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敏在他後面,躺在冰冷潮溼的地上,眼裡只剩下蕭無羨往外走去的背影,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樣,冷淡疏離,彷彿遠在千里之外。
她知道,蕭無羨身手極好,而且身上養着無數的毒蠱,百毒不侵,那支毒箭即使是刺入了他的身體,也不見得能要他的命。可是在看到他有危險的一瞬間,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替他擋開,即便是以自己的性命爲代價。
致命的劇毒已經蔓延到她的整個身體,每一寸神經都像是有毒火正在燃燒,卻又像是如墜冰窟般,一直寒冷到骨髓裡面。嘴角在不斷地溢出暗紅的血液,視線漸漸模糊不清,意識也開始渙散,但她還是極其吃力地在地上半撐起身子,朝着蕭無羨的背影,向他伸出一隻顫抖的手。
“求你……看我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聲音中充滿了卑微的乞求,儘管輕微,但她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來,周圍所有的人都聽得到,那乞求中有着多少痛苦和渴望,有着多少鮮血和熱淚。
然而,蕭無羨沒有回頭。
哪怕連稍微停頓一下腳步都沒有,只是在走到命龕洞外面,進入那條甬道的時候,輕描淡寫地對後面的羅生門弟子留下一句:“把命龕洞收拾一下。”
楊敏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越睜越大,眼眶中漸漸地充滿了淚水。她體內中毒已深,這時候不僅僅是嘴角,七竅都開始往外流血,眼中含的便是一捧赤紅的血淚,鮮豔而可怖。
他就這麼走了,走得悠閒懶散猶如散步一般,連頭都沒有回。把命龕洞收拾一下……對於他來說,她大約就跟一個不自量力去砸他的柿子一樣,沒有砸到他,反而把自己給摔爛在了地上,那就只能像是一團稀爛的垃圾,等着被收拾掉了。
沒錯,他對她毫無情意,甚至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裡。但她因爲他衆叛親離,因爲他付出性命,哪怕他有那麼一點點的觸動,在她臨死之時看她一眼這樣卑微的乞求,難道他都吝嗇於給予?
倏地,她突然仰頭大笑起來,近乎於歇斯底里的笑聲,迴盪在整個命龕洞裡面,彷彿天地都能在這樣的笑聲下崩裂。臉上卻有滾滾血淚滑落而下,一片赤紅淋漓,宛如泣血一般慘烈。
“蕭無羨,你根本就沒有心!……”
瘋狂的笑聲裡,全是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仇恨、自嘲、絕望……周圍所有人都靜默地望着她,一時間誰也沒有動作,唯有蕭無羨還在繼續往甬道盡頭走去,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般,身形沒有任何停頓。
楊敏的笑聲停滯下來,血紅的雙眼死死地盯着蕭無羨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開口,充滿了怨毒之意。
“我詛咒你,將來也會因爲愛上別人而如瘋如狂,因爲求之不得而肝腸寸斷……我願終有一天,你的一片真心被人無情相待,被人棄如敝履,被人狠狠碾進塵埃之中,成爲一灘爛泥……”
她越說到後面,聲音便漸漸地低下去,越來越微弱,最終脖頸一軟,一動不動地倒在了山洞的地面上,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中全是赤紅血淚,死不瞑目。
在聽到她的這段話時,蕭無羨的身影終於微微一震,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卻不是看向地上已經死去的楊敏,而是對着夏然。
“你還站在那兒幹什麼?”他的嘴角一如既往帶着隱隱笑意,但這次的笑不再像以前一樣妖孽魅惑,而是似乎略微有些僵硬和不自然,“……不去看看你的隊友們醒了沒有?”
夏然望着地上楊敏滿臉血淚的屍體,輕輕嘆息一聲,移開目光,也往命龕洞外面走去。
她對楊敏的下場,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儘管的確是覺得可憐可悲,但並沒有多同情。大約是因爲現在她自己的感情屬於理智自持的一類,即便是有了所愛之人,也不會瘋狂到不顧一切,她無法對楊敏這種決絕慘烈,猶如飛蛾撲火一般的愛情感同身受。
楊敏如今的慘死,固然是因爲愛得太深太瘋狂,但其實一切都只是她的咎由自取。很多人總覺得,我都愛你愛得海枯石爛天崩地裂了,你怎麼可以對我那麼冷酷無情,我就覺得特別委屈特別怨憤。他們往往都忽略了,所謂愛情就是你情我願的,沒有誰規定你愛上我了,我就也一定得愛上你。
無論你爲我付出多少,如果這根本就不是我本意所求的話,我都不欠你什麼。這就好比我一點都不想吃燕窩,但你非要弄一碗來硬塞到我嘴裡,然後跟我說這東西有多珍貴多難得,花了多少心血時間才熬出來,既然吃下去了就必須要付錢。有這種道理嗎?
