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深走,慢慢的一個模糊的中年白大褂女人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女人給人的感覺很慈祥。
她對自己笑了笑,道:“醒了嗎?”
又道:“你剛纔做了噩夢,我叫了你幾次你都沒醒。”
噩夢……
陶昕來不由自主加快腳步開始在星河中奔跑,那更深更遠的地方几顆暗淡的星子漂浮着,她伸手去抓它們,它們卻躲着她的手飛走。她努力去追,追得滿頭大汗,最終一個個全握在手裡,然後那些場景便一一展現在她面前,那便是她的噩夢——她被篡改的記憶——被馬耳王草引發的心魔。
一切記憶如流光,陶昕來不覺已淚流滿面。
她以爲她是忘了,卻原來不是,是被封鎖了起來。
二十歲,她心裡還在自傷身世,不滿媽媽對她的嚴苛要求以及對爸爸好不寬容的態度,但是正是她的媽媽,在一場滅頂的災難面前,用她並不寬闊的肩膀將她牢牢護住,只爲讓她有生的機會。
生與死是永遠再不可能跨越的鴻溝,子欲養而親不待,等她幡然醒悟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恐懼、動盪、飢餓、死亡、黑暗、鮮血、殘肢……
她沒辦法忘記,也沒辦法繼續生活下去。她沉溺在這些負面情緒當中,整晚整晚睡不着覺,眼淚都流乾了,喉嚨也嘶啞了。她放縱自己這樣下去,可這並不是她的母親所願意看到的。
太難過了,太難以忘記了,所以當心理醫生最後選擇封鎖她這段記憶的時候,她很懦弱地順從了這種逃避。
有因就有果。如果沒有來到這個世界,如果不是修仙,如果不是尋找馬耳王草,這種逃避終其一生都不會被她想起,而今天,它們成爲她的心魔。
所以在馬耳王草的幻境中,她纔會奮力一搏,將內心深處千萬次的悔恨化作行動。想要救媽媽,無論付出什麼都想要救她,但傷痛太刻骨,記憶太可怕,即便是在幻境中,最後她的不自信也還是讓她看到相同的結局。
努力之後也還是無法避免那種結局,這對她的打擊無疑更深,她亂了心神,便又不由自主地順從了當時的逃避,所以後來她看到的又是那些被美化了改動了的情景。那麼長那麼長時間裡,她明明已經發現了那些怪異的地方,明明只要稍微深思一下,就可以發現真相,可是她不敢。那是她唯一要掩埋的東西,她放縱了那些懦弱的情緒,便成了那日的劫難。
若不是古玉出手,她大約就要在那幻境中平靜地死去了。而正因爲是古玉強行出手干涉,她的心魔便如春天的種子發了芽,一步一步長大。
修行如逆水行舟,人如舟身,心魔是浪,過不去便只有被狠狠拍沉到水裡,再不談什麼前進。好在,她現在發現還不算晚,只是如何破除心魔,卻是個難題。
陶昕來任由自己靜立在荒蕪的空間裡,心開始一陣一陣鈍痛。可是,修行到如今再去看那段支離破碎的記憶,再去感受那種天地破滅的傷痛,卻已經不同了。
滿眼都是血紅的眼色,那顏色被深深嵌進空氣中每一個細小的微塵之中,看得人腦子都開始發脹。她這才明白,爲什麼每每在戰鬥的最後一刻,自己會那麼不適應,和之前在妙真門進入秘境做任務時遇上的戰鬥感覺完全不一樣。正是因爲馬耳王草的幻境之後,封鎖出現了裂縫,她掩埋得深沉的記憶再藏不住。
強攻成爲必然,她總不可能一場戰鬥都不經歷,這樣受制於心魔,她難免畏首畏尾,這一次若是退了,今後只怕心魔越發猖獗,再難摒除。
想通了這一點,陶昕來稍微振作了一些。她在一片血色的虛空之中行走起來,儘管她覺得心口像是壓了塊大石頭一樣悶得很,呼吸變得緩慢而艱難,恐懼和不安漸漸冒出頭來,但她卻不能停下腳步。她想無論她身處何處,總該有個出口,無論是怎樣的困境,也總該有個解決的途經。
媽媽……想想媽媽,她是最不願意看到自己被心魔所困的人吧。陶昕來心裡疼痛,她走得緩慢,但是隻要她堅持着在往前走,路便越來越開闊起來。她覺得自己這樣走下去,應該會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哪怕是作爲幻象存在。可是沒有,荒蕪虛空之中,除了血色,什麼都沒有。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陶昕來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破除心魔從本質上說無非是“克難”二字而已,她努力去回想在各種小說中看到的修仙者破除心魔的片段,大多都是將原有場景再經歷一次,或者是將有所改動的原有場景再經歷一次。按照這個邏輯,她就不該在這個地方一個人漫無邊際地走下去,她最可能的是該在那日災難現場。
那麼,是什麼導致她現在這種局面呢?
