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的時候,拉瓦錫在畢業典禮上得到了發言的資格(老師說,類似柏原崇在《一吻定情》裡的角色)。他站在學校最高的禮臺上,威風凜凜,拉瓦錫說:
我是拉瓦錫,五年二班,今年就要畢業了。我很想在我長大以後就投身藝術事業,至於哪一種藝術,是畫畫還是唱歌,我猶豫不決。我相信我在這兩方面都有天賦,試問,一個沒有天賦的人,怎麼可能成爲一個藝術家呢……
寫到大約第三章的時候,我對這個小說越來越有信心了。因爲我的確找到了那種感覺—講故事的方式、態度,故事本身也面目清晰,脈絡也同樣清楚。
一個特立獨行的大學歷史老師,他苦悶,但他找到了一條排解苦悶的路,那就是編故事。這就如同小孩子們在夜晚數星星一樣。禿頭的歷史老師猶如一個藝術家那樣,把有關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演變成了一個愛情故事和一個傳奇歷險。拉瓦錫,一個只能在化學教材中找到的人物成爲了故事的主角,歷史老師對他一定情有獨鍾。也許只是因爲那一句“試問”。對這個世界的不理解成爲了歷史老師和拉瓦錫共同要克服的命運。歷史老師他那獨有的魅力每年都會吸引不少上他課的學生,他也喜歡那些學生。這種喜歡一定是天然的,沒有防備,也沒有解藥。當感情出於這種天然,那一定是最不可救藥的那一種。但是有關學校經常調查他的授課質量以及女朋友的猜忌,令他痛苦不堪。但是這時候那個學生成爲了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也許這兩個人之間能夠互相取暖互相支撐吧。因爲他們可以互相理解。理解成爲了兩個人最有效的溝通方式。他們可以同時沉浸在這個虛幻的歷史故事中,並且相互鼓勵讓這個美妙的歷史故事延續下去,直到最後。故事出現了不可逆轉的悲劇色彩,而老師也最終選擇了面對命運,尋求他女朋友的原諒。這個故事還沒完呢,它屬於熱愛幻想的人們,所以永遠沒完。人們的想像力一旦有了終點,想像力也在那一刻枯竭。我着重要強調的是,確實,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什麼時候已經形成了障礙。是什麼呢?讓那些千奇百怪的人經常被他人誤解。爲什麼不能有那種包容一切的理解?
關於大學老師,我實在很喜歡這樣一個形象。他們靦腆,對生活有着極高的要求,尤其是精神生活。他們樸素而不善言辭,惟一的舞臺便是授課時的講臺,在那邊還有誰有權力指手畫腳?真正有魅力的老師他們永遠具有自己的獨特風格—三角眼或者是禿子?這可是一個有趣的玩笑。
關於歷史,“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相信這句話,因而演繹歷史便是演繹自己的精神。我從懂事開始便從歷史人物中不停尋找,我要找到那個與我類似的人。從形體、出生,最後是精神氣質。我找了十幾年依然沒有找到。作爲寫小說的,我從作家中也沒有找到。我想讓那個人來給我指明一條道理,也讓我過得更加愉快和輕鬆。可是沒有啊。我從未找到那個人。我以前不存在麼?我相信我以前就存在,穿着唐裝,或者大馬褂。也許我曾經是一名武將,或是一個藥店老闆。但是人們把歷史書寫壞掉了。沒有人能全方位的展現出當年的我,上一個我,令我自己找不到他。歷史永遠在那裡,是人們的眼睛和心靈無法抵達的。歷史永遠在那裡,可是就像不存在一樣。因爲我沒辦法身臨其境。這是我比較痛苦的地方。就像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以前的事情那樣狂躁不安。
我相信以前我就存在。我只是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明知道失去記憶而不能找回,我想這是我寫這個小說的內心的秘密。在這個世界裡,我也許能體驗到那個世界裡的感覺,這多美妙。至少,我寫出這樣一個小說,就能體驗小說裡的那個“我”的感覺,這同樣也很美妙。王小波熱情介紹給我們的那個“詩意的世界”,我想其美妙的地方不外乎此吧。一個人擁有最強大的想像力,說得不好聽一些—意淫自己的生活,我想他也一定時常能感受到幸福。七月人在這部小說的序言中提到:“對於蒼白乏味的現實生活的不滿常常成爲一個人寫作的動力,在由他的想像力所構造出來的世界中他能夠感到平靜和安慰,這是小說樂趣的最初來源。而一個人的想像力越是強大,這種喜悅對他來說越是充盈。”完全沒錯,小說家最大的快樂難道不是在寫小說中完成的麼?除此之外的快樂、名聲和榮譽,完全替代不了這種想像力帶來的快樂。因爲這個緣故,我纔對那些糟糕的毫無想像力可言的作者們產生不理解的情緒。寫那些小說你們快樂麼?
