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寧又跪在大堂外,今天是他十七歲的生日,可家中除了自己的母親、天姿還有顏伯之外,沒有人會記得這個日子。
遠子幹正費心在京城大小官員處打點,想讓遠虎和遠豹兩人進軍,讓兩人從軍當上軍官。本來從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可一般從軍士卒都會被髮配到京城之外的地方,如果沒有打點好那些上官們,他們只需墨筆一揮,寫上幾個字,下一道將領便可以讓你下半輩子永遠呆在納昆或者商地那種鬼地方,運氣不好還有可能直接被派往北陸極北之地的邊疆大營,整日面對那些在冰原上雙眼發紅的放逐赤羽。
放逐赤羽可和普通的赤羽人不一樣,他們是在極寒之地成長,總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環境的因素造就了一身殺人的本領,因爲不管是任何人在他們眼中都是仇敵,甚至可以爲了一塊得來不易的鮮‘肉’都會將下手將自己的同伴給殺死,在北陸邊疆大營之中,誰都害怕在巡邏的時候遇上那些放逐赤羽,那些滿頭白髮,渾身上下也一片雪白被稱赤雪之鬼的傢伙。
即便是遠子幹不會爲了遠寧從軍之事上下打點,遠寧依然有一個從軍的願望。這一年間,他在每個習練槍術的夜晚,都會幻想自己拿着撼天胤月槍立在萬軍之前的模樣。那是每一個熱血少年心中都會擁有的夢想,在這種夢想大多數建立在血腥之上,只是在夢想出現在少年的腦子中時,血腥被一筆帶過。
遠寧也忍不住將心底的這個願望告訴給了那個神秘的黑衣人,黑衣人只是問他:“爲什麼要想去從軍?”
遠寧昂起頭答道:“我要像遠家祖輩那樣”
黑衣人卻反問:“那樣是哪樣?你還是沒有說清楚。”
黑衣人說完伸手按住了遠寧的‘胸’口,又問:“你的心底發出的那個聲音,可不是那樣的。”
許久,遠寧終於開口說:“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家,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黑衣人嘆了口氣:“爲何?這可是你的家呀?這裡有你的爹爹,你的孃親,還有你的兩個哥哥,還有天姿……”
“我捨不得我的孃親,捨不得天姿,捨不得顏伯。”遠寧猛地擡起頭來看着黑衣人,“但我卻捨得其他人因爲在他們的眼中,有我沒我其實都一樣”
黑衣人愣住了,是因爲從遠寧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憎恨,一種長年累積下來的憎恨,被人忽視和遺棄的憎恨,他甚至覺得有些後悔將撼天胤月槍‘交’給面前的這個少年。
黑衣人握住遠寧手中的槍說:“你知道這把槍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麼嗎?”
遠寧搖搖頭,黑衣人‘摸’着槍身道:“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憎恨之槍,要控制它但千萬不能被它所控制。記住槍身上的銘文,更要記住如果有一天被人發現了這支槍上的銘文,你便大禍臨頭了。”
“大禍臨頭?”遠寧不解道,“怎麼會大禍臨頭?”
“那是一個故事,一個很遙遠的故事,遙遠到誰都不願意再想起……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告訴你這個故事,不過切記不要對任何人講起這件事,還有……”
黑衣人說到這,伸手‘摸’着遠寧的頭:“心中雖然要永存善良,但也要記得如果你真的想成爲一名英雄,一名當世名將,你就必須把自己的心分成兩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遠寧”
天姿的聲音將遠寧從回憶中拉出來,他擡起頭來,卻沒有看到天姿。
“傻子我在你後面”
跪在大堂外的遠寧轉身,看見天姿竟然坐在身後院子中間的那顆大樹之上,衝自己笑,手中提着一個東西,在那晃來晃去。
這丫頭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被爹爹發現可了不得。
遠寧四下看看,也沒有人,起身便踩在旁邊的石凳上,借力躍上樹去,還未等樹上的天姿說話,就將她抱了下來,隨後沉聲道:“你不想活啦?爬那麼高?摔下來怎麼辦?”
