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潔。
皎潔的月光下,一家客棧後院的門被悄悄推開,從門內探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接着是一個瘦弱的身子連爬帶滾地跑了出來。
若是細看了,能夠看清,這是一個身法靈活的少年。尋着月光,探向他的後背,可以看到他的後背開了一道長長的紅口子。那道狹長的刀口破碎了原本就單薄的衣物,當少年奔跑起來的時候,就只能感到後背熱辣辣的疼痛。
然而他並沒有跑開多遠,身後就傳來了聲勢浩大的狗吠聲,以及嘈雜的人聲。
“站住!”
“抓住他!!!”
幾發冷箭突地朝着少年的後背齊發。少年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卻正好躲過一劫。
高空中,幾簇烏雲忽而一涌而過,遮住了月光。少年腳步一頓,眼前是一處陡崖,腳底因爲剎得急切,已滑下幾顆石子。
他轉身,一隻手捂着胸口,眼中滿是血絲,破碎的衣物間,一本比衣物更加破碎的劍譜在懷中探出了一角。
追上的人都已站定歇息,幾乎一半以上的人都透出貪婪的目光,只望着少年可以交出懷中的那劍譜。
“趙義卓!快交出謝家劍譜!否則休怪我等無情!”來的人裡,一個鬍子拉渣的禿頭男子惡狠狠地上前一步逼迫道。如果不是月色太過微暗,不難看出他就是當今武林赫赫有名的鐵頭吳江雄。
“你們想......咳咳!想要麼?”少年又後退了幾步,他顫抖着佈滿血痕的雙手,緩緩掏出懷中的劍譜。然而就是這樣一本皺巴巴的劍譜,在那羣人眼中卻是猶如黃金般珍貴,個個都如豺狼虎豹,蓄勢待發。
少年莞爾一笑,佯裝將那劍譜拿起一番炫耀,卻趁着衆人無顧之際,忽然發力將其扔向懸崖之下。
衆人當即是目瞪口呆!
“潑物!你倒是一心尋死麼!!!”另一近來在武林也是老輩的單刀嶽一華早已快人一步,飛身上前扼住趙義卓的衣領。嶽一華目光森然:“你知不知道,這劍譜如今流落,又將掀起多少腥風血雨!害死多少無辜性命!!”
趙義卓並不言語,卻只是回以同等,更加森冷的目光看向衆人。
“沒錯,我就是要這江湖再起腥風血雨!方能解我......呃...”趙義卓一語未畢,卻被一方暗器正中心臟,整個身子向後傾斜,也隨之跌落懸崖。
發暗器的那個女子一身黑衣,白色印花絲巾裹着半張臉,那眼神卻是妖嬈嫵媚。圍着的羣人霎時一陣騷亂,而在外圍的女子歪了歪頭,極爲憐惜地看了一眼趙義卓,神色黯然,像是在替他默哀。
微風吹躍的火光之中,她黑衣上兩把交砍的匕首圖騰格外刺眼。身旁忽而發現的人都下意識後退了幾步,那是赫赫有名的暗殺組織淮川鏢局的標識,江湖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鏢局內的殺手,都是殺人如麻的傀儡。
只是,淮川鏢局,就在幾月前,被玄青門聯合虎嘯山莊給滅門了。這是江湖上的大事,人人得知。
正當所見之人心存疑慮時,有一人喊道:“是淮川鏢局的人!”一語剛出,那女子袖間適時扔出一枚□□,待煙霧散去之後,她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這綿長的夜色之中。
次日。
屠城的客棧,在清早的時候,陸續送走了那些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唯餘下一些小幫小派還在吹噓議論着昨晚的事情。
客棧對面一家酒樓的閣樓上,外圍臨街處擺了一張小方桌,不知哪個派別的兩個中年男子正在邊喝酒邊閒聊。
