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亙二年,隆冬。
十二月的冬季要比往年的更加寒冷,特別是深夜,大雪再一次將整個街道所覆蓋,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全都是白皚皚的一片,而在位於江戶城東南方向的沿海小鎮上,雖然深夜的大雪早已使得街上的行人各自回家點上看溫暖的火盆,但是透過了呼嘯的寒風聲,卻聽到一聲聲嬰兒的啼哭。
看門侍者將雙手往袖子裡縮了縮,然後拍了拍身上的積雪準備回屋裡取暖,卻聽到身後的門外傳來了一些響動。
“這大雪天怎麼會有孩子的哭聲。”侍者自言自語着,然後轉身打開了大門。
但是黑漆漆的街道上卻看不到一個人影,而在門口的位置卻放着一個竹筐,竹筐裡躺着一個裹着厚厚棉被的嬰兒,因爲天氣太冷,嬰兒的小臉被凍的通紅,但是依然努力的揮動着小手在大雪裡尋找着那微乎其微的一點溫暖。
而那孩子左手的手背上刻畫着兩條黑色的雙魚上下盤旋,倒像是某些世家的標誌。
他自知家主身爲武士世家,也是在與各種世家的爭鬥當中存活到現在的名門,雖然如今宗野世家稱不上最強,可在武士世家裡也算是有些名氣,更何況,這些年宗野家爲**走南闖北效忠至今,有幾個仇家宿敵也是免不了的。可是偏偏宗野原卻性格溫和,不愛爭端,卻無奈他是宗野家唯一的一支血脈,前代家主因爲被宿敵陷害,年僅十六歲的宗野原早早的繼承了祖志,這樣的他,反倒成爲了衆矢之的。可是奈何宗野原的劍術當時已經不亞於先代家主,即便是有來挑戰的武士和仇敵,也幾乎全都潰敗,因此宗野家才一直走到了今天。
但是,這突然間出現在府邸門口來路不明的孩子,萬一是仇家故意利用先生軟肋安排而來,連累了宗野先生怎麼辦,侍者這麼想着,然後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準備置之不理。
“外面是有什麼人在嗎?”卻不料,身後傳來了家主的聲音。
侍者立刻轉身彎腰行禮,下意識的擋住了身後的竹筐,然後連忙解釋道:“宗野先生,只是有些野貓恰巧路過……”
侍者還未說完,卻看到宗野原繞過了自己然後走到門口蹲下身來,本要伸手抱起竹筐裡的孩子,卻在看到孩子手背上的標誌之後略微頓了頓。
“這標記……難道是……”宗野原呢喃着什麼,但還是將那竹筐中的孩子緩緩的抱了起來,說也奇怪,就在孩子被宗野原抱在懷中的時候卻意外的停止了哭泣,並且兩隻不停揮動的小手緊緊的抱住了他準備爲他蓋上棉被的拇指。
“宗野先生……”侍者想說什麼,卻被宗野原擡手製止了下來。
“天太冷了,回屋取暖去吧。”說罷,宗野原小心翼翼的從孩子的手中收回了手指,然後將這孩子抱回了屋裡。
大雪依然在下着,屋外的寒風發出了嗚嗚的嘶鳴,而在宗野府邸屋裡橘色的燈光中卻傳來了嬰兒呵呵的笑聲,在這狂風肆虐的雪夜裡,似乎有什麼事情在漸漸的發生轉變。
只是隨着時光的推移,隆冬的大雪還是在初春的第一抹綠色中漸漸的失去了蹤影,自從那孩子被帶回宗野府的時候,整個府邸到是多了幾分活力,一些平時受到宗野先生照顧的侍女隨從,紛紛圍着這個被宗野原帶回來的小傢伙看來看去,各自擔任起了這小傢伙的玩伴,而這孩子也並不認生,反倒一直笑呵呵的將大家逗樂。
“這孩子來的不明不白,你們這麼圍在他身邊,就不怕這孩子是宗野家的仇敵刻意安插進來的隱患嗎?”而在在另一邊,一直刻意的保持警惕的山崎長野始終無法忽略那孩子手背上的記號,所以從宗野先生留下這孩子之後便去調查了這個手背上刺青的來歷。
“這個孩子不是我們國家的人,這個記號是一直與海港貿易的中土商會的標誌,這個商會向來與北條世家有着關聯,你們也知道北條正言一直都與宗野先生有過節,很顯然是北條正言與中土商會聯合起來算計宗野先生的。”長野接着說道。