天姿正要說話,遠寧又道:“就算沒有摔下來,被人發現了告訴爹爹,那可了不得”
天姿“哼”了一聲,把頭一偏:“遠家小少爺脾氣是一天天的漸長,這拳腳功夫也是一天比一天厲害,我看再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爲你練習的活靶子了”
被天姿這樣一說,剛纔原本還有些脾氣的遠寧軟了下來,低聲道:“我……還不是怕你摔了,再說我怎麼會拿你當活靶子。”
除了在天姿面前,遠寧從未顯‘露’過自己所學的功夫,天姿也曾問過遠寧怎會無緣無故就學會了那些功夫,而且看樣子一天比一天要好,遠寧閉口不提,天姿問了幾次,見遠寧怎麼都不願意說,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再問了。
遠寧見天姿沒說話,下意識又去撓頭,卻被天姿一巴掌給拍下來:“別撓頭沒出息才那樣做剛纔罵我的時候那氣勢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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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巴掌把遠寧‘弄’‘門’g了,半響才反應過來,試探‘性’地問:“那你到底要我怎樣?我這樣不對,那樣也不對。”
天姿“唉”了一聲:“算了算了,總之剛纔那模樣以後你不要用來對付我,去對付你那兩個哥哥就行了,另外,呶,這是你的禮物。”
天姿從身後拿出剛纔坐在樹上搖晃的東西,遞給遠寧。遠寧接過,提在眼前看,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天姿所送的禮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確切說那就像是一個吊飾,紅‘色’的繩子下面垂着一個紅‘色’和綠‘色’相間的怪物,怪物的模樣很是奇怪,像是一條龍,卻又不像平時畫上所看的那種。
遠寧忍不住問:“這是什麼怪物呀?”
天姿一聽“怪物”兩個字老大不高興,一把將東西搶回來:“你不稀罕算了”
遠寧忙伸手拽住那吊飾的繩子:“稀罕稀罕你送的什麼我都稀罕我只是不知道下面那個東西是什麼,叫不上名字。”
“椒圖”天姿舉起那吊飾,“這個叫椒圖,是一種龍的名字。”
遠寧湊近那東西:“龍就是龍,怎麼會有其他的名字呢?”
天姿透過椒圖身子中間被雕空的縫隙看着對面的遠寧,笑道:“龍生九子你沒聽過?”
遠寧想了想搖搖頭:“沒聽過,那是什麼?”
天姿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偶然逛廟會的時候在一個手藝人那看見了這個吊飾,不知爲何一眼看上去就覺得那個叫椒圖的龍就像是遠寧,於是便想買下,但那個手藝人卻開口要五兩銀子。五兩銀子對天姿來說,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因爲她曾經聽爺爺說過,爹爹娶孃親過‘門’的時候,全部家當加起來纔不過五兩銀子,在村子裡都算是富裕的了。
“總之就是龍九個兒子當中的一個,我覺得很配你,就買下來了,喜歡嗎?”
遠寧將椒圖握在手中,點點頭:“喜歡。”
天姿笑道:“是不是喜歡得不得了?”
“嗯,喜歡得不得了。”
天姿臉‘色’一變:“我剛纔就想過,如果你要說不喜歡,我肯定揍死你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爲了這個椒圖,天姿將孃親留給自己的一對手工‘精’美的耳環給當了,換了三兩銀子,又沒日沒夜地幫人家做秀工才湊了一兩半銀子,剩下半兩銀子實在沒有辦法才問顏伯要的。天姿開口的時候,顏伯嚇了一跳,問他要半兩銀子來幹嘛?天姿說自己要買個東西,在遠寧生日的時候送給他,顏伯什麼話都沒說,竟也給了。
‘女’孩兒畢竟要比男孩兒懂事早些,知道送給男孩兒禮物都不是沒緣由的,即便是對方生日,如果送了東西,就算是定情的信物。
天姿清楚這一點,可遠寧卻對這些一無所知。
“糟了”遠寧聽到了自己父親特有的那種腳步聲,從一頭的走廊傳來,也沒那麼多時間解釋,趕緊將天姿往旁邊的屋子裡一塞,低聲道:“不要出聲不要出來等我叫你”
說完後,遠寧立刻閃身跳回剛纔罰跪的地方,規矩地跪下,靜靜地等着他父親的到來。
遠寧依然像從前一樣低着頭,隨後遠子乾的鞋子出現在他的眼中,他沒有擡頭,只是聽到遠子幹說:“你每日都被罰跪,難道沒有一絲羞恥之心嗎?就不知道如何做好,讓自己不再被罰?倒是好像習慣了一般,讓你跪下便跪下。”
遠寧未說話,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有用,因爲自己不管做得再好,在父親眼中也是沒有出息的傢伙。
“你兩個哥哥,我已經打點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兵部下那紙文書給兵甲府,本想讓他們去禁軍,少吃些苦頭,晉升也快些,但實在有些困難,只得讓他們去鐵甲衛,遠虎做個副尉,遠豹當個步卒長……我想問,你今後的打算如何?”
