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雪來得有些遲, 從冬月就開始吹起的凜冽寒風,直到臘月初六,纔將奶白的雪片吹來。
紛紛揚揚的雪洋洋灑灑的鋪滿了整個潯陵, 樹枝上, 屋頂上, 街道上, 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壓根看不到盡頭。
青梧站在鋪子門口,隨手裹了團冬雪就開始擺弄。
不一會兒,又轉身去鋪子裡拿了根胡蘿蔔和兩顆糖栗子出來, 給這坨看不出形狀的殘雪裝上眼睛鼻子,才心滿意足的拍了拍手, 折身回去。
鋪子裡, 思羽正和蕭景鑠一起坐在櫃檯裡看賬本。
拖春風閣那羣姑娘小倌兒的福, 鋪子裡的生意很不錯,收入也挺多。
蕭景鑠左手賬本右手算盤, 修長潤白的手指,將檀木算盤撥弄的啪啪作響。
他的目光緊緊落在賬本上,生怕稍不注意,就看錯數目算錯了賬。蕭景鑠這人向來踏實,這般認真也不足爲奇。
可他身邊的思羽, 今日也有耐性陪他坐着發呆, 就有點令人驚訝了。
思羽這姑娘雖說看着文靜, 可性子卻鬧騰的很, 半點都閒不下來。現在這樣一言不發的撐着左臉, 靜靜看蕭景鑠算賬,實在難得。
可天知道, 她已經無聊得快要長草了。
思羽實在搞不明白,爲什麼青梧之前都已經有吃醋前兆了,卻還能生生將那股醋勁兒給憋回去。
原本,她是可以問問碧玉的。可這段日子百草鋪裡病人多,碧玉也就沒能過來胭脂鋪。無奈,思羽只能每天跟在蕭景鑠身邊,扮演粘人的小尾巴。
認認真真的掰着手指頭算了算日子,思羽忽然碰了碰蕭景鑠的手肘:“表哥,後天就是臘八節了也。”
“嗯,所以?”
“所以你可以約……”“青梧”兩個字都還沒來得出說出口,思羽的餘光,便瞥見了門口的身影。
話鋒一轉,思羽的語調都柔媚了兩分:“你可以約我出去玩呀。”
“沒興趣。”蕭景鑠頭也不擡:“實不相瞞,你還不如這賬本有趣。”
“你這人呀,就喜歡口是心非。”思羽摸了摸臉,面不改色的開始瞎掰:“從前我不愛出門,你不是還時常拉着我出去嗎?說什麼想和我一起去雲陽看落日,去洛川看朝陽,去大漠看飛雪,去蜀中觀霞光。”
“……”又開始犯病了。
“表哥,其實你心裡很想約我一起過臘八吧?”
“你這人長的一般,想的倒挺美。”蕭景鑠“啪嗒”一聲合上賬本,輕飄飄的看了她一眼:“姜思羽,你若是缺面銅鏡看清自己,我倒是可以破費一二,送你件臘八禮。”
“看吧看吧,你就是在找藉口送我東西。”
“……”蕭景鑠很無語,但仍然保持着微笑:“你若是真不想要臉,我也無話可說。”
話落,目光一轉,便落在了青梧身上。
蕭景鑠的臉色頓時明媚了起來,由冬轉夏:“青梧你頭頂有殘雪。”
闊步而前,蕭景鑠連腳都不用踮,便將她頭頂的雪白給掖掉了:“冬日天冷,你出門注意點,可別凍着了。”
“嗯嗯,多謝。”
“客氣。”蕭景鑠折身,去將自個兒的狐狸毛大氅拿過來給了青梧:“出去玩就穿着吧,會稍微暖和些。”
“那你呢?”青梧看着暗色大氅,心臟驀地停滯了下。
石頭灰的大氅又寬又厚,很是穩重,就跟蕭景鑠這人差不多。
蕭景鑠無所謂的笑了笑:“我體熱,不怕冷的。”
“那你帶大氅做什麼?”
“我爹非讓我穿的。”蕭景鑠雙手繞過青梧的脖子,替她將大氅給穿上了。順手,還幫忙理了理:“有種冷,叫你爹覺得你冷。”
“好吧,那多謝啦。”青梧未做多想,只覺得整顆心都被碰上了雲端,又軟又熱,灼的她眼前一片璀璨。
蕭景鑠這人真好呀!
雖說不會打架,但卻會在她有危險時挺身而出,將她護在身後。
平日裡,還會偶爾給她些小東西哄她高興。天冷了,也會把自個兒的大氅讓給她。就算這大氅是他用不着的,但也是一份心意嘛。
青梧這人,還是很容易知足的:“你賬本看完了嗎?要不要出去玩雪?”
“好啊。”蕭景鑠吸了吸鼻子,強忍着突如其來的冷風,硬着頭皮和青梧一起出了門。
走到門口,他纔想起思羽:“思羽,你看着鋪子啊。還有,不許在我賬本里畫烏龜。”
“知道啦知道啦。”思羽連連擺手,催他離開。
你可快走吧,好不容易纔有的獨處機會也不知道把握,真是活該單相思。
思羽捧着下巴,剪水雙瞳轉轉悠悠,不自覺的開始幻想蕭景鑠和青梧兩人在雪地裡你儂我儂的場面。
冬雪誒,多美呀,白白亮亮的,踩着鬆鬆軟軟惹人愛。
兩人手拉手的一起堆雪人,搖樹枝,要多美好有多美好。場景美,氣氛佳,想親就能親,想啥就做啥,除了天冷點外,簡直完美……等等,天冷?!
