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個穿着黑色窄袖袍子的骷髏人走進來,白森森的手骨提着紅柚木飯桶,袍子拖曳在地上,走路時骨頭間摩擦發出“喀嚓”的聲音,聽得白陌阡牙根直反酸。
那骷髏人走上前,跪坐在地上,他掀開蓋子,將小碟菜餚一一擺在黎紹面前的書案上。
白陌阡的目光追着骷髏人的動作,突然,那骷髏人轉頭朝他這邊看來,白陌阡被他兩個黑黝黝空洞的眼孔嚇了一跳,下意識朝黎紹身邊躲了躲。
骷髏朝他搖頭,做出一個撫摸的動作,咧嘴一笑。
因爲沒有肌肉牽引,骷髏笑得時候嘴幾乎咧到了耳根,森森的白牙後是黑黝黝的空洞。
“不用怕,他不傷人。”黎紹將書放下,掃了白陌阡一眼淡淡道:“和以前一模一樣,膽小地緊。”
骷髏拱手朝兩人行了一禮,轉身退出屋子。
白陌阡沉默了一會,猶豫着在書案旁坐下,他拿起桌上放的一雙筷子,放在嘴裡咬了咬,打量着黎紹,“你到底是什麼人?”
屍體分爲三種,一種是剛死亡,還未腐化,叫鮮屍;一種是腐化了的,叫腐屍;還有一種是腐化得只剩下一架骨頭的,叫骷髏。屍體腐化越深,喚醒駕馭的程度越難,修鬼道的魔道之人一般只能駕馭前兩種屍體,而將骷髏喚醒並注入魂魄驅策的,道行至少在千年以上。
“一個茶商而已。”黎紹對上白陌阡的眼眸,彎了彎眉眼,“那個骷髏欠我一個人情,他是來還債的。”
白陌阡眨了眨眼,他正欲追問,黎紹夾了塊紅油抄手放進了嘴裡,顯然是不想再說這個話題。
想來是紅油炒熟太油膩,黎紹微微蹙眉,他端起手邊的茶杯,抿了好幾口,這纔將食物嚥了下去。之後便不肯再吃,擱下筷子,向後靠在軟墊上,又拿起一卷書細細讀起來。
白陌阡挑眉,心想,這人還挺嬌氣,我倒要嚐嚐這紅油抄手是有多難吃。他夾了塊紅油抄手塞進嘴裡,嚼了嚼,眸子一亮。
辣而不燥,肉餡鮮美,麪皮滑而不膩。
白陌阡又夾了一塊,不一會便將一小碗抄手給解決了。他將目光挪到了其他菜餚上,拔絲雞胗,翡翠龍眼,八寶鴨舌,琉璃茄子......他從動筷子開始,就再也沒停過,一陣風捲雲殘,將桌上的菜餚吃的乾乾淨淨。末了,白陌阡舔了舔嘴脣,意猶未盡地打了個飽嗝。
黎紹從白陌阡開始吃飯起就將手裡的書放下了,他單手撐着額頭,擡眸瞧着白陌阡,眉眼間帶着淡淡的笑。
白陌阡吃得有些撐,他站起身在房間來回踱步,察覺到黎紹在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人家府邸當傭人。
當下擡手撓了撓腦袋,瞄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碟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個......對不住,我有點餓,將你的那部分也吃了。”
黎紹伸出修長的手指,比劃了個“五”,晃了晃,“五十兩銀子,記在你賬上。”