“長野你這麼說也未免太狠心了。”懷裡抱着孩子的侍從隨即反駁道。“就算是有目的,可他畢竟還是個嬰兒能做的了什麼,若是先生不收養他,豈不是就白白凍死在外面了嗎。”
“就算宗野先生收養他,可他無名無姓,更沒有正常的身份留在宗野府,即便不是眼線,突然多了個嬰兒,就不怕外面的人對先生非議嗎?”長野有些憤懣,不管如何,他都不能讓家主受到一點點的傷害。
“這孩子當然有名字。”就在這時,受到**邀請參加會議的宗野原剛回府邸,卻聽到後院發生了爭執,於是想到之前這孩子身上裹着的棉被上繡着兩個小小的字,猜想着或許就是他的名字吧,於是,接着說道:“他是宗野家的新弟子,宗野千羽。”
“可是宗野先生……”長野想說什麼,卻還是沒能說出口,儘管不想讓家主受到傷害,可是他也明白家主雖然溫婉的性格,可是卻也是個執拗的人,他認定的事,沒人能改變。
因爲宗野原的話,長野雖然心有不甘,可還是隻能默默的看着宗野原抱起了那個孩子一幅親暱的樣子,看起來哪裡像個劍客。在長野心裡,家主雖然支撐着宗野世家,並且在劍術上略有造詣,可是他內心即便是過了這麼多年,也依然沒能改變,就像先代家主所說,如果宗野原依然如此優柔寡斷,那麼遲早有一天,宗野家還是會沒落。
可是,當年也正是還沒有繼承宗野家的宗野原,將他從那個遍地死屍餓殍堆裡帶了回來,給了他一個能夠安身的地方,即便對於宗野原來講,那不過是一件隨手而爲小事罷了,可對他來講卻是他一輩子不能忘記的恩澤。
就這麼,爲了不讓宗野原起疑,長野一直暗地裡注意着府邸裡的動靜,雖然也不清楚這孩子究竟會給宗野府裡帶來什麼,但是他依然有所不安。
更何況,在家主參加會議之後,便成天將自己關在了房間裡,一連數天都沒有出來過。聽進去的侍者說,家主像是爲了什麼事而舉棋不定。
長野呆在家主身邊也有些日子了,家主的心思,自然也猜的出來大概,前些日子的武士議會,很顯然是**人士在對武士世家下達的任務,而動用武士世家的任務,多半涉及到了政權的問題,而看如今的現狀,八成是關於中土的問題,看來**已經沉不住氣,準備行動了。
再看看自從會議結束之後,幾乎所有參加了議會的世家全都不約而同的刻意排斥中土有關的一切,就連北條世家漸漸的斷絕了與中土商貿的一切往來。壓抑的氣氛充斥在整個江戶城內,儘管只是微小的火星,卻撒發着濃烈**的味道。
那個孩子,決不能留。
於是,就在這天夜裡,長野偷偷的從奶媽身邊將熟睡的千羽帶了出來,一路小跑,那怕已經筋疲力盡,他只知道,他要跑的更遠,更遠……
終於逃到了最近的海灣一帶。
如今正是潮汐的時刻,海面上的浪花一波接着一波,將沙灘上的沙石毫不留情的捲入海底,又將海里的貝殼重重摔打在沙灘上,就這麼將這孩子丟入大海,一定不會有人發現,長野這麼想着。
懷中的千羽依然在熟睡着,兩隻小手蜷縮在胸前,宗野看着這個孩子,彷彿又看到在那個雪天裡,這個孩子揮動着雙手在冰冷的雪花裡摸索的樣子,那樣大聲的哭聲從這樣瘦小的身體裡迸發出來,這讓他想到曾經躺在屍體堆裡等死的自己,那麼小的孩子,卻始終想要努力的活下去。而自己,曾經卻將生命當做草芥,若不是宗野原……
想到這裡,他又咬了咬牙。
“雖然錯的不是你,可是,你在一天,宗野先生他就會多一天的威脅。”說着他將那孩子高高的舉過頭頂,將全身的力氣匯聚在了雙手中,準備將這孩子拋入這滾滾的浪花當中。
巨大的浪花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匯聚着沙粒撞擊的沙沙聲,就是在這樣大的聲音裡,他卻聽到了一聲模糊卻又稚嫩的聲音。
“叔……叔……”雖然並不連貫,也並不完整,但卻是那孩子的聲音,就這麼從頭頂傳來,就像是清晨的一抹曙光,剎那間從地平線上穿透了雲層,伴隨着突然出現的海鷗鳴叫,那一聲聲稚嫩的呼喚聲,讓長野的手緩緩的放了下來。
