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燭光下,是一桌子的殘羹剩飯。
沈寒瑤望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小落,整個人陷入了即將爆炸的邊緣。他啃完手上拿着的雞腿,將骨頭扔到空了的盤子裡,哐當一響,濺出了一點湯汁。
滿意地向後一仰,小落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的眼皮惺忪地垂下來,語氣弱弱:“哎呀.....吃飽了就困了,還真是......”
“二位客官,可是吃好了?”店小二躬着身子上前,看架勢應該是來收銀子了。沈寒瑤看着小落,心想這個人卻不知道能從哪裡掏出銀子來付飯錢。
小落嘴上應着:“好了好了!”果然是渾身上下摸個遍,也沒掏出一塊碎銀。“慘了!剛纔把錢都給了麪攤子的老闆,我竟然給忘記了!”小落一時心慌,擡起頭直勾勾看着沈寒瑤,店小二也把頭轉向了沈寒瑤,兩人略帶尷尬地衝她笑了笑。
這樣的境況,可真是騎虎難下。沈寒瑤並不想惹事,她從衣袖間拿出了幾塊碎銀放到了桌上。店小二拾起銀子,拿出秤砣稱了稱,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道:“客官,這......這些還差得遠着吶......你可別跟小的開玩笑呀。”
沈寒瑤面露難色,她似乎,只有這些了......和小落對視了一眼,兩人得出了一個結論,大約今日是要吃霸王餐了?
但正是這期間,這家飯館外忽然傳來了嘈雜的人聲,緊接着是一個小斯慌慌張張跑入門內,他湊到掌櫃的跟前似乎是說了句什麼,一下子門內的小夥計都開始驅散食客。
“客官,今日就算了你們好運,快快離開吧!小館子已經被一位公子給包下了!”掌櫃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他推了一把面前的小夥計,喝聲道:“還不快把桌上都收拾乾淨!”
稀裡糊塗地被趕了出去,沈寒瑤和小落出門後,只見門前落了頂轎子,一位青年緩緩從轎上來了,轎子旁邊跟着一個戴斗笠,黑紗罩面的壯漢。他下了轎子後,又朝着轎子伸出手,將一個身材婀娜的女人從車上抱下。
“是他們!”沈寒瑤不自覺往小落身後躲了躲,那壯漢似乎能從人羣衆嗅出她的味道,轉頭朝這邊注視良久。
那青年牽着女人,上前擋住了壯漢,輕聲說了句:“三哥。進去吧。”
沈寒瑤嘆了口氣,才方分別沒幾日,卻沒承想現在就遇上了。可他竟是真的一點也不認得自己的樣子,還真是,讓人唏噓。
“怎麼,你認得他們?”小落朝那些人的背影努了努下巴,“是熟人嗎?”
“不認得。”沈寒瑤從人羣后方繞了出去。這馬車後面拉着好多箱子,她一邊走,眉頭皺成一團:“十二,你究竟在幹什麼?”這些長長一排的箱子裡,不管裝的是什麼,也太引人注目了。淮川鏢局何時這麼大張旗鼓過,他這麼招搖,一反常態,必定是接了很重要的委託。
既然已經離開了,就不能再諸多想法。沈寒瑤這樣想着,便是壓下心中的疑慮,同時加快了腳步。身後小落不依不捨跟着,她這回倒是真的怒了,走到一方小巷子裡,一回身便是扼住他的咽喉:“到此爲止。”
小落卻也沒有掙扎,只是擠出一句:“你是陰婺山上來的?”
手指鬆動了幾分,沈寒瑤猶豫了片刻,小落接着道:“我是玄青門的......”他話說到一半,沈寒瑤聽到這幾個字,立馬用力,一絲血從他嘴角溢了出來,掙扎了一下,小落憋着聲將最後三字吐出:“大...弟子!”
“什麼?!”她終於是放開了小落,但還是將他逼在巷子的死角內,“你究竟想做什麼?”他怎麼會知道自己身份,而且一直跟着自己,難道另有圖謀?
