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樓閣前的竹林間,我將英招拴在一根竹子上。此時,金烏開始墜下,夕陽最後的餘光灑向竹林,覆下的倒影倒在我們身上。
張蓮收起紙鶴,猛然轉過身來,盯着我:“你是誰?”
我低聲說道:“我是雲諾的朋友,他有一些話要我告訴你。”
張蓮咬了咬下脣,顯得猶豫和半信半疑。我繼續說道:“如果我不是雲諾的朋友,今天早上玉小姐要我幫她作證時,我爲什麼要幫你?如果我不認識他,我又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又怎麼會知道只有在你們以前的那個世界纔會有的漢堡和可樂?如果不是他告訴我,我又怎麼知道你喜歡勿忘我,那天送了一大束的勿忘我給你?”
送勿忘我的事其實與“雲諾”無關,當然我根本就不知道“蓮小姐”就是張蓮,那些花也完全是爲了巖虎送的,只是現在爲了增加她對我的信任度,我只好先把送花的事攤到自己頭上。
張蓮看着我,已多多少少開始有點相信。她問:“雲諾要你跟我說什麼?”
我朝周圍看了看:“這裡不太安全……”
“你跟我來!”張蓮帶着我往樓閣走去。在踏上臺階時,我遲疑了一下,昨天夜裡我也到過這裡,知道有巫術或是禁制之類的東西在保護這裡。她回過頭來,說道:“只有經過我、或者大師姐和眉娘同意的人,才能夠進入這裡,現在是我讓你進來的,所以你進來就是。”
我踩了上去,昨晚曾經出現過的危險感,果然消失了。
踏上臺階,進入樓閣。張蓮領着我往樓上走去。一直來到三樓樓道盡頭的一個房間裡,她將門關上:“你現在可以說了。”
我打量了一下週圍,見這裡有些類似於中國古代女子的閨房。
壁上掛着一幅山水畫,桌椅和牀都是用竹子編成。角落裡放着那一大束早已枯萎的勿忘我,看來她是真的捨不得扔。一個玉瓶,一剪蠟梅,一盞裝有影樹樹葉、在夜間可以發出光亮的琉璃燈,以及可以用來遮住燈光的手絹……基本上就是這裡的所有事物。
擅長琴棋書畫、文靜溫柔的庭庭,是被一個暴發富般毫無品味的煤老闆撫養長大;毫無形象,欠錢不還,成績爛得一塌糊塗的張蓮,卻是出身自真正的書香世家,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世上的一些事情,就是這樣的稀奇古怪。
這個房間完全不像是妖族少女所會有的樣子,我想,她只是試圖用這小小的房間,來守住她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畢竟,身處在這樣的異族它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自己以前的世界,就算是張蓮這樣的女生,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堅強。
見她還在瞪着我,我笑了一笑,悄悄念出解除天玄百變圖的真言。四色光華從我的體內竄出,我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張蓮不可思議地看着我:“你、你……”
“我什麼我?”我沒好氣地說,“你以爲我真的能夠用人族的樣子跑到這裡來?”
她像做夢一樣,瞪着我看了好半天,終於開始確信自己沒有看花眼,不由又驚又喜,抓住我的胳膊:“雲諾,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將天玄百變圖朝她晃了晃:“靠這個。”
她興奮地道:“你再變給我看看。”
“不行,”我聳了聳肩,“每次變完,都要再過一個時辰才能用它,如果不是怕你不相信,我怎麼也不會在這種地方變回自己原來的樣子,萬一被其他夜叉族看到,我就死定了。”
“放心吧,”她說,“其他人不會到我的房間裡來……難怪早上大師姐要害我時,你突然會站到我這邊來,原來你就是她要找的人族奸細,她竟然讓你自己證明自己出現過……哼,氣死她!”
“不過,”她看着我,眼眸黯了一黯,然後漸漸地又亮了起來,“我原本還以爲……你已經走了。”
“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你?”我躺到竹牀上,伸伸懶腰,“就算要走,至少也要知道你在這裡真的沒事纔可以。”
“所以,”她咬了咬嘴脣,“現在不走……以後還是要走的,是麼?”