遠子乾的話讓遠寧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難道是父親也幫自己打點過了?
遠寧擡頭看着遠子幹道:“我……也想從軍。”
“從軍?你?”遠子幹很是驚訝地看着遠寧,那種驚訝裡沒有一絲驚喜,反倒全都是不相信。
遠子幹眉頭凸起,上下打量了下遠寧,就如同第一次看見自己這個兒子一樣,隨後才說:“你這模樣如何從軍?你是在說笑話吧。”
遠寧愣住了,沒想到父親剛纔那番話無非是隨口一說而已,自己想得太多。遠寧苦笑了下,也不再用眼睛去看遠子幹,只是說:“父親,今日是我十七歲的生日,過了十七歲我便可以從軍了。”
“是,大滝的規矩是這樣,不過你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到底能做些什麼?你也清楚自己年滿十七歲,已經不再是孩子,想法學個什麼手藝,以後也好生活。”
遠子幹說完後,端起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看着杯子裡早已經涼透的茶水,皺了皺眉頭。
遠寧跪在那一動未動,遠子幹起身離開,竟也忘了讓遠寧起身,他腦子裡依然想着遠虎和遠豹進了鐵甲衛,不久之後便會逐步晉升,光耀遠家的‘門’庭,自己也不會愧對列祖列宗了。遠子幹想到這,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卻聽到身後一個聲音低低的說:“誰說我不能武。”
遠子幹開始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只是轉身看了依然跪在那的遠寧一眼,卻清楚地看見遠寧的嘴‘脣’微動,吐出那六個字:“誰說我不能武。”
遠寧慢慢轉過頭來看着遠子幹,眼神中透出一種駭人的目光,那只有動了殺氣纔會有的眼神,遠子幹本擡起的右手微微一動,定了定神道:“你剛纔說什麼?”
遠寧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誰.說.我.不.能.武”
遠子幹伸手一指遠寧,喝道:“你忘了自己在和誰說話嗎?我可是你的父親”
遠寧笑了笑,笑得很無奈,可在遠子乾眼中那種笑容卻無比駭人。
“父親,父親能忘記自己兒子的生日,能忘記還有一個兒子……”
遠寧的聲音小到只有自己能聽見。
遠子幹上前一步,喝道:“好,過了十七,什麼不見長,脾氣見長,竟敢和我頂嘴今天的午飯、晚飯你都不要吃了一直跪到……跪到明天天亮”
遠子幹氣得渾身發抖,因爲他從未想過這個在自己眼中沒出息的小兒子會有和自己頂嘴的一天。
遠寧擡起頭來,絲毫不迴避遠子乾的目光:“父親你說我不能武大可找人來一試我不會和你動手,因爲你是我……的……父親。”
遠寧很費勁纔將最後兩個字給說出口來,到如今,他甚至不想再想稱呼遠子幹爲自己的“父親”,在他心中顏伯對自己的好都勝過遠子幹。
遠子幹按住自己的‘胸’口,撐住旁邊的牆壁,半天才說:“你這逆子逆子”
遠寧淡淡地說:“我只是想證明我不是沒出息的東西,就這樣,無意頂撞……父親大人。”
遠子幹聽完,擡腳就走進了大堂,從旁邊放置武器的木架上隨意‘抽’了一把劍扔在遠寧面前,道:“好你就拿這柄劍,和我比試”
遠寧盯着地上那柄劍,搖頭道:“我不會和你比試的,我說過,無論怎樣你都是我的……父親大人。”
此時,聞聲而來的遠虎和遠豹來到大堂,先是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遠寧,接着又走到遠子幹身邊,一左一右地看着。
遠寧擡起頭,看着眼前這三人,突然覺得從心底有一股熱流慢慢涌起,他意識到要是這股熱流涌到了頭頂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於是他拼命地咬住嘴‘脣’忍住,嘴‘脣’被咬破,鮮血順着嘴角慢慢流下……
在一側房間裡的天姿看見這一切,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從前遠寧從未反抗都沒事被遠虎和遠豹揍得全身是傷,更何況現在。
遠虎盯着遠寧,問遠子幹:“父親,怎麼回事?”