可她已經離開了淮川鏢局,再怎麼找,也不該找上她。想不出個所以然,她只盯着小落。
小落靠在牆角,咳嗽了幾聲,用力呼吸了幾口才出聲:“我這幾天聽說淮川鏢局門內出了個叛徒,你該不會就是那個叛徒吧?在麪攤鋪子前看你身法,招招利落,雖不致死,但手段頗爲殘忍,所以猜測你是那裡來的。”
“叛徒?”他竟然說自己是叛徒?明明自己已經贖身離開,怎麼還成了叛徒。沈寒瑤拽住小落的衣領,巷子外傳來醉漢的聲音,漸漸逼近。
兩人一同使了輕功,從巷子裡一路到了城郊外。在一處破舊寺廟,生了一堆火,兩人這才真正坐下,敞開心來說事情。
“你說我是叛徒的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沈寒瑤問道。
“看來你真是那裡出來的人啊。”小落身體放鬆下來,靠到了後面的柱子上,又扯了一些雜草墊在自己後背,接着道:“我騙你的。我什麼也沒聽到。不過看你樣子,哼,八成是被我說中了。”
“想不到。我一個玄青門未來掌門人,你一個淮川鏢局的殺手,竟會坐到一起,在這個小破廟裡共賞夜空。真是難得啊!”
小落望着破廟房頂缺口上的一片星空,又癡癡笑了幾聲,目光越過那堆火把,看到沈寒瑤的一張小臉忽明忽暗,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在火堆裡烘烤的瓷娃娃一般。
“我不是叛徒,只是贖身了。淮川鏢局沒有叛徒這個說法。”她輕輕開了口,像是準備說一個長長的故事,小落等了許久,卻也不曾聽到下文,於是挑眉問道:“贖身是什麼意思?”
“贖身,就是......就是自由了。我是被賣入淮川鏢局的,當時是千金賣入,贖身是十倍身價,就是我要用萬金來換回自由。”
她的眼睛如同琉璃一般,在火光下熠熠生輝,看得小落竟有些心動。她說贖身,他卻沒聽過這些事,但透過這樣一雙充滿故事的眼睛來看,她的過去,一定充滿艱辛。
“你爲什麼叛逃?一路上聽了好些議論你的話。真沒想到,竟就躲在一個小麪攤鋪子做店小二,簡直有些意外。還以爲是多厲害的人物。”沈寒瑤反問道。
“我啊。叛逃就是叛逃了唄。過不慣那樣的生活,便逃了。”
沈寒瑤聽後輕笑一聲,略帶戲謔道:“你方纔還在感慨自己是未來掌門人,現在變成個落魄的小二,就不要故作輕鬆了。”
“跟我說說你的遭遇吧,正好今夜月圓,是個講故事好時機。”
“月圓和講故事有什麼特殊關聯麼?”小落站起身子,換了個角度烤火,繼續道:“我在玄青門這些年,只是零星聽說過一些你們陰婺山上的厲害事件,想不到今天碰到個隱退弟子。”
“我也只當你是個隱退的俠客。”
“真會講話!”小落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我本也想做個俠客,可惜他們非要我做掌門,那便做吧。到了快要接任的日子,卻又說我盜取典籍,叛變師門。你知道嗎?我就睡在房樑上,親眼看着一個黑衣小賊摸進我的房間,他大概以爲屋內沒人,想偷東西。我正巧睡不着,就躲着看他究竟想幹什麼,你猜到他幹什麼了?”
說到這裡,小落氣憤地將地上半塊碎磚踹了出去,盤腿坐下,看着沈寒瑤道:“他在我房內自盡了!”
“自盡?”沈寒瑤聽得雲裡霧裡,“爲什麼要自盡?”
小落冷笑一聲,憤恨道:“我也想知道!我也想知道那廝爲什麼要在我房內自盡!他死後還沒片刻,便有人闖進我房裡,從他身上搜到了兩頁玄青祭典。掌門懷疑是我乾的,要將我禁足,關進石室。我當然是不服氣,便告訴他們,憑我殷小落的本事要盜取典籍,早就得手了,何必要這種貨色替我辦事。”
“所以,你就逃離了玄青門?”
