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藤彥堂找來之前,渠道成壓根兒沒想到局勢會演變成今天這般地步。
林家兄妹與駱家的這場官司受到全城關注,其中到底有多少雙眼睛真正盯住的事那幅畫根本難以想象。
利用駱悠悠對他的少女心,教唆她去對付她親生父親駱駿嗎?
爲了能夠讓革命的火焰照亮大地,他會揹負這份沉重的罪惡感。
在渠道成找駱悠悠之前,她倒是先找來了。
駱悠悠求到她舅舅威廉總巡長那兒,將林家兄妹從龍城巡捕房釋放出來。她此舉觸怒了駱駿,後者對她下了禁足令,在偷盜案公開審理之前,不允許她邁出家門一步。駱悠悠是來向各個任課老師請假的。
她當然也反抗過父親,但那又能怎樣呢?
駱駿好像着了魔一樣,一邊發瘋的質問她那幅畫的下落,一邊發怒的要置林家兄妹於死地。
駱駿是她的父親,林家兄妹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真不知該怎麼辦纔好,儘管她知道父親做的不對,可他畢竟是她的父親!
其實今天來學校,她也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不意外的是,她仍是全校的焦點。不一樣的是,以往她成爲焦點的原因是因爲她天生的美貌,這一次卻是因爲她的父親。
同學們和老師看她的目光,也與往常不同了。讓她覺得,父親放佛是千古罪人,而她自己身上也揹負了洗不去的污穢……
她從來沒有像這樣擡不起頭。
有同學向她表示關切和慰問,他們關心的大都是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不是她的精神狀況,提問的大都跟今日報紙頭條有關而非她左右爲難的處境。平日裡與她關係處的比較好的那幾名同學,比如明宣、樂源等人。都勸她要站對立場,不要受她父親擺佈……
可那些根本就不是她想聽到的話!
駱悠悠來請假,雖未說明緣由,渠道成倒也能稍微理解她目前的處境。
藉此機會,渠道成隱晦的問她:“那件事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駱悠悠擡眼看他,精美的臉孔上寫着大大的茫然。
在渠道成面前,她也不敢擡起頭來。生怕也從她心儀的男人的眼中看到輕蔑。她沒有自信自己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家裡的事已足夠讓她焦頭爛額。
但是她並沒有從渠道成的眼中看到任何異樣的神采,那雙眼睛還是那麼正直。不受一絲邪氣沾染,一樣還是會讓她莫名心悸。
這一刻,渠道成十分慶幸自己當初受香菜的影響,接受了校方給他安排的這間獨立的辦公室。且不論這種待遇是不是他應得的。至少現在他可以跟駱悠悠說一些他不想讓旁人聽到的話。
“三天後,你父親和林家兄妹的案子就要公開審理了。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呢?”
駱悠悠心中陡升一股無名火,她以爲見到渠道成之後能夠得到一絲安慰,沒成想他居然跟外面那些人一樣!
“渠教授,你也想知道我的立場嗎?”駱悠悠微蹙的眉間夾雜着煩憂。
“不。我只想知道你的決定。”渠道成認真道。
駱悠悠脫口而出:“那有什麼不一樣?”
話畢,她沮喪的垂下頭,同時懊惱的自責自己不該衝渠道成發大小姐脾氣。
聽渠道成輕嘆一聲。她再次擡起頭,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絲毫不做作的……憐憫與同情。
“雖說你舅舅是滬市巡捕房的總巡長。但我想你應該並不瞭解巡捕房的機制,你更不可能會知道通過關係被送進去的犯人是不會得到善待的。香菜一個姑娘家,年紀還比你小,十根手指頭的指甲險些被連根拔起,好在她是受了點輕傷,她哥哥就嚴重多了……”
駱悠悠原本白皙的臉孔越發蒼白,她捂着隱隱作痛的胸口,雙眸通紅,打斷渠道成的話,“你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我想說的不只是這些,不過我也不會勸你背叛你父親去幫助林家兄妹,也不會讓你聯合林家兄妹去對付你父親。不可否認,你的選擇至關重要,我更希望你能不受任何人左右,而是跟隨你自己心中的決定做出你自己的選擇……”
事到如今自己在說什麼,渠道成也不知道了。他不是更應該按照藤彥堂的意思,勸駱悠悠去幫助林家兄妹嗎?
