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無名宮,律政殿。
雪夜和帝痕並肩走在長長的走廊上。
“還記得從這門口走到裡頭,一共是多少步嗎?”帝痕輕扭脖子,看了看身邊的好友兼大舅子。
“我第一年來的時候,一共是六百八十步。現在是四百七十二步。”雪夜依然戴着那金屬的面具,露出的眼睛如兩潭死水,平靜無波。
人會長大,步伐會越來越大,路還是相同的距離。人在前行,廊柱一步步退後,像挽不住的時光……
帝痕輕揚嘴角:“時間快得真快,我出生在這裡,到如今也有二十七八年,而你來這都十五六年了……”
雪夜黑如墨漆的眼睛微微一閃,用着嘲諷的語調說:“時間是最無用的東西,除了證明自己的無能與懦弱,什麼也證明不了。我們在這牢籠裡一住十幾二十年,難道是件很榮幸的事嗎?”
帝痕輕咬下脣,壓低聲道:“……他畢竟是我父親。”
“他從沒當過你是他兒子。我們都是棋子,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雪夜……”帝痕伸出手,像是要挽住匆匆奔到前頭去的白色人影。
雪夜望着前面的大門,最後留給身後的人一句話:“我沒強迫你站在我這邊,不過是時候有人打破這一切了——這荒唐的一切。”
雪夜一擡手,手並沒有碰到門,只聽“轟”地一聲,厚重的青銅大門緩緩開了,發出陳舊吱呀的聲音。
帝痕暗暗被雪夜這隔空推門的動作給震驚了,心中暗忖:“三年不見,雪夜明着說是在修養元氣,暗地裡肯定是在苦修,看他現在的樣子,修爲臻至化境、深不可測,否則也不會這樣張狂、志在必得地要去打破這一切。”
青銅門裡,富麗堂皇,比龍宮還威嚴高貴。可惜這金色的大廳太過冷清,就顯得更空洞。
這裡太大,又太安靜,雪夜與帝痕走在大廳裡,只能聽到風穿過廳裡嗚嗚地打轉。帝痕的軍靴在地上踢踏作響,雪夜的牧師布靴沙沙地發出些聲音……
無數巨大的樑柱支撐着這棟恢宏的建築。紅漆樑柱有些東方特色,上面還塑着蟠龍,威風凜凜、栩栩如生。
比這些蟠龍更威風的,是坐在廳堂裡的四個男人。
他們正各自在案几邊投首工作,案几上只有一杯水,其餘全是卷宗和文書,他們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又像是不近人情的酷吏。
“帝痕向各位大人問安!”帝痕行了個禮。
“雪夜向各位大人問安,別來無恙。”雪夜取下面具,左腿輕曲,右手輕觸心臟,行了個禮。這是他三年來首次迴歸,並且乖乖進來請安。幾個月前他過其門而不入,只是拐走了弟弟就落跑了,相信此番還得回來收拾收拾這爛攤子。
中間的一個男人扔了筆,擡起臉來。他穿着聖騎士的套裝,長得和帝痕有幾分相似,年約五十多歲,但五官更顯嚴苛,雖然歲月在他臉上雕刻着溝紋,額際有些白髮,但看如今的氣度儀態,想必年輕時也是個英俊無比的風流人物。他用刀鋒一樣尖銳的鷹眼瞧了雪夜好一陣,陰沉不定的臉突然綻出奇異的笑,大聲地拍起手掌笑道:“雪夜,歡迎回歸,我的孩子!”
他的拍掌聲,在空洞的大廳裡傳來陣陣回聲,聽在人耳裡,如同雷轟。
雪夜輕一握拳,定了定心情,笑着拱手道:“孩兒回來晚了,還望帝剎大人……懲罰。”
帝剎殘忍地一笑,道:“懲罰?你覺得什麼樣的懲罰比較合適你?閉關三年後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澤爾國的智者給拐跑,還給我藏起來。你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嗎?”
雪夜依然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沒有擡頭,只是平靜地回答着:“我只是帶我弟弟出去遊玩了幾個月,是雪夜思慮不周、玩心太大,求帝剎大人責罰。”
帝剎旁邊有個和他同年齡的薩滿,見現在風雨欲來,忙打圓場說:“帝剎,現在雪夜和星辰都回來了,迷途知返猶未晚,也別太怪罪他們了。興許是他閉關了三年,的確悶壞了,這才帶了弟弟出去散了個心、渡了個假。”
這人正是碳十二,算是這四個元老裡脾氣最好的一個。帝痕這會兒也偷偷擡起頭,給碳十二叔遞了個感激的小眼神。現在這四個大神仙裡,他也就能籠絡得了一個心軟的。帝痕他們小時候若是惹了事,最常去求他,另三個傢伙可是心比石頭還硬,求也沒用、冥頑不靈。
碳十二對面,是個術士,無盡的師傅——無怨。他本來就瘦,老了縮了,就顯得如枯樹枝一樣、形容枯槁。這會兒見碳十二在幫雪夜求情,咭咭地笑道:“帝剎,你省點力氣吧。雪夜洗髓之痛都熬過去了,還怕你那十大酷刑?打壞了可就不妙了……”
無怨旁邊有個法師,一身淡藍的法師布衣套裝,面如寒霜,長得卻俊美異常。大約是面癱臉不容易長皺紋,總之他是這四人裡最顯年輕的一個。他叫文森。
他看了一眼臺下的雪夜,陰冷地吐了一句:“原先我以爲雪夜是個聰明孩子,後來發現最蠢的就是他。”
碳十二和無怨都齊齊轉過目光,瞧着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傢伙。
只見文森法師說:“居然爲了個無關緊要的死人耗盡自己全部的法力,害得要閉關多少年才能復原,真是蠢到家了!”
帝痕心中一凜,他當然知道說的是雪夜全力把他復活的事。當時他們還以爲雪夜要閉關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出來。還好雪夜比他們想象中給力點兒。
“牧師雖然優秀的不多,可聖騎士一抓一大把。死一個又怎麼樣,把二號扶正就行了,憑白浪費一個珍稀而優秀的牧師幾年時光,太愚蠢了!”文森像是一個法官,正在稱量着那件事的代價多寡。
雪夜默不作聲。他身邊的帝痕暗握拳頭,不露聲色地用餘光打量着那四個人。
只見中間的帝剎也點點頭,贊成文森的說法。他明白法師的意思,他要懲罰雪夜的想法已經收斂了起來。如無大錯,他不可能真的對雪夜怎麼樣。這是他們四人的共識。
帝痕的指甲掐到手掌中去,隱忍着心中的裂痛。他的生命,輕賤到還不如雪夜的三年時光。雖然他外面風光無限、風頭無二,可只有自己知道,這些浮華名利是多麼虛假、如履薄冰。
是的,澤爾國從來不乏優秀的聖騎士。他有許多同父兄弟,還有許多備選人物。他死了,還會有二號、三號、四號等着上位、等着崛起。
因爲聖騎士的訓練師還活着。就在眼前,高高在上——帝剎。他還可以訓練更多優秀的聖騎士。
而牧師訓練師卻沉睡了,沉睡之前,他只收了一個徒弟——雪夜。
雪夜,算是絕版貨。
而他帝痕作爲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隨時要做好被遺棄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