白陌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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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陌阡徹底在黎紹府上住了下來。說是侍奉黎紹起居,等白陌阡住了一陣子,他才發現黎紹根本沒要求他幹什麼,自己倒像是來人家府上做客,一日三餐菜不重樣,屋子也有骷髏人打掃,他除了吃吃喝喝,就剩下睡覺。
黎紹平時很忙,早出晚歸。白陌阡貪睡,日上三竿纔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從牀上爬起來,一個人用過早膳便在府上瞎轉悠。
看着牆上的鎏金叩脊瓦,白陌阡嘆了一聲,黎紹是很有錢。
髹染雕樑的朱漆,據說是從南海一種極其罕見的硃色貝殼裡提煉出來的,鎏金叩脊瓦從前屋一直鋪到了後廂房,腳下踩的青石板,據說是從北邊燕山上採的青玉打磨而成的。
白陌阡摸了摸垂花拱門,又嘆了一聲,黎紹真的很有錢。
一個垂花拱門上的紋路都雕刻得這麼細緻,顯然是花大價錢請工匠費神費力做的。
穿過月洞門,白陌阡走至前院。
與中院和後院相比,前院的佈局裝飾比較低調,院中沒栽那些名貴的花,就只有一株三人合抱的桃樹。
白陌阡在樹下立定,他仰頭看着繁華墜枝的桃樹,抿了抿嘴脣。
他不是很喜歡這株桃樹。
因爲每次看見它,白陌阡的腦海裡總會閃現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他想不起來那些畫面是什麼,也看不清畫面裡的人的面孔。
微風拂過,粉色夭桃紛紛墜落,彷彿下了一場花雨,觸目皆是灼灼的桃紅色,樹下兩個少年在練劍。
白陌阡愣了愣,他連忙快走幾步,正欲伸手抓住那少年的衣袖,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滿眼只剩下灼灼桃花和一個身影。
白陌阡伸出手使勁揉着眼睛,着急着想看清楚桃樹下站着的那個人的臉,他急促地呼吸着,視線越來越模糊。
“師兄!”
白陌阡伸手想拉住那個人,結果抓了個空,猛一愣神,醒了。
眉間傳來一縷暖意,白陌阡睜眼,他正躺在黎紹懷裡,手裡正抓着他的衣袖。
“醒了?”黎紹將手從他眉間移開,垂眼瞧着他淡淡道。
白陌阡從他懷裡坐起身,他往四周打量了一番。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一縷金燦燦的夕陽透過半開的軒窗照射進來,他定了定心神,轉頭看向黎紹,“我適才……適才看見一個人,那個人對我很重要……可我怎麼都看不清他的臉……”
黎紹沒答話,只平靜地看了他一會,略一點頭。烏黑髮絲從他前額垂下,目似點漆,懶懶地半闔着,他脣邊的笑意很淡,神色有些厭倦。
白陌阡直愣愣地瞧着黎紹,他身處仙界,自是見過不少瀟灑飄逸的仙人。
楚文王冷峻凌厲、昭文君清絕出塵,然而黎紹的好看,白陌阡搜腸刮肚,唯有“攝魂奪魄”四字最爲合適。
白陌阡抿了抿嘴脣,他垂眸,瞄到了黎紹手腕上那串血紅色的符咒,只覺甚是眼熟,卻又一時半會想不起在哪瞧見過,正欲開口問,被黎紹打斷。
黎紹垂下手臂,寬大的衣袖蓋住了手腕,等再露出手腕時,那串符咒已消失不見。他將茶杯擱下,懶懶地偏頭看着白陌阡道:“走罷,我帶你入宮玩玩。”
“入宮?”白陌阡走至黎紹身邊問:“宮裡有甚好玩的?”