他忽然意識到,就像旁人無法叫他違背自己的本心去做一件他不喜歡做的事情一樣,他也無法讓別人違背本心去做選擇。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倔強”吧。
這一路,他就是憑着這種“倔強”走過來的,百分百是受了他們家老頭子的遺傳。
“那……渠教授,你說我應該怎麼做?”駱悠悠無助的滿含淚光,她腦袋裡一片混亂,真不知這種事該找誰幫忙。
見她雙眸溼潤,渠道成一時無措,不過很快鎮定下來,他要是採取溫柔的舉動,豈不是迴應了這姑娘的心意,讓她更有所期待?
此刻不僅要靜下心來,還要硬起心腸來。
“既然無論你選擇站在哪一邊,事後都會內疚,那你何不換一種方式思考,讓這份內疚稍輕一些……”渠道成循序漸進的引導着她,“先不管你會幫誰打贏了這場官司,你先想想,在腦中假設一下那樣做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吧。”
“後果?”駱悠悠不解。
她眼前已是絕境之地,受此侷限,已看不到未來。
“如果你父親輸了官司,會怎樣?”渠道成向她提問。
駱悠悠擦去眼角的淚水,想了想回道:“會大發雷霆吧……”
而且依她對她父親的瞭解,事後她父親一定會不惜一切手段找機會報復林家兄妹。
這樣的後果,並不是她想看到的。
渠道成又問:“那你父親贏了官司,又將會如何?”
駱悠悠神情微怔。父親打贏了官司又會如何,應該是高興吧……但僅僅是如此嗎?
她那顆充滿了恐懼的心臟,不可遏止的顫抖且疼痛起來。
見她雙脣微啓卻一言不發,渠道成眼中閃過不忍,垂下目光,做出最後一次將她逼入絕境的發言,“你是聰明的女孩。我想你已經知道了答案。”
駱悠悠失魂落魄的扶着牆離開。她不想去想,卻忍不住不去想,如果幫她父親打贏了官司。無辜的林家兄妹不僅會受到制裁,而且整個滬市將會血流成河,而她……便是助紂爲虐的幫兇!
那幅牽涉許多的畫,纔是真正的關鍵。
回到家中。因爲父親對她連連緊逼,駱悠悠自然是與他大吵大鬧了一番。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父親開始變了,變得對她殘忍,變得追名逐利的同時而不顧一切……
……
香菜帶着被打碎的青瓷花瓶去拜見房東胡大爺。
胡大爺經營了一家名爲“胡記糧店”的鋪子。
她到的時候,胡大爺正轟趕一名客人。
那客人是來買米的。
送上門的生意。胡大爺爲何不做,還怒氣衝衝的?
正因爲那名客人是個身穿和服的日本人。
香菜在羊城的時候見過此人,還記得他的名字叫空知秋。
饒是胡大爺大發脾氣。說不會把華人種的糧食賣給日本人,空知秋始終都是一副很誠懇的樣子。還說他願意花兩倍的價錢。
見香菜來,胡大爺將空知秋晾在一邊。
“你這丫頭,虧你還敢出來,也不怕被人認出來,我還想着等閒下來去你那兒看看……”
胡大爺與香菜的交情不深,可在租客身上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作爲房東的他怎麼也得去表示一下關懷。
“沒什麼好怕的,”香菜將一兜子碎片展示出來,“那天巡捕搜查房子的時候,把這個花瓶給打碎了,我看這個花瓶好像挺貴重的,您算一下大概多少錢,我賠給您。”
那所房子雖然在胡大爺的名下,可一房子的東西都不是他置辦的,他也不是古玩的愛好者,哪裡知道這花瓶值幾個錢。
胡大爺揮手作罷,大方道:“不值錢的東西,碎了就碎了吧。”他轉移話題,“倒是你跟你哥,沒事吧?”
“沒事——”她瞥一眼打量她的空知秋,轉眼對胡大爺道,“我看您這兒好像有什麼事的樣子……”
胡大爺頓時拉下臉來,氣憤的對空知秋吼了一聲,“你還不走,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我不做你們日本人的生意!”