“聽說昨個出現了一個殺手,把常州趙家的四公子殺了!”青衣的那男子神色略帶驚恐,放下酒杯,湊近了對面的人說道。
“那豈能有活命?趙家二公子趙義釋乃是帝國的大將軍!大公子趙義軒又是當今武林上數一數二的大門派,玄青門下的關門大弟子,這三公子趙驀霖雖然素來病弱,但容貌奇駿,在常州一帶是聲名鵲起!不管是哪個門派的手下,這趙家必定......”麻衣男子放下送到嘴邊的酒杯,話語中意猶卻未盡。
青衣男子將酒一飲而下後急迫地打斷了對方的話:“趙義卓不過就是個庶出的,趙家從來不予重視。只是不知道是誰買了殺手去殺這樣一個少年郎,而且啊,這次聽說還是位擅長暗器的女子。不過始終是蒙着面,晚上又是黑燈瞎火,也沒人能看清。又有人說是看到了淮川鏢局的圖騰!怪嚇人的。”
“庶出也是趙家的人啊,誰人不知趙家三公子和四公子最是相投親密,憑藉趙三公子的智慧以及趙家勢力,要找出一個殺手又何難?不過你說淮川鏢局?那絕無可能!淮川鏢局幾月前已經被滅門……那次我可是親眼看到婺陰山上燃起的熊熊大火,看到大火後的那一整片灰燼!想必是那個殺手收了酬金又不敢得罪人,故意假扮的,爲掩人耳目罷了。”麻衣男子語氣加重。
兩人頻頻交耳,說話聲音漸小。
坐在他們左後方的沈寒瑤眼眸低垂,一雙白皙玉手搭在酒壺上未動,遠遠望去像極了畫裡的美人兒。這還是那件事過去之後,她頭一次在背後聽到別人談及淮川鏢局。
然而不一會兒,閣樓上就起了動靜,一羣清一色的白衣持劍男子將閣樓包圍住,爲首的拔出腰間佩劍,大喊道:“封鎖出口!這次別再讓他逃了!”
先前在議論的兩人回身看到此番變動,都嚇得急竄下了樓。
沈寒瑤見狀雙眼一動,立刻起身躲到了一旁的柱子邊,並伸手拉過垂着的簾子將自己檔在後方。
不一會兒,一陣打鬥聲從身後傳來,沈寒瑤從簾子後面探出一隻眼睛,只見一個身着黑衣的男子背對着她,將手中一雙筷子折成四段,揮手間兩個朝他衝去的白衣劍客便捂着膝蓋倒在地上哀嚎。
後方一個握着長劍的男子呵斥道:“大膽狂徒殷小落,背叛師門,盜取玄青門典籍!非但不以死謝罪,還敢對我門弟子動手!將他拿下!”說話間已經攜同數十個人一同向小落衝去。
“學得還真是有模有樣。”沈寒瑤不自覺笑出來,不過她看小落用此招的力度,只是搖了搖頭,果然他是不願意傷及無辜的人。
昨日,沈寒瑤回到客棧後,卻是始終放心不下小落。又更何況,混進玄青門還得靠小落,她便折了回去,但小落早已不見蹤影。
料想趙義卓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跑掉,她便在屠城四處找小落,卻不知原來小落被那老乞丐領回了家。再回到客棧時,已是天將明,她便躺下歇息,這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到她起來時,趙義卓被殺之事已是滿城風雨。
小落看似懶散地側臥在長椅上,實則眼觀六路,一雙手蓄力待發。
那些人衝上去之後,都使出看家本領。然而畢竟是雙拳難敵四手,不過幾番回合下來,小落左右雙臂就被劍傷得皮開肉綻。
擡起一隻手瞧了一眼傷口,小落反而一聲狂笑:“功夫半點沒長進,這麼一大羣人,不過如此。我看玄青門離滅門也不遠了。”
“事到如今,師兄你還不知悔改麼?”閣樓上緩緩走上一人,沈寒瑤聞聲側過頭去,只見說話的那人也是着一身白衣,但氣宇軒昂,手中又提着寒光寶劍,襯得眼神更加凌厲。
他腰間別着玄青門關門弟子獨有的麒麟玉佩,此人恐怕就是玄青門下的趙義軒無疑了。
“趙義軒。”小落眉頭一皺,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不想我還能連你這關門弟子也驚動了。真是好大的面子!”