遠子幹指着遠寧道:“這個逆子竟想和我動手”
遠子幹只是簡單地一句話,便將這十七年來發生的一切掠過,將所有的罪過都推到了遠寧的身上,雖然遠寧早已料到會是這樣,可怎麼也想不到父親真會這樣不通人理。
遠豹看着遠寧,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隨後道:“當兒子的怎麼會跟父親動手大不敬不說這是不孝傳出去,別人如何看我們遠家?”
遠豹的話如同點燃了遠子幹心中炸‘藥’的引線,他又大聲喝道:“怎麼?剛纔不是說要證明自己嗎?拿起劍來沒出息的東西”
遠寧又一次聽到從父親口中的那句“沒出息的東西”,他擡頭看見遠豹的臉上有一種‘陰’沉的笑容,就好像在對他說:“看吧,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會是這樣,蠢貨。”
遠寧目光又轉向自己的大哥遠虎,遠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話都不說。
遠寧又看着遠子幹,遠子幹張大嘴巴咆哮着,到底在說什麼,他一句話都聽不清楚,只是覺得面前三個人的動作都很慢,自己的雙眼也有些模糊。
是淚水吧?
不是,我沒有淚水,我十七歲了。
遠寧猛地擡起手來,指着遠豹道:“我和你打”
遠豹心中一驚,倒不是害怕和遠寧比試,只是剛纔那一剎那他從遠寧的眼中讀出了三個字“殺了你”。
遠豹吞了口唾沫,還未說話,就聽到遠子幹道:“好和你二哥比試如果輸了……你就滾出遠家永遠不要回來”
遠寧聽完淡淡地問:“如果我要是贏了呢?”
遠寧的話說完,對面三個人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爲他們根本不認爲遠寧會贏。
遠子幹喝道:“要是你贏了我讓你從軍也給你謀個職位”
“好一言九鼎……”遠寧緩緩起身,同時去拿那柄劍,卻未曾想到遠豹已經閃身到了自己跟前,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臉上,將遠寧重重地踢到院子中間。
遠虎心中一緊,忙低聲對遠子幹說:“父親,算了,三弟也只是一時氣急,才說了些不順耳的話,這樣打下去,會被二弟給打死的。”
遠虎明白遠豹的手段,雖然從武藝這個層面上來說,他敵不過自己,不過卻相當狡詐,因爲在遠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任何規則,只要能贏,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遠寧趴在地上一動未動,遠豹抓起地上那柄劍,慢慢地走近遠寧的身邊,嘲笑道:“沒出息的東西,如今你會說手中沒有兵器這類藉口吧?”