黎紹說道:“你下凡不就是爲了看美人麼?‘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句詩說的美人,就是當今聖上的妃子——梅妃。今日是她的生辰,皇帝爲她辦了場生辰宴,我帶你入宮看美人。”
白陌阡愣了兩三秒,頭皮炸裂開來,他瞪着眼眸看向黎紹,“這首詩中的美人不是說你?我一直以爲你就是我要看的那個美人。”
黎紹聞言一愣,他擡眸看向白陌阡,眉眼一彎,笑了。
這一笑,似東風夜放花千樹,驚豔了時光。
白陌阡只覺呼吸一滯,他抿了抿嘴脣,吞嚥了一下,“笑、笑什麼?我可不是好色之徒啊。”
黎紹笑得茶碗都拿不穩了。
白陌阡炸毛,撲上前捂着黎紹的嘴,瞪着眼眸不許他再笑。
兩人鬧騰了一會,黎紹扒拉開白陌阡的爪子,掃了一眼他露出來的毛茸茸的白耳朵,“行了,時辰不早了,將你的耳朵收起來,隨我進宮。”
白陌阡抿了抿嘴,乖乖將耳朵收回去,低垂着頭跟着黎紹。兩人穿過一道垂花拱門,走過曲折的復廊,這纔出了宅子大門。
小巷外一輛馬車穩穩當當停在丹墀上。白陌阡和黎紹一前一後上了馬車,車伕一揮馬鞭,一聲長長地呦呵,馬車便轔轔朝皇宮駛去。
車裡坐着無聊,白陌阡掀開簾子朝外瞧着看熱鬧。
華燈初上的長安城正是熱鬧的時候,街衢兩旁的店鋪漸次亮起燈火,迤邐繁華。
黎紹將手臂搭在車窗邊,支着腦袋,閉眸休憩。他神色懶懶的,偶爾聽到白陌阡的一聲驚歎,黎紹便掀起眼皮,朝外瞧瞧,復又合上眼,表情雲淡風輕。
馬車堪堪轉了兩個彎,在高大的宮門前停下來,白陌阡坐直身子,他將入宮的令牌緊緊攥在手裡,擡手拍了拍黎紹的肩膀輕聲道:“醒了麼?要查咱們的令牌了。”
黎紹淡淡地應了一聲,復又闔上了眼。白陌阡將簾子掀開一點,小心朝外瞧着。
那兩位陰陽師朝馬車望了望,臉色突然變得十分恭敬,他們快速退至宮門兩側,規規矩矩地低下了頭。車伕一揚馬鞭,馬車便轔轔駛進宮門裡。
白陌阡愣了愣,他放下簾子,那兩位陰陽師的反應讓他莫名其妙,他轉頭看了眼身旁悠閒小憩的黎紹,微微皺眉。
約莫行了半炷香的時辰,馬車再次停了下來,車伕的聲音傳來:“先生,到了。”
黎紹睜開眼,伸手揉了揉眉心,偏頭道:“下車罷。”
兩人先後下車,白陌阡被眼前輝煌壯麗的景象震驚到了。
眼前是座一眼看不着東西邊際的宏偉殿閣,前後三進,中間又牽連着無數樓閣軒廊,三殿闊九間,前殿、中殿、後殿之間連着天橋,兩旁是兩座卷檐翼亭。
入目盡是一片輝煌燈火,就連東西牽連的複道、亭臺都透露着燦爛的明光,籠紗燈、明火仗、以及高高低低的玻璃宵擎,將宮殿照得如同白晝,宮人們步履匆忙,提着琉璃燈在復廊上來回奔走,彷彿流動的星火一般。
黎紹打了個哈欠,神色淡淡地,他道:“走罷,去大殿,生辰宴要開始了。”
白陌阡回過神,快走幾步跟上去道:“凡間竟是如此繁華景象,難怪宋珧元君和衡文清君不願迴天庭作仙人,要是我,我也不願回去。”
二人剛走上拱橋,只聽得身後大喝一聲:“站住!令牌何在?”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白陌阡轉身回頭,只見一身着朱鳳交領袍的陰陽師領着一小隊羽林軍快步走來。
黎紹從袖中拿出令牌交給那陰陽師,陰陽師接過湊到燈下一瞧,臉色變了變,他快步上前,雙手捧着令牌,恭恭敬敬遞給黎紹:“小輩眼拙,適才唐突了先生......”
“大人客氣了,草民只一介賤商,大人例行公事查看令牌,草民應當配合。”黎紹振袖,拱手朝那陰陽師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白陌阡見狀也連忙行禮。這裡是皇宮,黎紹就是再有錢,他們也沒膽在皇宮放肆。
查勘過令牌,兩人正欲離開,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本尊的下屬太過無知,竟連先生都沒認得出來,看來天衍司得再好好整頓一番了。”
黎紹微微皺眉,不悅地“嘖”了一聲,平日裡眉宇間帶着的淡淡笑意褪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