“不。”殷小落搖搖頭,“自從成爲繼任掌門人選,小爺我裝孫子裝了大半年!現在這些人,因爲一個來歷不明的死人,就要關我進石室,還要剝奪我繼任掌門的身份,他們當我是提線木偶麼?!”
“哼。”他得意一笑,洋洋道:“我直接將拜別信放在了禁閣內,就放在典籍上。我要讓那些人知道,爺不伺候了!”
沈寒瑤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去評斷他,醞釀良久,只是一句:“倒是大快人心。”
“自然。”小落滿意地點點頭,“人生在世,須臾不過數十載。何必爲不相干的事一再委屈。若不是爲報雲魔子恩情,我早就逃走了。纔不要留在那門內替他們撐場面。”
“十幾歲的年紀,衝動也正常。”
“十九。”小落將臉湊到沈寒瑤面前,“你看着可比我還小,怎麼說話滿滿的滄桑之感。”
“我比你大三歲。”
“啊?!”小落向後摔了一跤,滿目驚訝道:“那便是成了我姐姐了?”
“自然算得上是你姐姐。”沈寒瑤滿臉認真。
“那改日我們好好比試一番!要真是你比我厲害,我才肯叫你姐姐。”
沈寒瑤卻是沒有再回應。她擡頭,頭頂上,破碎的星河只剪下一小片呈現在眼裡。呆呆看了許久,她終於是向後靠了靠,又嘆了一口氣,這才低下頭,閉目養神了。小落心中知道她也許是不想和他有過多牽扯,便也沒有再去打擾,直接往地上的乾草上倒了過去。
入夜後,兩人各懷心事。月光逐漸被烏雲遮蔽,小落迷糊快睡着時,貼着地面的那隻耳朵忽然聽到破廟外的大門咯吱響了一聲!
火堆已經熄滅,只餘下一些黑炭泛着微弱的紅光。小落拿出身上的火摺子,火光躍起的瞬間,一陣風從外面吹進來,裡面這半扇門猛地動了一下,他扭頭間,忽然被沈寒瑤抓起手臂一同躍到大佛身後,而一把凌厲的飛刀破開了這半扇門,就插落在他剛纔睡覺的位置!
“來者何人?”小落在佛像後方大喊,“可是擾了誰的地盤?!”
並沒有迴應,腳步聲都無端的變得難以探測。沈寒瑤飛快道:“火摺子。”小落聽得,立即將火摺子丟到乾草堆裡,霎時間廟宇裡明亮了起來。
只見一個大漢手持兩把菜刀,轉了幾圈後,發出一聲冷笑,卻是身形一晃,朝沈寒瑤站的位置衝了過來!小落這回可是看清了,這個戴着斗笠,蒙黑紗的漢子,不正是他們黃昏時分從吃飯的小館子裡出來時看到的那個!
廟宇內乾草燒着,柱子上也連了半邊。沈寒瑤認得來人,正是淮川鏢局的屠戶老三,往日裡大家都稱呼他爲三哥。但現在,這個人的兩把刀卻對準了自己的脖子。
她知道,會出手,就一定是有人要自己死,故而並沒有講情分的可能。只是手中沒有武器,三哥的刀法又快,纏鬥中,她的手臂已經被劃破了好幾道,好在沒有割到要害。
小落腳下踩到一根木棍,直接踢向沈寒瑤,接到棍子後的她,硬抵了三哥一刀,棍子裂成兩半,她飛身衝了出去。到了外面空地,小落立即跟了出去,正要加入幫忙,屋頂上忽然飛下一人,小落見勢衝上去接了一掌,兩人同時退開半米遠。
沈寒瑤也抓到三哥一絲分神的空隙,翻身將腳踹向他後背,自己則落到了小落邊上。
“原來是來抓你的!”小落瞪大眼睛搖了搖頭,看着對面蒙面的一男一女,哭唧唧地問道:“姐姐呀,你怎麼也會被追殺?”