“不要再說我是沒出息的東西”
趴在地上的遠寧緩緩說道,還未說完遠豹下巴就重重地捱了遠寧一擊,整個人竟騰起半空,隨後才摔倒在地上。遠豹受了這一擊後,雖然腦子嗡嗡作響,但也拼命地從地上爬起來撐起自己的身子,畢竟他從小習武,這一擊雖然很重,但對他身體的破壞力卻沒有那麼大。
大堂內的遠子乾和遠虎都有些驚呆,因爲剛纔遠寧的那一拳,速度實在太快,已經快到連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遠豹伸手抹了下嘴角,看着手背上的鮮血,想說話,下巴卻不聽使喚,只得“嘿嘿”笑了聲,看着離自己一丈遠的遠寧。
遠寧連氣都不喘,只是瞪着他,在他們中間那柄劍還靜靜地躺在那……
此時,就連躲在房中的天姿都明白,這種情況下,誰要是手中拿着那柄劍,便會多一分勝算,畢竟在實力均等的情況下,有兵器的一方勝算會大過赤手空拳的一方。
遠寧身子突然向前一傾,好像要去拿那柄劍,卻看到遠豹身影一閃,手已經快握住了那柄劍的劍柄,可遠寧卻快速收手,又是一拳直擊向遠豹的面部,這一拳卻沒有隨他的意,反而被遠豹那隻看上去要握劍的手一把抓住,同時遠豹的左‘腿’已經側踢過來,重重地砸在遠寧的背上。
遠寧身子向下一沉,又一次趴在地上。
遠豹撿起地上那柄劍,握在手上,‘揉’了‘揉’自己的下巴道:“不錯,你這蠢貨什麼時候學這麼聰明瞭,知道佯裝去拿劍,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想用這種騙孩子的招數來騙我,未免太天真了,記住了,這不是孩子打架,是比武”
遠寧輸了……
在大堂內的遠子乾和遠虎都這樣想,就連房中的天姿也抱着這樣的想法,不過天姿卻暗暗地在心裡叫道:起來起來起來遠寧站起來
遠豹持劍走到趴在地上的遠寧身前,蹲下,將劍身倒轉,劍柄朝下,低聲說:“若不是今日當着大哥和父親的面前,我肯定一劍殺了你這個沒出息的。”
說完,遠豹用劍柄重重地捶在遠寧的左肩之上,隨後大聲說:“這一下是教訓你對父親不敬”
這句話是遠豹故意爲痛打遠寧尋找的藉口,大聲說出來只爲了讓遠子幹聽見。
重錘之後,遠寧吭都未吭一聲,只是睜開眼睛看着大堂內的遠子幹,遠子乾麪無表情地看着,好像覺得躺在地上正在被打的人,是戰場上的敵人,而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遠豹又重重一捶在遠寧的右肩之上,大聲道:“這一下是教訓你的不孝”
遠寧的嘴角流下一絲鮮血,鮮血從嘴角流到地面,形成了一條血線,慢慢地流向大堂的方向,如同一隻手,一隻抱着最後希望的手,希望能夠抓住“父親”這根救命稻草。
可惜,沒有抓住,遠子幹臉上依然是那種表情,冷冷的,如同一座雕像。
遠豹舉起劍柄,移到遠寧的頸脖處,聲音放低:“這一下……是抱剛纔那一拳之仇,你這輩子都躺在‘牀’上吧”
就在遠豹要用劍柄砸下的時候,遠虎在大堂內喊道:“停手”
遠豹停住手,轉過頭去望着遠虎,遠虎厲聲道:“二弟,你是想殺了我們的弟弟嗎?”
遠虎特別加重了“我們的弟弟”五個字,想提醒遠豹那是他們的弟弟,有血緣關係的弟弟,同時也是提醒一直未說一句話的遠子幹。
畢竟,血濃於水,遠虎明白這個道理,他也時常想起在遠豹沒有來家寄養之前,自己和遠寧的那些快樂時光,不過那些都過去了,遠寧確實如同父親所說的一樣,只是一個沒出息的孩子,不求上進,一事無成,可即便這樣他還是自己的親弟弟。
遠寧慢慢地從地上掙扎着爬起來,心中有了些希望,畢竟大哥還記得自己是他的親弟弟,也許,這就夠了。
遠寧並非真的被擊倒爬不起來,剛纔遠豹的動作之中有無數的破綻可以讓自己擊破,但他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大哥和父親是不是真的拋棄了自己。
雖然心中有了些希望,但絕大部分還是被父親的冷眼旁觀所佔據,那些被佔據的地方充斥着兩個字——絕望。
無比的絕望。
我到底在父親眼中算個什麼東西。
無所謂了,反正我應該離開了。
遠寧爬起來,先是向大哥遠虎施禮,然後淡淡地說了四個字:“多謝大哥。”
說完後,遠寧跪下來,向着遠子幹磕了三個響頭,最後一個頭磕下去之後他沒有擡起頭,只是大聲地說:“父親大人遠寧叩謝十七年的養育之恩三個響頭不能替代遠寧會按照承諾離開遠家,永不踏進遠家大‘門’養育恩情日後再報”
遠寧趴在地上良久,隨後起身,走向天姿所藏的小屋,牽起天姿的手,問:“我要走了,你願意跟我走嗎?”