“叔……叔……叔叔……”
長野看着懷裡的孩子,那孩子睜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長野,兩隻小手在身前抓撓着,一邊還露出了笑呵呵的樣子,絲毫不知道,就在剛纔,差一點死在這冰冷的海水中。
那一刻,他彷彿回到了過去,在屍體堆裡他第一次見到宗野,那個只有十多歲的少年明明比自己小很多,身材也一幅營養不良的樣子,明明成天受到家裡的年長師兄弟們的欺凌,明明從來沒有受到宗野先主的重視,可卻依然做着他認爲對的事。
“既然沒有爲了自己活着的意義,那麼就算是爲了我活着也好,千萬別把這來之不易的性命輕易的丟棄。”那是宗野原曾對他說過的話,也是唯一一個想讓他活下去的人所說過的話。除了廢物,懦夫,自生自滅之外,竟然會有人希望他活着。
“你是有多麼想要活下去呢。”長野看着懷中的千羽不由的苦笑,輕視生命的人,到頭來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這樣的自己,若是被宗野先生知道,怕是無顏繼續留在宗野府邸了。
長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到宗野府邸的,只知道回到宗野府邸的那一刻,衣衫上沾滿污泥但是懷裡抱着一個小娃娃的他被團團圍住,周圍的侍者手裡的***全部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長野,你這樣的人不配留在宗野家!”其中一個武士怒斥道,今早大家本就像往常一樣去照看千羽,卻不料走進房間之後卻找不到那孩子了,後來聽一個侍者說夜裡起牀見到長野匆匆忙忙的出了府,沒想到竟是把那孩子給帶了出去。
“我……”長野想說什麼,可是懷裡的千羽卻被身邊的人搶了過去,話到嘴邊也無法在辯解什麼。
也就在這時,宗野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也終於從房間裡走了出來,這些天關在屋裡,讓本來就有些消瘦的宗野原更顯得憔悴。
也就是這樣的宗野原出現在長野面前時,長野再也無法擡頭去看着宗野的眼睛。
“家主,對不起。”他俯在地上,說道。
可是卻沒有得到宗野原的迴應。
他不敢擡頭,生怕看到宗野原那失望的目光,是啊,背叛了家主的侍者,又如何被原諒,雖然是低階的武士,但是他也明白這道理,背叛的人,又有什麼理由活着。
說着,他抽出了腰間的刀,準備結果了自己這本不該擁有的生命,保留武士最後的一絲尊嚴。
可是,卻在刀刃還未到身體的那一剎那,一道月牙出現在眼前,再然後叮的一聲,自己的刀刃竟然斷成了兩半。
“我說過,你要爲了我活着。”宗野原的聲音有些沉悶,但卻讓長野心中一怔。
擡起頭,卻看到那把家主一直戴在身邊的凜月刀竟然被拔了出來,他當然知道,這把凜月是家主最寶貴的名刀,即使是與武士對戰也不曾拔出,家主總是說,這把刀只會爲保護重要之人而拔。
“宗野先生……”長野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就這麼看着宗野原,直到宗野原漸漸的離去,身邊的人一個個的散去,只剩下他一個。
那一刻,泣不成聲。
“叔叔……”而在院子裡的某處,孩童稚嫩的聲音卻迴盪在四周。
宗野府邸的那顆大榕樹葉子在一年年的更替裡不斷的改變着顏色,但卻依然充滿生機,並且奇蹟般的,在靠近樹根的位置多出了一株新生的小樹苗,依偎着大樹不斷的生長着,就像那個被撿回來的嬰兒,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