手說道。
慕容襄理了理衣衫,重新坐回躺椅上:“有個事情,想與你商量下。”她伸手拂去飄落而下的柳絮,淡然一笑,說道:“我想出趟遠門,奈何我那貼身侍衛學藝去了,還不曾回來,你,暫時代他護衛我的安全,可好?”
這話,說得風清雲淡,卻是投石入湖,在另外兩人心裡激起層層漣漪。
首先發聲的是小綠:“小少爺,你要去哪裡?是不是去京城啊?小綠要跟着去的,你可不能把奴婢扔下不管!”說着,撲過去,拉了慕容襄的衣袖不放。
慕容襄拍了拍她的手,說道:“我自是離不開你的,飲食起居還要靠你來照料,自然是我去哪裡,你便去哪裡,卻說這些廢話!”開玩笑,沒有她,這一路上,誰來伺侯她沐浴更衣,誰來爲她束胸解帶,誰來照顧她每逢月事必有的腰痠與腹痛!
“公子要提前去京城了嗎?”阮慎言聞言一震,急急說道:“我馬上就去準備,天啊,皇上和三殿下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興!”
“誰說我要去京城?”慕容襄瞥他一眼,慢悠悠說道。
“不去京城?那公子是要去哪裡?”阮慎言有些詫異。
慕容襄嘻嘻一笑道:“離十年之約,尚有一段時日。我也學學那天目神僧,雲遊四海去也!”
雲遊四海?“那怎麼行啊,太夫人和老爺哪會同意啊?三夫人也捨不得啊!”小綠擔憂道。
“這就是我一直有此想法,卻未能成行的原因啊。”慕容襄一指阮慎言,說道:“天助我也,阮侍衛來得正好!借他的身份,假傳一道聖旨,應該不太困難吧?”
她見阮慎言直直站着,以爲他不答應,挑了挑眉:“阮侍衛,你……”
阮慎言未待她說完,表情由詫異變爲恭敬,抱拳說道:“三殿下有令,卑職到了南棠,一切聽憑公子差遣!”
慕容襄拍手笑道:“太好了,霽雲哥哥真是我的救命神仙!阮侍衛,等下就隨我去祖母和爹爹那裡,原委由我來說,你且見機行事。”
三日後的清晨,一大早,慕容府中就人聲鼎沸,原來是慕容襄一行,要離開南棠,去往京城,覲見天子。
在這幾日的時間裡,慕容襄稟明瞭家人,聲稱皇上派阮慎言帶了口諭,京中有事,要她提前進宮面聖。慕容清楓早前見過阮慎言,知道他是韋大人身邊的人,此時又有宮中侍衛的腰牌信物,家人自是深信不疑。
家人雖有不捨,但也明白聖意不可違,只好抹着眼淚,幫她準備好四季被服,細軟包裹,帶足了各地銀莊通用的銀票與沿途日常用度的金葉碎銀,慕容襄想了想,在當年軒轅無極御賜的那箱珠寶隨意取了些,裝個小包,也隨其他物事裝上馬車,一併攜帶上路。
隨行的家人當中,除了小綠之外,也帶上了紀宣與陳齊,一來都是跟隨自己多年的人,二來人多一路也好有個照應。他二人都知道慕容襄自小不是平凡之人,自己與其在慕容世家安安穩穩做一輩子下人,倒不如跟着她去闖蕩天下,轟轟烈烈過這一生,是以都是滿心歡喜。
慕容襄知道這一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勉強壓抑住心裡的留戀不捨,白天去了各處商行仔細巡視,將經營要領與注意事項盡數交代清楚;晚上便陪着祖母與爹孃說話,秉燭說到深夜,方纔回房歇息。
“舅,舅,抱抱!”孟雨涵邁着小小的步子,朝她撲來。
慕容襄哎了一聲,一把將他圓滾滾的小身子抱了起來:“娘,你看涵兒平日很少與我親近,今日卻很黏我呢!嘻嘻,他也知道我這個舅舅要出遠門了啊?”
丁顯琴只抹着眼淚,也不說話。
慕容芯推了推孟鈺,示意他將孟雨涵接過去,自己把慕容襄拉到一邊,低低說道:“寶兒,你拋頭露面,如此辛勞,卻是何苦!呆在家裡哪點不好,畢竟,你是個女兒身……”
“二姐,我卻一點不覺得辛苦。”慕容襄望着她,正色說道:“天下之大,精彩紛呈,那不是你我所能夠想象的,誰說女子就該守在方寸之地,男子就可以任意馳騁天下?數百年後,男女平等,一視同仁,這束縛,從思想到行動,便都解開啦!這其中的過程,自有如我這般的先行者去探索,去爭取,去實踐罷!”
慕容芯立在原地,咀嚼着她的話,其中深意,一時難以明白,卻見她看看衆人,朝那大夫人徐平君走去。
這些年來,徐平君惦念遠嫁的女兒,華髮早生,衰老了許多。
“大娘!”慕容襄走到她面前,叫了一聲,誠摯說道:“我到了京城,定會經常去看望大姐和姐夫,這些年大姐也不曾回家省親……大娘有什麼物事或是口信,交與我便是,我好順路帶去。”
徐平君沒想到她會走向自己,愣了一下,心中感慨道,這個娃兒,我平日頗爲針對她,她卻也不記仇:“謝謝你了,寶兒,我只一件親手縫製的棉衣帶去,晴兒冬日怕冷……”
慕容襄點了點頭:“大娘放心,我會親手交到大姐手裡。”
她再轉身過去,看到徐平君身邊的老夫人,眼裡含淚,顫巍巍立着,直望着自己:“祖母!”她撲進老夫人的懷裡:“我今日本來是很開心,很冷靜的,你瞧,您把我弄哭了!”
“你這孩子,明明是你,把我們大家都弄哭了,還惡人先告狀呢!”老夫人揉着她的頭髮,又好氣又好笑。
“祖母,我已經跟水仙姐姐說過了,具體事項也寫成了冊子,該吃的藥膳,該禁的口,該避開的物事,她會一一提醒和監督的。”慕容襄輕輕摟着她的脖子,貼在她耳邊說道:“我答應你,最多在那皇帝身邊呆個八年十年的,時候一到,我就立即回來陪您——您不是想看我恢復女兒身嗎?那時我天天穿女子衣服給你看!您是長命百歲的命,咱們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呢,說話算數,您安心就等着我回來吧!”
放開老淚縱橫的祖母,她望了望慕容清楓,眼神相接,心中瞭然,也不必再多說什麼,在這個家中,最懂自己,也最放任自己的,一直都是這個爹爹。
對於此次遠行,他沒有半句疑問,彷彿理所當然,一切欣然接受。但她知道,他心中明白得很,她從來都不是親近權貴的人,只是好奇那皇城的生活,喜歡迎接挑戰而已,對那皇帝的召喚,實是能躲多久就躲多久,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哪會主動去提前這個相約的日子!究其實,是她一心想着去闖蕩江湖,體驗民情,增加閱歷,所謂見多才能識廣,在這大漢天朝的疆土上,做一名遊俠兒,對於今後的生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
他知道,卻一直不說,不想讓其他的家人擔心難過,也不讓她走得心有牽掛。小鳥兒長大了,翅膀硬了,總是要渴望自由,在天宇任意翱翔的。既然留不住,那就解開一切束縛,讓它自由自在,放心去飛吧。
別了,她的孩童生活。
別了,庇護她成長的家。
從今日起,長大成人的她,就要堅定地走在這路上,用她的腳,去丈量這異世土地,用她的心,去裝這浩瀚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