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孟澤遊走在師崇身上的手一頓, 他垂眼,沉默了一會後,自嘲地笑了笑:“你從小便纏着師兄, 對他寸步不離, 我怎麼有機會接近你?”
白陌阡搖搖頭, 他扭頭看向側臥在一旁陷入沉睡的少年, 輕聲道:“師兄慣用右手, 拿劍時右手手腕會下意識微微向上擡,而在幻境中那個人用文王璽剖心取丹用的是左手。逍遙七十二門徒中,慣用左手者只有二師兄你。”
“還有, ”白陌阡上前一步,擡眸對上孟澤的目光, “前一世, 師父用藤鞭責罰師兄, 中途被情緒失控的我誤傷,在那之後, 他給我種下‘含章符’用來壓制我體內混元珠的靈力。”
孟澤眯了眯眼眸,面色陰沉下來。
“其實含章符的作用不在壓制靈力,而在於共享靈力。一般在生死相依的雙修道侶彼此交換三魂七魄後,含章符便會成雙成對出現在雙方手腕上,算是一種姻緣契。”
白陌阡垂眸, 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手腕上, 他擡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串血色符咒, 神色有些哀涼, “你本想用師兄手腕上的含章符大做文章, 讓我確信是師兄吞了我的內丹,所以含章符轉移到了他身上。豈不知這一步是畫蛇添足, 倒讓我更加確信殺我的人不是師兄。”
“最後,還有師兄身上的傷。”白陌阡深呼吸了一下,握劍的手收緊了些,正欲開口,被孟澤出聲打斷——
“夠了!”孟澤擡手重重地拍在木桌上,眸子裡閃出冷毒的幽光,他咬着牙齒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聽你們那些感動自己噁心旁人的故事!”
“兩千年前他爲救你冒死下黃泉,三魂七魄丟了半數,兩千年後他又是爲了救你冒死喝下懷夢湯,愚蠢!真是愚蠢!人都是自私的,天底下怎會有人不顧自己性命去救別人?可笑!可悲!可嘆!”
孟澤將坐在自己腿上的師崇一把推開,他站起身,緊緊攥着拳頭,指關節“咯咯”作響,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白陌阡,半晌,有些癲狂地笑了,“看樣子你也不會贊同我的計策了......既然這樣,那你便和師兄一起死吧。”
話音輕飄飄地落地,倏爾,一陣陰風四起,屋裡的蠟燭閃動幾下後熄滅,四周陷入了寂靜的黑暗中。
白陌阡伸手探入懷中,食指中指併攏夾出一張明火符,甫一點亮,便映照出了孟澤佈滿紫色屍痕的臉。
白陌阡暗叫不妙,反掌將火符拍向他額頭,一個“鷂子翻身”後退三步立定,擡臂將劍橫在胸前,“師兄他們已經死了!”
“他們沒有!”
孟澤尖叫,他擡手將額頭的微弱的火拍滅,雙目赤紅,舌尖抵在上顎,喉嚨裡發出一陣陣“咕咕”的聲音,就像是在召喚着什麼。
白陌阡眼眸一凜,忙上前去掐他脖頸阻攔,然而已經來不及——
架在樹上的屋子微微震動着,棲息在樹上的烏鴉不知被什麼驚動,“啊啊”着飛向黑夜,“咔噠噠”的聲音傳來,就像是人在舒展筋骨,濃稠的黑暗中不時傳來人的說話聲,聲音很小但是很嘈雜,就像是幾萬只小鬼在耳畔吵鬧。
“不好!”
白陌阡重新摸出一道明火符,點燃後擎在手裡就要往出跑,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左肩已經被人抓住,白陌阡拿劍的右手迅速回肘向後撞去,結果碰到了一團軟綿綿類似棉花一樣的東西,他回頭,明滅火光下,映照出了師崇的臉。
“孟澤!我看你是瘋了!”
白陌阡低吼了一聲,停在師崇天靈蓋處的手終是沒有落下,他咬了咬牙,將劍換到左手,右手反掌上推,師崇搭在他左肩的手立刻被震開,白陌阡貓腰,側滑開一步,正欲從窗戶跳出,結果被不着寸縷的自己擋住。
黑暗中孟澤的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怎麼?下不去手?你殺啊,他們已經死了,你殺啊,殺了你自己。”
白陌阡臉色很難看,他右手握住劍柄,手腕暗自運力,想要解封,然而劍鞘嚴絲合縫,試了幾下,未果,白陌阡低吼一聲,右手握住劍身,在黑暗中胡亂揮着。
孟澤躲了幾下後,被白陌阡毫無章法的襲擊惹惱,冷哼一聲後伸手抓住了劍柄。
白陌阡見狀,右手向側使力,聽得“錚”的一聲,一道寒光閃過,念月解封。
孟澤愣了愣,他低下頭看向自己手裡抓着的劍柄,咬牙切齒道:“你耍我!”
“師兄莫不是忘了,我說過的,這柄劍要師兄來拔纔好!”
