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孟無朱的離開人世,已經過去了數十年。以往的軒轅墨總不知道,凡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容顏老去,聲音嘶啞,卻始終留有遺憾是什麼樣的痛苦,如今成爲蘇崇墨之後,也算是領教了幾分。
白髮蒼蒼的蘇崇墨常常一個人來到孟無朱的墓碑旁邊,無聲地站立很久很久,不知道是在默哀,還是在心裡做了成千上萬次的告別。只記得每一次單手拂過她的墓碑的時候,都有一種念頭,不如就這樣隨她一同進入冥界吧,這樣還能夠更快地去往第二世。
第二世的風風雨雨該是不會再讓他這樣的刻骨銘心,第二世會有她,無論還是不是今生的這個樣子,無論她還是不是無朱,他確信,自己都能夠在茫茫人海之中,第一眼地看見她。儘管他可能會會丟失第一世的記憶。
蘇崇墨每一次閉上眼睛的時候,都能夠看見無朱離開時候的樣子,聽見她微弱的聲音,在他的耳畔旁邊說着什麼話。
“那你又可知道,我對你的情意,敵過生死離別。”
那樣能夠敵過生離死別的情意,卻始終無法阻止他們的陰陽相隔。
那時的蘇崇墨只以爲無朱僅僅是在告白,從來沒有想過,她說每一句話的時候爲何會如此的明白了當。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明明已經埋藏在心底那麼久的情意,爲何僅僅是因爲他救了她一次,便就這樣脫口而出。
“你不要答應我,也不要拒絕我。我只是跟你說一下而已,如果你不想,千萬不要放在心上。”無朱見他沉默,急忙又道。
“怎麼會呢,我……”
他還沒有說完,誰知孟無朱急忙打斷,扯開話題。她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很小的布袋子,裡頭裝着用紙頭包起來的茶葉,遞給了蘇崇墨。
“我染了風寒,此乃大夫給我的良藥,崇墨,你可否爲我泡一次茶水,一次便足夠了。”
他理所當然地泡了茶,遞給孟無朱的時候,見她一飲而盡。
“禁忌之情,一來是末婉詞窮,二來,莫過於飲鴆止渴。”他聽見孟無朱淡淡地說了這一句話,頓時知曉了爲何她今天會沒來由地哭紅眼睛,爲何她的嗓子會在一夜之間忽然地嘶啞了起來。莫不是……昨晚她並沒有睡着,而是哭了一整夜?
“你要幹什麼?快吐出來!”他急得聲音也變了調,見孟無朱勉強地微笑着,微笑着,猛地吐出來一口暗紅色的鮮血,淚水輕輕地從臉頰旁邊劃過,卻依然望着蘇崇墨,淺淺地莞爾着。
“我怕我哭得不好看,在你眼裡的最後一面會變醜。”她又吐出鮮血,止也止不住,淚如泉涌,苟延殘喘地說着,彷彿拼着命也要將最後的幾句話說完。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殺我,卻捨不得,我也知道我給你闖下了彌天大禍,蘇崇墨,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不能……有時候我會想,若是這輩子真的半分情意也沾染不得,不如下輩子全心全意地去轟轟烈烈愛一場。你不要怪我孤注一擲,我只是,認定了你不想改變而已。”
你不要怪我孤注一擲。
蘇崇墨當時的絕望,已經足夠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傻傻地用自己的袖子爲無朱擦去嘴角的鮮血,卻擦不乾淨,就像那些說不出的情意,怎麼也消磨不盡。
“如果真的有冥界的存在,我會在那裡很耐心地等你,等你同我一起轉入輪迴,等你在下一世好好地愛我一次。”
那一夜王末來找尋蘇崇墨告知天帝之旨的時候,誰也沒有發覺一抹瘦弱的身影,一直一直都躲在門外,將他們說的話全部都記在了心裡面,無聲地捂着嘴哭泣着,蹲了下來。
那一夜,蘇崇墨孤獨地望着月亮,孟無朱透過門縫,孤獨地望着他,直到望見他坐在牀頭再無睡意,將一把短刃藏在了袖口之中的時候,她知道,該來的早晚都會來的,從算命先生的提醒,到飯館小二,到父親的突然離世,和尚向她投去的深深的憐憫地一瞥,她便一直一直都知道。
只是怎麼可以那麼快,快得她都沒來得及順着自己的心好好地去愛。
只是當清晨的陽光照射在蘇崇墨看起來有些頹廢的面容,當無朱看見他握着袖子裡的短刃的手在微微顫抖地時候,一切都釋然了。下輩子就下輩子吧,總比再無可能要好很多。
孟無朱死了,死在了蘇崇墨親手端來一杯茶之後。桌上她爲他備好的第一頓,也是最後一頓早膳,還沒有完全涼透……
蘇崇墨面無表情地安葬了孟無朱之後,轉身望見王末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的身後,若有所思地看着孟無朱的墓碑,眼底裡竟然也有憐憫的意思,只是她經過了太多人世間的離散訣別,比蘇崇墨要看得開很多。
“殿下……”
“這樣,天帝可滿意?”蘇崇墨輕輕啓齒道。
“天帝的意思是,讓殿下留個教訓,也是給這位姑娘一個懲罰,下一世的重逢,是一個變數,能不能相聚,就算相聚之後你們能不能投緣,都要看造化。”
幾十年後,蘇崇墨也死了,死在了孟無朱的墓碑前面,想要再一次伸手輕拂墓碑的時候,奈何一陣暈眩,就這樣結束了這一世。姻緣的開始,他覺察不到,就這樣昏昏沉沉地一日又一日地活着,姻緣結束的時候,他也沒有覺察到,就這樣忽如其來地揮揮手,算作是告別。
他叫蘇崇墨,路過奈何橋頭,卻沒有等來無朱,喝了孟婆遞過的湯水,就這樣去了下一世。第二世,他的名字叫作陳恕,從記事開始便不知爲何腦海之中總是惦記着一個身影,叫不出名字,看不清面龐,卻總是出現在他的夢裡面,輕喚着他,崇墨。
他在夢裡,有時喚她先生,有時只是不作聲,就這樣望着她。
陳恕自己心裡明白,若是能夠在大街上碰到這位姑娘,他一定能夠第一時間地將她認出來,也喚她一聲,先生。
可是她沒有來,他等了一輩子,她都沒有來。
他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聽從父母的媒妁之言娶了一個大小姐,成天使喚下人們做這做那,在他的眼裡無比噁心,可是他沒有表露。有的時候,他會倚靠在欄杆上,望極春愁,不知道這份寂寞來自於哪個人。
他沒有動情,沒有動心。這一世,他連一個孩子都沒有。
再一次經過奈何橋的時候,他依然是一襲白衣,長髮飄飄。面對着聲音嘶啞的孟婆,看着她的容顏,無意之中脫口而出。
“恕我有所冒犯,只是,總覺得姑娘有一絲的面善,我們……是否在什麼地方見過,只是我記不得了。”
“無妨,我也記不得,這個世界上有那樣多的相聚離別,何必太在意這些。”她帶他走過一片小徑,遞過一碗孟婆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