陶昕來回身看過去,這一看卻嚇了一跳。
前方是沒有前途的漫漫血色,後面卻是一路殘缺的皚皚白骨,原來災難現場不在前方,卻在她身後!不,應該說,是災難後靜止卻又變化了的現場——不然那些就不該是白骨,而該是磚瓦崩塌下的殘肢。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麼。
多少年相依爲命走過來,哪怕有過爭吵有過怨懟,但母女親情卻不是虛僞的。她最叛逆的年歲曾咬牙指責母親太過霸道,沒有給她一點自由的空間,連父女親情都強要她放棄,但便是那樣,也從未想過,母親會離開她——以那種慘烈的毫無迴轉餘地的方式。從此她便是一個人,沒有人疼,也沒有人陪伴。
所以她的前路這樣空,這樣寂寥,因爲最在乎她和她最在乎的人再也沒辦法陪她走下去了。她恨,恨自己爲什麼在那天沒能將母親護在身後,恨自己爲什麼不能早點懂事,可再恨,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所以她身前是一個人的血色空寂,身後是她不忍回想的白骨,她再想念再悔恨,可那些都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了。她如今這樣跟那些傷痛耗着,如果她的媽媽九泉之下有知,只怕會更傷心更心痛。
不知不覺淚已滿面,陶昕來突然跪了下去。
“來來,對不起,活下去……”
“活下去……來來……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是爲了什麼?難道是爲了一輩子都走不出那段記憶,反要稀裡糊塗地叫個外人充當她母親的角色,逃避到連自己的親媽都記不清面孔?若真可以這樣,她又爲什麼那樣敏感地從那個新家走出來,獨自闖蕩那麼多年?
陶昕來開始是嗚咽,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女兒不孝……媽媽……”她一時激動,將頭狠狠磕在地上,很快額頭就紅腫出血,可她渾然不知。她想見媽媽一面,哪怕幻影也好,太想念了,可是她又無比清醒地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了,什麼都是假的,假的……可笑她還在那些虛假中自以爲是地生活了那麼多年!原來她是那麼懦弱膽怯的人!
四叔在識海中靜靜看着這一幕,有幾分憂心地摸摸腦袋,道:“這孩子怎麼這麼倔,竟真的勉強起來。”末了又轉念一想,眉頭舒展了幾分,道:“也罷,克難時艱乃是道心第一要義,不然何苦逆天修仙。”
四叔這樣想着,嘆了口氣,便不再憂愁,想着迫不得已,總還有古玉和自己,便是此次心魔不過,只要陶昕來沒有放棄,哪怕之後心魔越發深重,也總有辦法過去的。若是強攻不行,便藉助天靈地寶。天下之大,總不會沒有辦法。
陶昕來痛哭一場,直到最後也沒有等到想見的人。她的心慢慢靜下來,也定下來。“放下”二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但她理智上清楚自己必須要放下。親人是親人,修道是修道。她過得好,她的母親纔會放心,纔會高興。若不然,活下來的就不會是她陶昕來。她辜負了親人這許多年,這樣簡單的道理都沒有想通,也從不願意去想。
而其實,人一生有多少艱難傷痛,那是一道道坎,是一個個劫。人之堅強,正在於過了這一道道坎仍腰板挺直,經歷着一個個劫仍自由從容。
該放下了,將那些美好放在眼下,將那些傷痛存於心底。一個人不可能滿心都是美好的記憶,而沒有一點傷痛,重要的是怎麼看待它,和怎麼對待今後的生活。
想通這一關節,她心中豁然開朗,雖然面上淚痕斑駁,但心上的重石卻漸漸失去了重量。
全身漸漸放鬆。放鬆……放鬆……一股真氣匯入丹田,隨着那當中旋轉着的液態光珠起舞。陶昕來心境一變,竟引得四面八方靈氣匯聚,隱隱竟是又要上一個小階梯的節奏!
難怪道家說性命雙修,“性”是指人的心性、思想、秉性、性格、精神等存在;“命”則是指人的身體、生命、能量、命運、物質等存在。越到後來,“性”和“命”兩者聯想越密切,也越發缺一不可。
陶昕來這一悟,不但除了心魔,還跨過了一個小境界。這真是因禍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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