趙義軒嘴角下沉:“少廢話,今日我便是要抓你回去!”此話一出,小落嗤笑一聲,直了身子。一雙眼睛因爲眼角染上了血,顯得充滿邪氣。
趙義軒擡了擡左手示意衆人無需動,衝身一劍直刺小落腹部,小落側身躲過,一個翻身繞到趙義軒身後,雙手一抓,趙義軒衣袖頃刻間碎裂開來,但也一個轉動,反手將小落脖頸鎖住。另一隻手正揮劍要向小落脖頸拉去,正是此刻,沈寒瑤從腰間掏出一枚碎銀,暗力向趙義軒的手腕間揮去!
小落揮掌向趙義軒手腕間一頂,那方劍哐噹一聲落在地上,碎銀落入小落袖間。小落瞬時向沈寒瑤方向望去,沈寒瑤衝他擡了擡眼,下一刻忽然間從柱子後面跌出來:“救命啊!”喊話間手中另一顆碎銀向門廊外的薄紗擲去。
衆人只見簾動卻不聞腳步聲,都以爲是有什麼高手暗暗藏在閣樓之中,一下子都握緊手中長劍,四下相望,縮着脖子十分警惕。
小落見狀趁機一手擒住沈寒瑤,趙義軒正拾起劍上前卻硬生生頓住。
小落扣住沈寒瑤的脖頸,厲聲道:“再上前一步,我便取了這小姑娘的命!玄青門不是一向自詡武林正派,現在爲了抓一個反叛門徒,便要罔顧他人性命嗎?”
沈寒瑤立即掙扎了幾番,一雙眼睛充滿懼怕望向趙義軒。趙義軒見狀將手中劍丟到一旁,提了一口氣懸在嗓子眼,有些急切地說道:“放開她!對一個弱女子動手,你當真敢!”
小落嗤笑一聲,掃了將他包圍的衆人一眼,最後瞟了趙義軒一眼,“我如今又不是正派人士,無須跟你廢話。”說着將沈寒瑤拖着向下走去,趙義軒對衆人喊道:“都別動手!”
到了門口處,卻正好一匹馬落在此處,小落便是直接上了馬,跑出一條街道後,方將沈寒瑤扔下。
沈寒瑤在地上滾了兩番,正好滾落到追來的趙義軒腳下。她見趙義軒將自己扶起,原本睜開的雙眼一翻白,直接倒在了趙義軒的懷中。
“姑娘?姑娘!!”趙義軒喊了兩聲,沈寒瑤仍舊沒有任何動靜,無奈之下,他將她抱起,吩咐旁邊的隨從:“快找輛馬車來。”
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小落乘快馬衝出的時候,心中不免竊喜。
沈寒瑤這也算是變相地又救下他一次了。方纔慌亂之中,兩人配合得頗爲默契,也不知她能否藉此機會順利進入玄青門。
原本想利用趙義卓的計劃,卻不想這個人突然離奇地死了,而且還拿了謝家劍譜......小落知自己已不能在屠城久留,只決定先逃回楓林晚。
他相信這個消息很快也會傳回楓林晚,到時候獨孤憶或許又要一番抓狂了。
另一邊,趙義軒將沈寒瑤救下後,又見追擊小落無望,便回了常州。
沈寒瑤那日從馬上落下,摔得一身傷,尤其是臉頰上,被地上的碎石擦出了一小塊傷疤。
趙義軒是個心腸好的,將她帶回了常州,特意請了女郎中看病開藥,還派了府上資歷較深的婢女照看她。
沈寒瑤自是不勝感激,但趙義軒那日之後再也沒有來看過她。
終於等到有一天,趙義軒來探望她時,發現她氣色已經好了很多,沈寒瑤爲他倒了一杯茶,遞上前道:“多謝公子相救。”
趙義軒微微一笑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又道:“我瞧着姑娘的身子已經好了大半。當時事出緊急,我又有要事回常州,只好將你一併帶回來救治,現在我便差人將姑娘送回屠城。”
沈寒瑤聽完此話後,眼眶瞬間噙滿淚水,撲通一聲跪下。趙義軒見狀急忙要將她扶起:“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沈寒瑤低頭道:“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結草銜環,無以爲報!我父母皆已雙亡,幾年前被酒樓老闆收留,能給口飯吃,便做了那奉菜小廝。若不是公子相救,賤命一條恐怕早已歸西,也無人問津。我聽聞公子乃是那玄青門下的弟子,願以一命報相救之恩。只求公子成全!”說罷朝着地上重重磕頭。
趙義軒先是一驚,頓了一下身子,一個念頭在腦中盤旋開來,卻又還未成主意。他只淡淡一笑道:“姑娘此話嚴重了。我並不需要姑娘爲我做什麼。你還是早日回到酒樓去的好,也免得收養你的老闆有所擔心。”
沈寒瑤卻不肯起,只將身子伏在地上假哭道:“我不想再回去了!那酒樓老闆每每生意不好時就拿我出氣,我寧願做公子身邊的死士,也不願再回去受老闆的欺壓!求公子可憐可憐我吧......”一番話說到後面,竟沒了聲音,旁邊的婢女將沈寒扶起,發現她似乎是哭暈了過去。
婢女一時爲難:“公子,這......”