對於夏然自己來說,她絕不會愛上一個不愛她的人。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若無情我便休,這世上的男人又不是全死光了,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可。蕭無羨有多麼冷酷涼薄,這麼多年來楊敏明明再清楚不過,還要一次比一次更瘋狂地往他身上撲,結果最後撞得頭破血流,這能怪得了誰?
夏然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身上穿的玉懷衣,微涼而柔軟的觸感,猶如月光流水一般從指尖傳來,讓她下意識地想起那個送她這件玉懷衣的人。他的懷抱也是像這樣,乾淨得不染一點塵埃,雖然沒有任何溫度,卻能夠爲她將一切刀光劍影,一切腥風血雨都擋在外面。
她的目光不知不覺中變得柔和似水。在看過別人愛而不得的痛苦慘烈之後,她突然覺得很慶幸,她能夠擁有趙景行,擁有一個和她相愛相守的人。
蕭無羨在前面看着夏然的神情,微微眯起了眼睛,眸中的目光猶如黑色大霧一般,深不見底。
……
苗疆,山林深處,四天之前。
大雨還在傾盆落下,在天地間交織成一片灰茫茫的雨簾,不見盡頭。洶涌澎湃的山洪,裹挾着大量的泥土、樹幹、山石,在峽谷中滾滾傾瀉而去,迴響着巨大的轟鳴聲,水色灰黃渾濁,怒浪裂岸滔天。
夏均被卷在洪水中央,一個比一個沉重猛烈的巨浪向着他迎頭拍下,一次次地把他壓到水底,再一次次艱難萬分地拼命掙扎上來。身體像是一個灌滿了水的袋子一般,被水浪推來搡去,甩得暈頭轉向,全身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一般。眼前全是翻騰水浪,耳中全是滾滾水聲,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更不知道其他隊友們都到了什麼地方。
他的游泳水平儘管算是不錯,但這洪水的力量實在太過巨大,根本不是普通人力可以抗衡。再加上水裡裹挾的無數枯枝樹幹之類,從上游隨着洶涌的水勢衝下來,如果打到人身上的話,每一下都有可能把人打得腦漿迸裂。光是躲避這些漂浮物和不讓自己沉到水底,幾乎就費盡了他的全身力氣,再沒有餘力脫離洪水游到岸上了。
沒過多長時間,周圍連綿起伏的山勢漸漸變得開闊起來,出現了一個斷口。洪水和其中裹挾的雜物流到那裡,便消失在視野裡面,顯然是往下方流去,而在前面不遠處,遙遙傳來了比山洪更加巨大百倍,幾乎是地動山搖般的轟鳴水聲。
前方是一座瀑布!
夏均儘管明知道若是再不脫離洪水的話,隨着瀑布一起落下去,毫無疑問會被摔得粉身碎骨。但是越靠近瀑布口,水勢就越湍急猛烈,更加難以從中掙脫。一急之下,沒來得及躲開拍下來的巨浪,被嗆了滿口的泥水。
距離那瀑布口百來米的時候,一道疾如流星的身影,突然從峽谷的山壁上落入洪水之中,向夏均的位置飛快地游過去!
那人影似乎是不怎麼會游泳,姿勢很不標準,基本上就是瞎撲騰,但是動作極爲敏捷迅速,猶如一道箭矢般破浪而去,竟然硬生生從那洶涌湍急的洪水中斜斜開出一條水道來,頃刻間就到了夏均的身邊。
夏均被剛剛那一口水嗆得咳嗽不止,在洪流中一沉一浮之間,透過滔天的渾濁水浪,突然看到一張單薄蒼白的女孩面容在對着他游過來,黑髮像水藻一般溼漉漉地貼在臉上,披散下來的則是在水中隨着浪花蜿蜒漂浮。
“……憂離?”夏均睜大了眼睛,“你怎麼……”
憂離溼淋淋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是喪屍,不怕被水嗆到,也不知道躲避,就任憑那些巨浪一波波地拍打在她的臉上。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定定地望着夏均,伸出手來,一把緊緊抓住了夏均的右手手腕。
這時候,他們兩人距離瀑布口已經不到三十米,前方傳來的水浪轟鳴聲更加震耳欲聾,只要幾秒鐘時間就會被衝到瀑布裡面,再游到岸邊已經來不及了。
“那邊!”
