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橋頭,一襲白衣入目,伴幾縷青絲飄揚空中。蘇崇墨站在橋上,向下望去,看見自己清瘦的面容,竟然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冥界永遠是夜晚,無風無雨,卻漫天星羅棋佈,興許每一顆繁星,都是一個人的亡魂所化,無**回,只得空待在天邊,望着奈何橋上一個接着一個人路過,走向下一世。
今日這裡的亡魂只有他一個人,蘇崇墨一向都知道這是爲什麼。他也知道自己身爲天帝之子,身份高貴,用別人的話來說,是自然不能沾染凡塵的。高處不勝寒,他必須習慣孤身一人,即便有所不甘,也從來不能夠表露出來。
“小夥子,別傻等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奈何橋的另一頭傳過來,顯得異常空靈,“今日投胎的只有你一個人,你等不來的。”
蘇崇墨有一瞬間的晃神,本以爲會看見一個年長的老婆婆,轉身看見的卻是一位身材修長的女子,看起來年紀不大,卻穿着一塵不染的斗篷,遮去了鼻子及以上的大半個面容,聲音與身材並不相符。她站在橋的另一頭,沒有招手,只是默默地等着。
“我纔是被等的那個人。”蘇崇墨甩了甩長袖,一步一步地過橋。四周一時寂靜,他們誰也不說話,只剩下橋上的腳步聲,異常清晰。
“沒有人在這裡停留過,你是第一個。”那位女子說道,將斗篷撤去,露出一整個面容,是一個清秀的女孩,估摸着芳齡二十的樣子。蘇崇墨剛想要發聲,她卻轉過身去,“隨我來罷,湯水我已經備好了。”
蘇崇墨回首,最後望了一眼之前走過的路,望了一眼天邊血紅色的月亮,一片壓抑。那位女子並沒有停下來等他,他見她已然走遠,急忙快步跟上去。
他們路過的,是一片幽深的小徑,只容得下一個人走過。蘇崇墨緊緊跟在女子的身後,步伐不快不慢,路途卻極爲漫長。半晌,他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問道:“敢問姑娘,這裡是否來過一位名爲孟無朱的姑娘?你見過她嗎?”
女子忽然停下來,沒有再往前面走。蘇崇墨屏氣凝神,正期待着她的回答,希望她能夠引路,帶他去見孟無朱一面,讓他們久別後重逢一次,卻聽見她蒼老的聲音,嘶啞,無力:“抱歉,記不得了。”
“那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喚我一聲孟婆便好。”
一時間無話,孟婆走路直視前方,幾乎沒有什麼腳步聲,蘇崇墨卻總是踩到枯葉,發出柔軟的沙沙聲,此時卻格外的刺耳。他想要說抱歉,擡頭望見孟婆的一身素衣,不近人情的背影,想想還是作罷,將抱歉的話咽回了肚子裡。
“你現在腳下踩着的枯葉,實則是已亡人的殘軀,化爲枯葉散落在這裡,沒有人清理。”孟婆忽然來了一句話,嚇得蘇崇墨一個寒噤,背後一身冷汗。
“真的?”他有些不忍,故意小心翼翼繞開了那些枯葉。
“假的。”
他們止步於另一片湖,湖水不起一絲波瀾,一片死寂,明明清澈,蘇崇墨卻不知爲何看不清楚湖底的樣子,只是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他轉過身去不明所以地望着孟婆,卻見她不知從哪裡遞過一碗湯水,輕聲道:“喝了它吧,從這裡跳下去,便可以重生。”
“這是……”
“孟婆湯。”三個字從孟婆的嘴裡說出,顯得那樣冰冷,亦或許她只是很平淡地說着,蘇崇墨卻聽得心裡一片苦澀,遲遲沒有接過那一碗湯水,孟婆便耐心地一直伸着手,很久很久似乎也不怕手臂酸。
“我還沒有等來一個人,她也還沒有等到我,我怎麼可以把她忘掉。”
“不用擔心,她已經將你給完完全全忘記了,就算你不喝這碗孟婆湯,下一世就算重逢也是對面不識,到時候你會更加難過。長痛不如短痛,喝了吧。”
蘇崇墨沒有鬧也沒有反抗,接過湯水剛要飲下,又聽見身邊的女子突如其來的一句“等一下”,將碗緩緩從嘴邊挪開,疑惑地看見孟婆苦澀地莞爾,將孟婆湯要了回去,“我在這裡一個人待了不知道有多少年,只是每次還寢之後醒來,都不會記得過往,不記得見過什麼人,發生過什麼事,只記得自己是孟婆,助人輪迴重生。有的時候,還真的想要一個人來陪我說說話。”
蘇崇墨頷首,明白了她的意思,坐在湖岸上,偏過頭去,看着孟婆的面容,說不出爲什麼竟然懂得她的憂傷。
“抱歉,失態了。”孟婆也抱腿坐下。
“無妨。”
“你所說的那位孟無朱,長什麼樣子?”她淡淡地問,看着面前的那片湖水,不知道能夠看見什麼。但是蘇崇墨知道,他們眼睛裡面所看見的,一定不是一樣的一片湖,或許是因爲所經歷的事情不同,他們各懷心思,卻是同一種說不出的哀愁。
蘇崇墨仰着頭,做出極力回憶的樣子,看着天邊血紅色的月亮。
過了很久,他無奈地搖搖頭:“不知爲何,似乎已經不記得了。”
當初明明朝思暮想,寢食難安,現如今連她長什麼樣子,他都記不起來。那樣的諷刺,蘇崇墨嘲笑着自己,身旁的孟婆至始至終旁觀着,一言不發。
“孟婆,你說人爲什麼要喝孟婆湯才能夠轉世重生?帶着前世的記憶輪迴不是很好嗎?”蘇崇墨索性躺在了岸邊,雙手背在後腦勺上,看起來無拘無束的樣子,實則是在貪戀這僅有的最後思念孟無朱的機會,“清風霽月多好,懷揣着對前世情人的思念度過夜晚,在某一天突然地相聚重逢,飲酒彈箏,有什麼錯。”
孟婆沉默,莞爾看不清是什麼情緒,她似乎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波瀾不驚,將所有想要說的,卻不能說的話埋藏在心底裡,叫人捉摸不透。
“何苦啊。”她只是說了三個字。
“那你呢,你就沒有執念於某一個人嗎?就算每次醒來都記不清楚之前的所有事情,那總會在夢中隱隱約約夢到過某一個人的吧。”蘇崇墨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有,或許沒有吧。”
她依稀記得那一日,自己重新端起孟婆湯,重新遞給他,親眼看着他一飲而盡,在一旁故作若無其事地回答他之前的問題,不再敷衍了事。她篤定,他喝下孟婆湯之後一定會忘記所有的事情,包括她說的這句話。
“若是前世情緣未了,今生何來清風霽月之說?待君絃斷音垮,奈何橋頭也未必如君之意,誅心之痛難形於色,何苦。”
她是在對誰說,他又有沒有聽進去,這些都不重要。反正都會被忘記。無人知曉,他喝下孟婆湯片刻過後的迷茫眼神,他背過身去一點一點走向湖中央後被淹沒的場景,亦或許是她不知爲何搖搖晃晃重新孤身一人路過那片幽深的小徑,踩在枯葉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音渾然不覺。
她回到奈何橋頭,靜靜地坐了下來,靠着橋淺淺睡去,冥界無風無雨,就像她的夢,滿是憂傷。她沒有過往,沒有前塵,哪裡來的清夢。其實那樣其實也不算差,至少不會被輕擾。
星河璀璨,奈何橋頭重歸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