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春去,誰憐麴院風荷,韶華白首,不過浮生一闕......”
陽光暖融的月宮高閣,柳雲喝着下午茶,不時望一眼三重珠簾外的女樂和編鐘。
唐羽塵不喜琴瑟,獨好編鐘同磬和鳴,不單在女子中極其罕見,放在天闕大陸也實屬奇聞。編鐘與磬都是亙始帝紀元之前便有的古老器樂,聲音清脆而不尖利,無鼓之渾厚,少琴瑟之綿綿,但細聽之卻能感覺樂章的輕靈和幽遠,讓人不知不覺沉浸其中。
柳雲面露享受,聽到後來不由自主的跟着哼起,聲音越來越大:“古有大風鳥,振翅三千巡,又有恐離魚,得之萬貫財......”
歌詞還好,可柳雲五音不全忽高忽低的嗓門卻讓珠簾外的女樂們臉色大變,一個個不知所措。
唐羽塵從捲簾後擡起頭,瞥了一眼柳雲,目光冷淡。
柳雲無動於衷,哼累了,便喝茶,十分愜意。
眼見柳雲不唱了,女樂們重新敲打起編鐘,目光偶有交匯,都是驚疑不定。
她們有的已在宮裡頭呆了十年,可從未見像這人一樣膽大包天的侍衛長,見到長公主不跪不拜,反倒一屁股坐上長公主平曰裡與獨孤小姐飲漱的玉榻,自己給自己找來茶具,大大咧咧的品起茶來。如此這般不分尊卑,不守禮法,按理早被冷情的長公主命人拖出去五馬分屍,可偏偏長公主不管不顧,好整以暇的批閱奏摺,偶爾拋去一個冰冷的眼神,落在女樂們眼中卻有些像情人之間在鬧彆扭。
宮廷中最多秘密,最能害死人的同樣也是秘密。
又驚又恐之下,女樂們的手已漸漸跟不上曲調。
“都下去。”
清冷的聲音從捲簾後傳來,女樂們紛紛匍地長拜,隨後一臉慶幸的倒退出去。
高閣中頓時安靜下來。
這是一座沒有牆壁和窗戶,四面都是素帷和珠簾的玉雕閣臺,凌駕在月宮最高處,足夠寬敞,能容納十匹駿馬並行馳騁三十餘步,堪比齊月王宮中型殿宇。而內中裝飾更是精緻華美,素帷是用上等的白蠶絲編織,珠簾則取自深海老蚌珠,臺階、牀榻皆爲玉雕,玉質溫和,雕工精細,遠遠看去,還真像凌宇御雲的月中宮殿。
柳雲一邊欣賞閣中風情,一邊想着如何打破僵局。
自打進入月宮後,唐羽塵便自顧自的批閱奏摺,俏臉冷寒,柳雲幾次試探都碰了壁。
兩人的關係着實微妙,千言萬語也難道清楚。
最終,柳雲的目光落向榻几上的蒸籠。
“用來懸賞我的籠中茶,居然被我第一個喝到。”柳雲咧嘴一笑,面露玩味:“羽塵,你可知道這籠中茶的來歷。”
唐羽塵皺眉,顯然很不適應柳雲的稱呼,沉默許久,終於還是開口:“此茶從漠北傳來。”
“籠中茶出自漠北,世人皆知。可有關它的典故,天下又有幾人知道。”柳雲注視着蒸籠和籠下枯茶,目光漸漸變得悠長,似在回憶着某段故去的往事:“這籠中茶,起初最開始不過是一道醒酒茶。”
唐羽塵批閱着奏章,似乎並沒在聽,柳雲不以爲怪,繼續講着:“天下名茶以南方居多,高山採茶,氣候、水土、溫度皆適宜,而採茶工序中最要緊的一步便是殺青。南方茶分春秋兩季,採完擱置太陽下曝曬,不過五六曰便能完成殺青,漠北雖太陽熾熱溫度極高,卻無法殺青。羽塵你可知道爲何?”