夏均竭力在水浪中仰起頭,望向瀑布口的上方,那裡的水面上橫向伸出一根碗口粗細的樹幹,跨越了半片洪水的寬度,低低俯到水面上方,正好足夠攔下他們。
但是,他第二眼就看見,那根樹幹也不知道是什麼變異樹木,上面竟然密密麻麻長滿了銳利的尖刺,最長的足以把人體扎個對穿,根本就無法攀附在上面。而現在離樹幹已經太近,也沒有時間再找其他工具了。
“那根樹幹不能……等等!”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兩人已經被衝到樹幹前方的位置,憂離一手拉着夏均的手腕,一手從水中伸出,毫不猶豫地扣住了那根長滿尖刺的樹幹!
“噗!……”
一聲血肉被刺穿的沉悶聲響,那些尖刺瞬間貫穿了她的整隻手掌和半條小臂,從皮肉中密密麻麻地穿透出來。洪水的水勢實在太大,兩人驟然被截停下來,那股巨大的力道一下子抵消不掉,憂離的手上隨即便傳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撕裂聲。
四級喪屍沒有疼痛的感覺,儘管整隻手已經皮開肉綻,憂離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但是那聲音傳到夏均耳中,卻讓他整個人疼得劇烈一抖,彷彿被硬生生刺穿和撕裂的,是他自己的手臂。
就藉着這數秒鐘的時間,他立刻從自己的那個小空間裡面取出一卷登山繩,甩到樹幹上面,繞了幾圈。確認足夠堅固之後,將另一端繫到自己和憂離的腰上,這才極慢極小心地將她的右手從樹幹的尖刺上緩緩地拔出來。
喪屍體內血液比人類要少,傷口上沒有流出多少血,但憂離整隻纖細的右手從手掌到小臂,全部都被扎得千瘡百孔,皮肉到處裂開,慘不忍睹。夏均的整顆心臟都疼得緊縮了起來,捧着憂離全是傷口的右手,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給她處理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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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離的臉上還是沒有一點表情,一雙眼角微微下垂的大眼睛,白茫茫的瞳眸一動不動地望着夏均。在來苗疆的路上夏均一直在教她說話,但她現在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對着他搖了搖頭,那意思大約是讓他不要擔心。
四級喪屍已經有很強的恢復能力,而且他們的身體既沒有感染的危險,也不會因此生病,只要等着傷口自己癒合就可以了。夏均儘管也知道這一點,但是看着憂離那隻幾乎快要被撕爛的右手,還是止不住地一陣陣心疼。
攔住他們的那根樹幹並不粗大,這時候加上了兩個人的重量和阻力,很快便開始輕微地晃動起來。知道這根樹幹堅持不了多久,夏均立刻再找出幾卷登山繩,一段段地依次系在樹幹上,藉着這些繩子,將兩人往岸邊拉去。
等到兩人費盡周折地到達岸邊,夏均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抓住岸上生長的草木,正要爬上去,沒想到剛一擡起左腳,腳踝處頓時就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左腳腳踝不知道是在水中踢到什麼東西,已經扭傷了。而且扭得十分嚴重,整個腳脖子都高高腫起一圈,剛纔在洪水中注意力不在上面,還沒有什麼感覺,現在一碰就是劇痛難忍。
夏均本來就已經全身發軟,骨頭架子都像是被拆散了一般,艱難地撐着旁邊的樹幹,花了半天時間才勉強站起身來。他身上的小空間裡有一些應急藥品,但即使是上了藥,扭得這麼嚴重的腳踝也不可能馬上就恢復,只能在這森林裡面單腳蹦着走了。
憂離剛纔一直蹲在他的腳邊,大眼睛一眨不眨,專注地望着他那隻腫得老高的腳踝。以她腦中的那些意識,還不太明白夏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看他左腳不敢落地,而且一動就疼得眉頭緊皺直抽冷氣,便很自然地繞到他的前面,背對他彎下腰,顯然是要讓他趴上來揹着他走。
“……不行!”夏均先是一怔,隨即便一口拒絕,“……我自己能走!”