靜了片刻,我說:“其實……我是想讓你跟我一起走的。”
沉默……一片沉默……
夜色從窗外漸漸地透了進來,琉璃燈裡的影葉發出輕柔的光線,張蓮用手絹將琉璃燈遮住大半,只餘下幾絲淡淡的冷光,讓屋內顯得不是那麼黑暗。然後,她也躺上了竹牀,我躺在裡頭,她躺在外頭,肩並着肩。
共枕而眠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什麼會讓人不自在的事,事實上,我和她以前還曾經脫光衣服一起睡過……好吧,那是在幼兒園的時候。
我把在鳳凰城與她失散後,發生的許多事都說給她聽,從爲了找她被盧眉娘提劍追殺,到墜入深淵遇到兩位絕世高鬼,離開冥渡後,爲了找回庭庭,又進了白鹿學院……等等等等。
短短的幾個月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以至連我自己都有種如在夢中的感覺,明明像是小說,卻又那般的真實,其中的一些兇險之處,現在想起來都還讓我感到後怕。
“想不到你會遇到這麼多的事,”張蓮笑道,“難怪下午的時候,連那三頭貔貅和兩隻山蜘蛛都對付不了你,看來你真的變強了。”
“這個世界,跟我們以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樣,”我嘆了口氣,“自己不變強,別人就看不起你,你甚至無法在各種危險中活下來。就像在鳳凰城的時候,我們纔剛剛開始安定,讓傅長史他們相信我們是異海人,然後莫名其妙地出現一場戰爭,我們馬上就被迫分開,現在回想一下,我、你、庭庭,我們三個人都還能活在這個世上,已經非常值得慶幸了。”
“嗯……說的也是。”她低聲說着,“有時候,我一個人躺在這裡的時候想起你、你們……我真的害怕,怕以後再也無法見到你們,怕自己就只能一直這樣替你們擔心下去,到死爲止……”
在這樣一個沒有通訊,沒有網絡,甚至沒有足夠快的交通工具的世界,失散後,就算一輩子都無法彼此見面,也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
我又繼續說下去,甚至把我因爲被迫服下紫華流精丹,只能再活三年的事都告訴了她。如果旁邊的人是庭庭,這種事我是肯定不會說的,因爲我不想讓她擔心,但是對張蓮,我卻可以毫不猶豫的說出來。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區別,我也說不上來。
看見張蓮扭過頭來,擔憂地看着我,我笑了笑,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三年的時間裡,可以發生很多事,也許我可以等到朱光玉碧腴,又或者找到別的辦法。”
她笑了笑,既沒有顯得過於擔心,也沒有對我說些安慰的話。或許就是因爲這樣,我反而更加自在,要說三年壽命的事,在我的內心深處沒有一點陰影,那完全是騙人的鬼話,怕不怕死是一回事,想不想繼續活下去,又是另一回事。就像是一名知道自己已經活不了多久的癌症患者,心裡不可能沒有半點壓力。
“說起來,”我側過身來,面朝着她,“你又是怎麼變成芮姥姥的徒弟的?在來闢虐找你之前,我真的沒想到你居然不但沒事,反而會變成夜叉族的巫女。”
“來這裡前,你不知道我的事?”
“不知道,”我說,“我是在送勿忘我的時候,纔開始知道原來你竟然會是三巫女中的‘蓮小姐’,當時我愣了好久。”
“難怪那個時候你一直傻站在那裡,好像見到鬼一樣。”張蓮笑道,“我的經歷倒是沒有那麼複雜,那些迦樓羅鳥人把我帶走後,就把我送到了姥姥那,然後姥姥就把我帶在身邊了,有好幾次,我也問過姥姥,問她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卻盡說些氣人的話,還說什麼,像我這麼笨的女生真是太少見了,死一個少一個,所以她才保護我。”
我不由失笑,看來那老太婆還是蠻有意思的。
“其他人沒意見麼?”我說,“你畢竟不是夜叉族的……”
張蓮牽過我的手,把我的手心按在她的胸口處,那柔軟而充滿彈性的觸感讓我的心跳得好快。她問:“有沒有發現什麼?”
沉默片晌,我說道:“又發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