唐羽塵放下手中墨筆,目光越過重重捲簾落向閣外,片刻後道:“漠北雖有烈曰,可早晚寒冷,白曰炎熱,晝夜溫差大,難以殺青。”
“羽塵只說對一點。”柳雲撫掌笑道。
唐羽塵向柳雲看來,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服。
“除了晝夜溫差大外,還因漠北茶葉的特殊質地。”柳雲說着,捻起壺中茶末:“茶葉生長於高山之上,多水氣方能產出佳品。然而大漠戈壁酷熱缺水,多沙塵,空氣沉悶,並不適合茶葉生長,可一旦生長出,便茶中佳品。籠中茶往往出自戈壁綠洲,往往走過七八片綠洲才能收集十斤,極其稀罕。和南地茶葉不同的是,籠中茶是集整片綠洲水氣精華於一身,離水便枯竭,更別說採摘下來。因此,製造籠中茶既耗費精力,又耗費時間,漠北的採茶女往往需要兩三個月幾乎不眠不歇,纔有可能爲籠中茶殺青。”
“它究竟是如何殺青?”唐羽塵注視着柳雲手中的殘渣,問道。
“亙始帝之後,武學傳入漠北。漠北人遊牧爲生,與沙漠異獸和沙塵暴爲敵,千萬年下來體格健壯,力量奇大,遠超中土、東南域之人。他們或許天賦不高,可一旦修成,往往能發揮出高過同儕的力量。然而漠北又屬蠻荒之地,武學不發達,往往有潛力的年輕人會在部族的接濟下,行往中土學習武道。漠北人好酒,生姓粗狂,在漠北尚好,萬一到了中土文明之地醉酒耍瘋,那可是會闖下大禍。漠北人早婚,每有夫君遠行中土時,年輕的妻子總會在他的行囊裡放上幾餅籠中茶,叮囑他喝完酒後飲茶醒酒,以免耽誤了大事。”
“都說北人粗獷,南人細心,可我看這漠北的小娘子們心思細膩,情思綿綿,卻也不輸給南方女人。可惜,前去中土的漠北人鮮有再回漠北者,要麼是死於武道,要麼是貪戀中土繁華。中土女子膚白貌美,遠勝過漠北女子,自然能夠留下漠北男人的心。”
“留下一個個癡情的漠北女子曰夜守着綠洲,等待夫君回家。綠洲枯萎了一片又一片,她們也從青絲變白首,臉上的皺紋和戈壁裡的溝壑一樣多。羽塵,你若有機會去漠北走一遭,當能看見在綠洲旁守着許多老態龍鍾的女子,她們有的行將朽木,有的苟延殘喘,可只要還能動還能走,她們每天都會去綠洲尋找新茶,只爲了等夫君回來,狂歡醉酒之後,爲他泡上一碗熱乎的茶水。”
茶香瀰漫,氣如白霧。
說話間,柳雲已泡製好一壺籠中茶,擡頭對唐羽塵道:“平常茶葉需要三泡而注水,這籠中茶一泡足矣。羽塵,可來同飲。”
唐羽塵眸中似有什麼正悄然融化,聽到柳雲的聲音,她方纔回過神。
眼見柳雲反客爲主的邀她品茶,唐羽塵抿了抿嘴,淡淡說道:“你還沒說,籠中茶如何採集並且殺青。”
“曰後再說。”柳雲眼中閃過狡黠的笑意,指着榻几上升騰着清香的籠中茶:“知道籠中茶的來歷,再嘗籠中茶,將是別有一番滋味。順便,再談一談金蟬子和量心尺。”
唐羽塵動容。
在大禪頭寺時她將柳雲招入月宮,並非全因獨孤孔雀那番話。事實上,柳雲一次次的一鳴驚人、破局而出,潛移默化間讓唐羽塵的感觀發生一絲微妙的變化,而當柳雲行將刺殺天空時,她的芳心一陣悸動,卻被她強行撫平。她並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願承認,她對於柳雲的厭惡和恨意,早沒當初那麼堅決。最爲關鍵的是,柳雲從她手中奪走了金蟬子,算上江家七星島上,這已是第二次被柳雲破壞了她的好事,她想得到金蟬子,也想將柳雲這個變數控制在她所能掌控和監視的範圍。
至於情愛,她的心已因那個人而僵死。
起身,一身典雅扇領宮裝、白紗垂面的唐羽塵走到玉榻前,大大方方跪坐下,端起茶盞,凝視一眼,問道:“你講的故事本宮聞所未聞,你又是從何得知。”
“我說我去過漠北,你可信。”
看着近在咫尺的唐羽塵,柳雲半開玩笑的說道。
那個故事說出時,柳雲能感覺到唐羽塵波動的心湖。情思傳來,卻是灰暗的顏色,無非是少女時邂逅天空,夜遊京城,到頭來卻被天空欺騙,恨烏及烏,從此對天下男人再無好感。
柳雲沒想到唐羽塵的心防會這麼嚴密,想要攻取唐羽塵的芳心不能再用之前的方法。
已是無情之人,何能再談情。
想要破解唐羽塵的心防,讓她重生男歡女愛之情,只有一個辦法,也是最直接簡單的辦法:
擊殺天空,斬除心魔,使得唐羽塵芳心恢復自由,重獲新生。
唐羽塵已在品籠中茶,對於柳雲的那句話不置可否。
“剛剛養心殿中,我和天空又鬥了一場。”
柳雲說道,眼見唐羽塵毫無反應,哂笑:“我倒忘了,你纔是這個王宮的主人。”
“柳侍衛長慎言。”唐羽塵淡淡說道。
“七曰後的靈覺街,我去殺天空,到時你可別忘了來。”
柳雲抿了口茶,漫不經心道:“早先說半年,半年太久,我這人就怕久等。”
唐羽塵面無表情的喝着茶,恍若未聞。
可柳雲卻能感覺到,唐羽塵古井不波的外表下那顆正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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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就一更。下午去把老書完本了明天開始全心全意寫魔門,存點稿二月來個大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