天姿一點猶豫都沒有,用力點點頭。
遠寧臉上有了一絲笑容,轉身拉起天姿就往大‘門’方向走,卻被遠虎叫住。
“三弟不過是一場比試怎能當真”
遠寧停下腳步,頭都沒轉,他不想再看見父親臉上那種冷冰冰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如果你剛纔沒有阻止,恐怕我現在已經是死人了,這是比試嗎?你們無非就不想看到我,我圓你們這個願望。”
遠寧緊緊地拽住天姿的手腕就走,遠子幹卻走出大堂喝道:“你已經十七歲了遵守諾言卻是好事,不過比試歸比試,剛纔只是說了你輸了會怎樣,但未說清楚你贏了會怎樣,所以……這場比試不能算。”
遠寧搖搖頭,依然沒有轉過頭去。
遠子幹根本想不到遠寧竟然當真了,不過他更擔心的是如果遠寧離家這個事情傳出去,敗的可是遠家的‘門’庭,別人只會說他遠子幹教子無方,教出了這樣一個逆子來,如今只能暫時穩住他,這件事日後再說。
遠寧只是原地站了一會兒,還是邁出了自己的腳,就在他邁出腳的同時,遠豹大喝一聲衝到自己側面,揮劍就刺了過來。
劍尖眼看就要刺到遠寧的頸脖,遠豹冷冷一笑,暗道:你完了。
刺空了……
遠豹的劍刺空了,那剛纔劍尖到達的剎那自己看到的是什麼?影子嗎?
天姿也發現剛纔還拽住自己手腕的遠寧已經不見了。
遠豹趕緊收回劍,左右四下搜尋着遠寧的影子,剛一轉身,就聽到遠虎喊:“後面”
遠豹的劍剛擡起來,自己的脖子便被一隻手重重地抓牢,而那隻手的拇指正扣在自己的喉結處,也就是說只要那隻手一用力,自己也就完了。
遠豹沒有輕舉妄動,看着站在自己側面的遠寧,思考的唯一一個問題便是——他是怎麼跑到這邊來的?
誰都沒有看見,就連武藝遠遠在遠虎和遠豹之上的遠子幹都沒有看見。
“再來擾我……肯定殺了你”
遠寧一個字一個字從嘴裡吐出這句話,隨後鬆開遠豹的手,走了兩步牽住天姿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遠豹站在那一動未動,整個身體僵硬住了,一種從來都沒有的感覺充斥着全身,是恐懼,死亡前的恐懼,遠寧抓住他咽喉的剎那,遠豹真的以爲自己死了。
遠子幹一動未動,只是心中有一種震動止不住,剛纔遠寧留下殘影,移動到遠豹側面的那種步伐,他認得,很熟悉,卻又多年未見。
一切都是註定的麼?
遠子幹默默地轉身,看着大堂內掛着的那副畫,雙手顫抖起來……
多年後,在北陸極地冰海邊上,遠寧向我講起自己少年時候的往事,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問他:“我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笑,反倒覺得心中好像被割了一刀。”
遠寧止住笑,拍了拍身上的魚鱗銀甲道:“真的好笑,那時候我根本不可能殺了遠豹,因爲我想着他和我流着相同的血,遠家的血……”
我深吸了一口氣,撿起一塊冰石扔進冰海之中,看着水面的漣漪問:“你後悔嗎?”
“什麼?”遠寧問。
“我問你後悔在那時候離開嗎?”
遠寧默默地搖了搖頭,撫‘摸’着撼天胤月槍槍頭上掛着的那個‘玉’石椒圖,許久後才說:“我從不後悔離開遠家,卻後悔那時候帶着天姿一塊兒離開……”
我看着在陽光下發出五彩光芒的‘玉’石椒圖,問:“爲什麼?”
“你帶着一個人離開,以爲在一起就是永久,卻不知道有時候一起離開,卻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