來的正是淮川鏢局的屠戶老三、雙全手之一的阿瀅兩人。應當是有人出重金要買下她的這條命,可沈寒瑤當真是想不出,除了門內人,究竟誰知道她的身份。那麼要殺她的,難道是門內人麼?
“你快走,他們是衝我來的。”沈寒瑤說完,擋到他前面,衝上去和兩人廝殺。小落看到沈寒瑤一介女子擋在他前面,根本管不上來人是不是他的仇家,心中已經堅定要幫她躲過這一劫。
木棍雖碎成兩截,卻像是被她當雙刀使一般,棍棍捅到三哥的腹腔處。阿瀅算是擅長暗器的,近戰雖於常人來說不算遜色,但跟沈寒瑤比起來,差距還是頗大。她接了兩掌後,被擊落到廟宇那扇破門上。
這小破廟已經煙火繚繞,劈里啪啦燒了起來。阿瀅摔到破門上,被一根落下的橫樑砸中,掙扎着爬起來後,掏出飛爪,朝沈寒瑤腿部勾去,第一擊落了空,正要施展第二擊,被衝到沈寒瑤面前的小落伸手擒住了飛爪的長繩。於是阿瀅巧勁一拉,直接將他甩進廟宇內,小落也不甘示弱,俟機抓住阿瀅的手臂,兩人一同滾進火海之中。
裡面濃煙滾滾,阿瀅將破門踢向小落,衝了出去。沈寒瑤此刻正被三哥以臂膀扣住脖頸,她的一隻手使棍用力頂向三哥的肺腑,另一隻手上的棍子朝衝出來的阿瀅插去,可惜畢竟放才被扼住脖頸,竟是給阿瀅躲過去了。再從三哥手上抽身時,已經避不開阿瀅的飛刀,小腿直接中了一刀,那一刀插進骨頭,讓她瞬間跪地。
三哥的刀落向沈寒瑤的腦袋,這一擊下去,一定是必死無疑。但卻被從廟宇中衝出來的小落一掌截斷打退!他拍了拍屁股後面的火星,對着三哥又是一掌劈過去,掌力厚重,又似成刀刃,三哥腹部捱了這一掌,嘴角溢出血來。
竟是玄青門的人?三哥和阿瀅對視一眼,霎時感到不妙。只是兩人都不解,這玄青門的人,怎麼會和十三混到了一起?
小落扶起沈寒瑤,發現她的手臂鮮血淋漓,他有些心疼地嘶叫一聲,彷彿傷口裂在自己身上一般。他知道,沈寒瑤如果再打下去,保不準會被殺死。可他卻也摸不清對面兩個人的底細,不知道自己現在能不能打得過這兩人。
他推斷出自己功力應當和沈寒瑤不相上下,但或許是沈寒瑤更勝一籌。這兩人的技法和沈寒瑤的太相似了,都是衝着取人性命去的。化刃絕式雖厲害,他從玄青門出來後卻不肯用,只用了其他的招式。
如今用,也算是用了,只能將這兩人都解決了。小落髮了狠心,看着兩人道:“你們一起上吧,想殺她,先過了我這關!”
三哥和阿瀅都沒有發聲,卻也沒有出手。他們也在思忖。
“我說,你們都是啞巴麼?!”小落衝過去,一掌劈向阿瀅,被三哥擋下來。沈寒瑤跪在地上咳出一口血。阿瀅又朝自己衝了過來,她吃痛地大喊一聲,拔下了小腿上的刀,朝阿瀅腹部飛去。
終究是落了傷,這一擊被阿瀅輕鬆接下。三哥剛纔和沈寒瑤纏鬥已經去了大半氣力,這回和小落再戰,已經是節節敗退了。最後接了一掌,便倒地不起,只能發出粗粗的呼吸聲。
“還不肯收手麼?!”小落轉身喊了一句。
阿瀅聽到聲音,飛身上了圍牆。小落正鬆一口氣,卻忽然瞥見一記飛鏢朝沈寒瑤飛來,他立即撲過去,兩人臥倒在地,飛鏢從小落的頭頂擦過。再次站起來,小落咬牙道:“小爺不喜歡殺人,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