原來胡大爺還是個憤青啊。
這種時候像胡大爺一樣抱着種族偏見的人還真不少。
空知秋身邊有個日本武士,對胡大爺的態度就不那麼和善了,開始還用蹩腳的中文與胡大爺爭執了幾句,被空知秋警告了一番後,小聲的用日文罵罵咧咧起來。
空知秋認出香菜,彬彬有禮的打着招呼,“林小姐——”
胡大爺訝異,看着他們二人,“你們認識?”
他隨即一想,這日本人認識香菜並不奇怪,畢竟香菜現在可是見了報的大名人。
空知秋看着香菜,回答胡大爺:“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這回換香菜訝異了,他們那次見面,香菜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真虧他還能記得她。
“秋桑真是好記性。”
空知秋愣了一下,還不曾有人在第二次見他的時候,就直呼他的本名。這丫也太自來熟了吧。
他身邊的日本武士怒斥香菜無禮,被空知秋斜了一眼後乖的跟小綿羊似的。
胡大爺不勝其煩的要將他們攆走,“你到別家去吧,反正我是不會把我家糧食賣給你的。”
空知秋的態度十分謙恭,“只有胡記的白米是最好的,我是慕名而來,還請掌櫃行個方便。”
胡大爺吃了秤砣鐵了心,重重哼了一聲,甩手憤然道:“我說不賣就不賣,你趕緊走吧,別耽誤我做生意!”
香菜抓了一把展示用的大米,嘩啦啦如雨下讓它們從手中灑落。
顆粒飽滿,色澤鮮明,米香四溢,碰撞在一起發出的聲音彷彿鑽石掉落一般。
香菜不禁讚歎:“果然是好米。”
被她一誇,胡大爺略有些得意,“這些糧食,都是我在我老家那邊種的……”
“胡大爺,你覺得我跟駱總會長的這場官司,誰會贏?”
胡大爺不解,這丫頭抓着大米,怎忽然提起官司的事兒來了?
香菜又說:“我知道很多人都不看好我們兄妹,跟駱總會長打官司不過是以卵擊石。”
“誒,”胡大爺不苟同,“這場官司,你們兄妹要是打贏了,對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可是有很大的鼓舞作用啊。”
自古以來民告官大都沒有好下場,拋開駱駿本人的身份不說,就他那位大舅子就足夠讓林家兄妹喝一壺的了。這場官司,爲了能打敗林家兄妹成爲笑到最後的大贏家,駱駿自然是少不了動用威廉總巡長的關係。
林家兄妹若是勝了這場官司贏了駱駿,將會給民間帶來一股正能量,讓一直以來受官威壓榨而忍氣吞聲的窮苦百姓勇敢站起來。
在香菜看來,這跟讓她去挑唆人以下犯上沒什麼兩樣。
同樣會被老虎吃掉,與其在老虎面前瑟瑟發抖,還不如在臨死之前拔一根鬍鬚下來,這樣至少不會讓自己死的毫無價值,還解了氣。
香菜笑說:“胡大爺,您沒有從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吶,但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希望我們兄妹會贏,但是不認爲我們兄妹會贏了這場官司。”
心思被戳破,胡大爺一時窘迫,只聽香菜又說:
“其我的處境跟這位日本先生很相似呢,其實想贏的話很簡單,不退縮就行了。”
空知秋向香菜頷首,似乎有感激之意。
胡大爺怎會聽不出香菜是在暗地裡幫這個日本人說話,好像他不賣這個日本人大米,就真不覺得林家兄妹會贏了官司似的。
他無奈道:“罷了罷了,想要多少大米,我現在就跟你上稱。”
香菜愣住,她希望看到的可不是胡大爺這麼爽快的一幕,她說那話的意思是想讓胡大爺多爲難空知秋幾天直到被他的誠心打動再鬆口來着……
誒,算啦。少了點曲折,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
空知秋如願以償的原價買到了一百斤大米,他說過給胡大爺雙倍的價錢,胡大爺卻堅持不收。
買到了東西,他卻沒有離去,向香菜發出了邀請,“林小姐,方便的話,可否賞個光到在下的小店一坐?”
香菜一副嫌麻煩的樣子,“你家的店太遠了……”
爲吃個壽司跑羊城去?有那閒工夫,還不如回家多畫幾張設計圖。
似乎是看穿的香菜的心思,空知秋笑着說:“我新開的日式料理店就在這附近。”
“那敢情好,”香菜立馬換了一副態度,“走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