白陌阡咧嘴一笑,他上前一步,左掌翻出拍向孟澤的手腕,孟澤吃痛,下意識鬆手,白陌阡右手從下一抄,穩穩握住劍柄,挽了個劍花後,劍尖直逼孟澤喉嚨。
忽然,腳下一陣地動山搖,外頭傳來“嘩啦”的水聲,白陌阡臉色瞬變,叫了聲“師兄”,不管不顧飛身跳出了窗外。
原本平靜的沼澤水面突然沸騰起來,“咕咚”冒着碗口大的氣泡,水聲震耳欲聾,沼澤掀起巨浪,將腥臭的黑色泥水噴向空中,潭底堆積着累累白骨,在潭水的翻涌下,緩緩涌出水面,魑木的藤條肆意生長。
黎紹被綁縛在魑木網中央,闔着眼眸,面色蒼白,細長的藤條從他脖頸處爬出,緩緩包裹住他的臉頰。
白陌阡緊抿薄脣,擡右手,張口,狠狠咬下,血珠冒出來順着胳膊滑下,滴在冷白的劍刃上,含章符碎裂開來,靈力鼓開他的衣袍,發冠也散掉了,烏髮如瀑般披在肩側。
他將劍握在手中,照着那盤虯的藤網狠狠地劈了下去,魑木慘叫着縮開,黎紹的身子搖搖欲墜,眼看就要被裹緊沼澤中。
白陌阡飛身而下,左臂摟住他的腰,腳尖輕點水面,一個縱身抱着黎紹離開了沼澤,緩緩落在地面上。
“師兄!”臉頰蹭了蹭黎紹的額頭,白陌阡讓黎紹靠在自己胸膛,空出左手將爬上黎紹面頰的魑木藤條撕開,急聲喚。
黎紹沒應,修眉緊鎖,薄脣失去了血色,白陌阡臉色一沉,他將劍換到左手,擡起右手撕開黎紹的衣襟。
黑色的細細的藤條從黎紹的傷口處鑽出來,蜿蜒着纏遍了他的身子。
“黎紹!”
白陌阡雙目赤紅,他哆嗦着抱緊,哽咽着喚了幾聲,俄而,彷彿下定了決心,咬破右手食指,在黎紹掌心畫了幾道符咒,之後,與他十指相扣。
金紅色的光將兩人包圍,白陌阡咬牙挺住,眉心閃現出一道細長的光菱,靈力從相握的手心處緩緩渡至黎紹的體內。
魑木水陰,唯離火克之。
混沌本就是五行交合之態,白陌阡將靈力逼作離火之態,以血佈陣,含章符爲媒,驅除黎紹體內魑木之種。
“白陌阡,你這是找死!”
原本負手站在梧桐上冷眼旁觀的孟澤見狀瞳孔皺縮,他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整個人都裹上了一層黑霧。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不要命地救對方!瘋了!你們都瘋了!”
黑暗中,他朝着白陌阡大吼,“都去死吧!這麼願意死,那就死在一起吧!”
話音落下,“咔噠”的聲音再次響起,眨眼的功夫,沼澤周圍的樹林裡緩步走出來約莫六十幾個目光呆滯的人,他們都垂着雙手,一點一點半圍住了白陌阡和黎紹。
白陌阡臉色變了變,這些人,都是昔日的同門師兄。他抱着黎紹慢慢朝馬車旁退去,魑木種子還未驅散完,他不能鬆開師兄的手。 WWW•тт kΛn•C〇
孟澤抱着師崇縱身躍下,他踩在沼澤水面上,揮袖,白霧四散,沼澤掀起大浪,“咕咚咚”一聲悶響,一團黑紅色沾着血腥氣的蟲子飛出沼澤。
孟澤伸手抓住那團不斷蠕動的蟲子,扯開懷裡師崇的衣襟,然後,猛地回手,將那團蟲子推進了師崇胸膛裡。
沼澤如井噴般掀起一股黑水,眨眼間便將孟澤和師崇包裹住,孟澤朗笑着緩緩沉入沼澤潭底,水面上浮起一層血霧。
白陌阡看得一陣噁心,他收回目光,靠在馬車上,衆師兄已經圍上來了,他們緩緩擡起胳膊,伸出黑色的指甲,做抓握狀朝白陌阡和黎紹撲去。
“得罪了!”
情況緊急,白陌阡眼眸微閃,左手擡起,挽劍出刃,寒光閃過,衆師兄的胳膊被他削掉,一股墨綠色的屍水濺射出來,白陌阡乾嘔了幾聲,擡頭,那些無手的屍體仍舊步履不停地朝他們擁來,那削斷的手腕處,不時掉落出幾條小拇指粗細般的紅色蟲子。
這些都是孟澤用蠱蟲養了幾千年的活屍,肌膚依舊鮮活細膩,就像是活過來一樣,他們不知疼痛,不知疲倦,成了孟澤的提線木偶,無心無情地爲孟澤編織着一個自欺自人的夢幻泡影。
他們活了。
逍遙門又可以和以前一樣了。
以前的巫山又回來了。
多麼動聽的謊言。
白陌阡紅了眼眶,他扔掉手中的劍,從黎紹懷中摸出生花筆,含淚在空中畫下業火紅蓮。
紅蓮緩緩綻放,火光四起,蠱蟲被業火炙烤着蜷縮着身子死去,衆師兄的面容也在熊熊烈火中消逝。恍惚間,白陌阡似乎又看到了以前大家在一起修行的樣子——
“小師弟,你再偷懶師父又要罰你抄書了。”
“哈哈哈,你們可別再逗小師弟了,小師弟只願叫大師兄一個人,他可從來不喚我們‘師兄’......”
“小師弟,你就叫我們一聲‘師兄’唄......”
火舌吞沒一個又一個身着白色衣袍的身影,白陌阡緩緩啓脣,啞着嗓子輕喚一聲“師兄”。
呲啵的灼燒聲彷彿變成了衆人的嬉鬧聲,紅蓮卷着衆師兄的身影漸漸淡去,僅剩下微涼的夜色,和東落的一勾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