蕭景鑠不是向來怕冷嗎?現在又把大氅給了青梧,那他還不得凍死啊?
嗤,真好笑。
分明體寒畏冷,日日離不開大氅,卻偏生要逞英雄,說自個兒體熱耐寒,將大氅送給了人家姑娘。這不是明擺着嫌棄生活太順暢,生生給自個兒找磨難嗎?
思羽越想,越覺得蕭景鑠有病了。
你追求姑娘就好好追求嘛,苛待自個兒做什麼?難不成還想來個苦肉計?
“老套。”思羽嘟嚷着,認命的回永興布莊燒了幾大壺熱水,倒在浴桶裡存着,等蕭景鑠回來暖身子驅寒。
天上大雪紛飛,街上鮮有人跡。
青梧和蕭景鑠一左一右,慢騰騰的踩着步子,尋了塊雪厚的空地,才停下。
青梧找了個合適的位置,掃開積雪,大喇喇的坐着,就開始團雪球。
蕭景鑠站在一旁瑟瑟發抖,卻將脖子梗得筆直,堅決不說半個“冷”字。
這一刻,蕭景鑠實在太感謝他爹了。
今早出門,蕭儒源特意讓他換了雙不知道什麼毛的靴子,說是十分暖和,走在雪地裡也不會凍着腳。毛茸茸的內裡,從靴筒直達靴底,踩着軟趴趴的,很舒服。
暗戳戳的動了動腳丫子,蕭景鑠身上的冷意卻沒能驅散半分。就連那剝殼雞蛋似的臉上,都多了點隱隱的青紫。
“景鑠。”青梧見他太久沒動,擡了頭:“砸雪球嗎?”
“好,好啊。”他忍。
“來呀。”青梧揮了揮手去,見他臉色晦暗,忙問:“你是不是凍着了?”
說話間,已經將暖融融的大氅解開了:“今兒個格外的冷,你穿了幾件棉衣呀,可別冷出風寒了。”
“我不冷。”蕭景鑠牙齒打顫,雪條似的雙手卻應攥着大氅系回了青梧身上。順便,將手往大氅裡摸了摸。
真暖和呀!
蕭景鑠摸了摸自個兒的臉,那份暖意就跟受了驚的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的跑走了,連點眷戀都沒留下。
半個時辰後,悠悠轉醒的蕭景鑠盯着牀幃,茫然無措。
我是誰?我在哪兒?青梧呢?
可迴應他的,卻是他爹那張極力忍笑的臉。
蕭儒源端着茶杯呷了口熱茶:“醒了?”
“我怎麼回來了?”蕭景鑠揉了揉沉重的腦袋,眼神渙散:“不是在雪地裡玩嗎?”
“明知自個兒畏寒,還敢穿着薄棉衣去雪地裡撒歡,你這麼能幹,你咋不上天呀?”蕭儒源一口氣說完,連氣都不帶喘:“雪球好玩不?想不想再去玩一趟?”
“青梧呢?”蕭景鑠將這房間打量了個徹底,都沒瞧見心裡那抹影子:“她怎麼沒在?”
“嘁。”蕭儒源實在忍不住,擡手給了他一個爆栗子:“蕭景鑠,我看你不是想追求姑娘,是想玩命呢!你以爲你將大氅給了青梧,又陪她去雪地裡就能讓她高興了,真是傻得可以!一個人連自個兒都不知道愛惜,他還有什麼資格愛旁人?”
“……”蕭景鑠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腦袋,沒吭聲。
到底是自個兒一手帶大的親兒子,蕭儒源怨歸怨,終究還是疼的。
懶洋洋的指了指小廚房,笑道:“青梧在給你煎補藥,說要給你補身子。”
“她都知道了?”蕭景鑠心跳如鼓:“您怎麼跟她說的?”
“現在知道着急了?”提起這事兒,蕭儒源就覺得好笑:“青梧以爲你是被她一雪球砸暈的,所以直接將你揹回來了,忙前忙後的照料。”
你說這兩人腦子都不好使,也不曉得會不會影響以後的孩子。
念及此,蕭儒源忽而生出了點突如其來的憂傷。
“好了。”輕輕拍了拍蕭景鑠的肩膀,蕭儒源道:“反正凍也凍了,你不如將錯就錯裝個病吧。恰好還能借着這由頭,和青梧清清靜靜的掰扯幾日。”
對於思羽她們想的什麼吃醋法子,蕭儒源算是徹底放棄了。果斷另闢蹊徑,直截了當的讓兩人相處。
“這樣不好吧……”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斷了蕭景鑠的話:“那就這樣辦吧。”
胡亂扯了扯被子掖好,蕭景鑠趕緊閉眼,小聲叮囑:“爹,你就說我還在暈着,一直都沒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