趙義軒直起了身子,皺眉道:“先將她照看着,醒了再告知我。”
婢女點頭道:“是。”
趙義軒拂了一把衣袖,嘆口氣出了門。“方纔那丫頭竟說寧肯做死士也不願意回去,難道這其中有變故?”他正想着,卻在半道上撞到了自己的二弟趙義釋。
趙義釋先是一閃,隨後又伸手扶了一下趙義軒,略帶責備道:“大哥你這是在想什麼?路上撞了人竟然也沒有察覺。”
趙義軒拱甩了一下衣袖道:“前些日子去屠城尋那小潑皮,竟不想正好有了殷小落的消息。你也知玄青門內一向對叛徒是絕不姑息縱容的,更何況他曾經還是玄青門繼任掌門的人選!只是,沒想到那叛徒沒抓到,倒是被我救了一個女子回來。方纔我去探望那女子,她對我三跪九叩,一定要留在我身邊報恩。我這是在想,你嫂嫂恐怕又要因此事尋死覓活了。”
“哈哈哈!”趙義釋爽朗一笑,“哥哥的桃花債真是到了哪裡都有,你和三弟可都是這常州姑娘的夢中情人,我甚是羨慕啊。”
趙義軒將自家二弟拉到路的一旁,小聲警告道:“你可別再胡說了!隔牆有耳。”他眉頭一皺,“等會傳到你嫂嫂耳朵裡,那我可又要遭殃了。”
趙義釋嘟着嘴點了點頭,忽而又道:“說起那小潑皮,卻也是可惜了!爲了本不知真假的劍譜,被人殺死,跌落懸崖,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原本跟在三弟身邊,做個保命兄弟也是極好的。如今你我都無暇顧及三弟,你有玄青門在手,我又常年鎮守邊關,這次奉詔回來半月,下次又不知是幾年後才能回來......他死了,三弟屬實傷心。”
“你這是剛從三弟那裡過來?”趙義軒問道。
“可不是麼。”趙義釋嘆了口氣。
“我瞧着他傷心了好幾日,以爲這幾日會好了,你去看了他,他可好些了?”趙義軒又問。
趙義釋卻只盯着地面無奈搖了搖頭:“還是那樣,穿着喪服不甚言語。但有私下派身邊的手下去打聽淮川鏢局的事情,他又不是江湖中人,自然沒有門路,也打聽不到什麼消息,剛纔還從我口中套問此事,我料想到肯定是你對他閉口不言,他這纔想從我這裡知道些許大概。”
趙義釋又道:“因着你我的身份,驀霖自小就有諸多危險。他有一顆剔透純簡之心,既不喜歡打打殺殺,也不拜崇功名利祿。我出征在即,你也很快要接管玄青門。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即便是這府中,也難保不會混進有心之人。想起前次你們去陰婺山時,有個死士差點害死了嫂嫂,我便也替你擔憂......”
趙義軒聽完後一時心中不知所言,但猛然想起了自己救下那姑娘說的那一席話。若是能有一個人忠心耿耿將他這親弟弟好好保護着,他便不用操心這許多事情了。
前次的事件,讓他一怒之下,解散了趙府所有死士。但實際上,他們還是需要這樣的人,來幫助自己做一些事情的......
送走趙義釋之後,趙義軒心中已經有了些許定奪。只是養個死士,還需送入玄青門培養一番纔好。但這入玄青門,還要經過新人考覈,又是一樁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