別說只是一隻腳扭傷而已,就算他現在兩條腿都斷了,爬也得自己爬着走,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能讓一個比他還要矮一頭的小女生來揹着他?
憂離還是彎着腰,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他。這要是換了夏然,對夏均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再清楚不過,早就二話不說直接把他扛起來走了。但憂離腦子裡沒有大男子主義這個概念,顯然是不能理解夏均爲什麼明明走路困難,還不肯讓她揹着走。
“走吧,我一隻腳也沒有問題的。”
夏均咬着牙,扶着旁邊的樹幹,單腳剛剛往前蹦出一步,就一腳踩到了森林地面上一處表面積滿潮溼落葉,實則是個深坑的地方。
“哎喲!”
他的右腳陷進坑裡,身體沒法保持平衡,一歪便往旁邊倒下去,得虧憂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這纔沒有把右腳都給扭掉。
憂離平時都對夏均的話絕對服從,但這一次沒再理會他的抗議,直接把他給拖到了自己背上。她作爲四級喪屍,雖然看過去身形嬌小纖弱,但其實力氣大得驚人,夏均掙扎了好幾下也沒掙脫下來,只好苦着一張臉,任由她揹着。
他們不知道被洪水衝到了多遠的地方,周圍全是一片蒼蒼莽莽的山林,甚至連在哪個方位都判斷不出來。周圍沒有一點人聲人影,其他隊員們都不知道失散到了哪裡,在這瓢潑大雨中又無法使用信號彈或者燃燒煙霧來標明位置,聚攏衆人。
夏均只知道龍蓁蓁所說的苗寨是在苗疆南邊一片比較低矮的山中,他讓憂離登上附近最高的一座山頭,在西南方向的遠處,果然找到了一片比其他地方山勢要相對平緩些的丘陵。
儘管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那裡,但眼下他們也不知道能去什麼地方,只好過去碰碰運氣。只不過照這個距離來看,要翻越十來座山嶺,少說也得走個兩天時間。
憂離完全不知道疲憊,也不需要睡覺,讓她揹着夏均一刻不停地走上兩個月其實都不成問題。但夏均就是固執地覺得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女生,肯定會累會餓會困,走一兩個小時就要她停下來休息一下,到了飯點就升起篝火給她做飯,天一黑就鋪開睡袋讓她睡覺。
憂離不像趙景行那麼接近正常人類,非要睡的時候也能睡,她根本就睡不着覺。第一天晚上躺在睡袋裡面,睜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夏均看了一晚上,夏均半夜的時候醒過來,第一眼就看到一雙白茫茫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三魂七魄都被她嚇飛了一半。
這之後他才勉強沒有再逼着憂離睡覺,但休息還是要休息,吃飯也得照常吃。這麼走走停停的,一直走到第三天中午,才走到那片低矮丘陵的邊緣。
這裡還橫亙着一座大山,要翻過去才能到達那邊的丘陵。這座山峰高聳險峻,地勢險惡,爬上去再下來又得耗費至少一個下午的時間。
夏均腳踝上的扭傷這時候已經好了一半,左腳剛一可以落地的時候,就死活不肯再讓憂離揹着他,自己跟個鐵柺李一樣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樹枝走路。他的眼力一向敏銳,很快就發現這座山峰的一側有一條狹窄的裂谷,可以從谷中直接穿過去,就不需要攀越整座山峰了。
這條裂谷有五六公里長,與其被稱作谷,還不如說是一條裂縫比較合適,因爲它的谷底只有十來米寬,有些地方甚至就跟一線天差不多。兩側的峭壁猶如刀劈斧削一般,九十度垂直於地面,上面掛滿了垂下來的藤蘿枝蔓。因爲丘陵那一邊的地勢要低矮得多,所以整個裂谷的地面是傾斜的,一邊高一邊低,斜度還相當大。
裂谷比較直,谷底和兩邊基本就是岩石形成,情況一目瞭然,倒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危險東西。然而,夏均走到裂谷半中間的時候,突然隱隱感覺到了不對。
“等等……”他擡手示意憂離停下來,“……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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