這部小說的兩條主線是非常明朗的。前十幾章的開頭總是禿頭老師現身教室,每次都以不同的形象示人,可是乾枯的身體和那個掉光頭髮的腦袋從未改變過。之後總能給他的學生帶來無與倫比的想像力風暴,臆想出有關拉瓦錫和商伯良(當然還有瑪麗·安託瓦內特女王)的神奇故事,來看看我到底是如何寫的:
冬季來臨,歷史老師拿着一個熱水袋走進教室。天氣正在迅速變冷。我需要取暖,我會不由自主的來來回回張望,結果看到的是身旁的那些戀人們坐在一起,不停互相搓手,我又覺得他們非常的無趣—簡直就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但這些事情又毫無意義—怎麼能跟我和我老師之間的事情相比呢?經歷了前幾個禮拜的事情—我指我跟我老師之間的事情,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最近正在變得古怪,就像天氣一樣。我老是看別人不爽,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黃昏的校園裡,我看到了情侶們公然地在我面前不住接吻,我很想用把砍柴大刀把他們的嘴都砍下來,當香腸吃;看到他們深情相擁,我就希望手中的砍柴大刀變成穿腸利劍,一劍就能擊穿兩個人,這回就能當作烤雞翅膀吃;看到程度最輕剛剛進入牽手階段的,就想把劍變成一條毒蛇扔到兩隻手交接的地方,看他們不嚇破膽子—總而言之,我的這些想法說明我就要變態了。但是在表面上,我身在班級之中,看到了班級中的一切,就裝作自己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樣,就像我聽到了老師跟他的漂亮情人之間說的話卻也當作什麼也沒有聽見一樣。我沒有別的本領,假裝是我惟一的能耐。我還假裝認真聽課,認真作筆記,尤其在這個世界近代史的課上。
後來在英法的第二次重大交鋒中,拉瓦錫運用了他化學上卓越的知識和素養。他利用洋流(這是商伯良給他的信息)的流向,在大海中倒入無數生石灰;利用季風(這也是商伯良告訴他的風向)在洋麪上釋放無數毒氣。這幾招招招致命,讓站在對面艦艇上的英國軍隊都破口大罵:操你們法國人媽的逼!罵完之後,就都紛紛卡住自己的喉嚨作痛苦狀跌進滾燙的海水之中,很快都被煮熟了。這樣一來,法國兵就很快消滅了敵人的大部分有生力量,也燒熟了大量的海魚和大量的海鳥(老師說,這場戰爭打得很不環保)。雖然打得很不環保,但是拉瓦錫所率領的軍隊取得了英法大戰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一次勝利,並且自己人基本上是毫髮未傷。除了國內的農業和工業減產之外,法國人基本上是很開心的。
凱旋而歸的拉瓦錫,像一個光榮退休的老首長一樣,在巴黎接受了女王的親自歡迎。除了女王之外,所有的愛國市民也都來夾道歡迎他。女王在市中心的廣場上,激動萬分,迎面就跳下馬車,衝到拉瓦錫面前給了拉瓦錫一個熱烈的親吻。女王的嘴在拉瓦錫的臉頰上用兩秒鐘抹了一下,但是分量很重,幾乎要把拉瓦錫的臉抹出一條紅線。衆多暗戀女王的人們都瞠目結舌—就在這個地點,一個月後就建成了紀念英法大戰勝利的“將軍之吻”標誌性建築,用來激揚人們的愛國熱情和追懷這女王第一個公開的親吻。
這兩段可說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但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時隔3年,我自己完全可以肯定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句子和段落了。我的小說已經呈現出了徹底的改變。也許半年內我還會寫出一個新的長篇,到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現在到底是一個怎麼樣小說作者。但這不能改變我對過去小說的愛護。我最大的毛病就是耿耿於懷,老是不能忘記那些過去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東西。
在2001年的10月,我終於把3本筆記本上寫下的這個故事輸入我的WINDOWS98電腦,我花了兩天的時間,也許還要多一些。國慶節之後我就開始找出版社。開始的時候並沒有頭緒,倒是後來在幾個朋友的幫忙下,這個小說終於找到了孃家。出版的事情非常繁瑣,到最後,這個小說還是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但誰讓它是我的兒子呢,我只能怪罪那些出版商人。不過好歹,它最後問世了。它四方形,長得精靈古怪,簡直讓人不能不愛它。在那些茶坊、自修教室、小飯店油膩膩的桌子上的回憶也終於構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大紅顏色的封面(香港版本的是藍色封面)讓人喜出望外,第一次我看到它是在中遠兩灣城,我當時就抱住了它,並答應它以後每次都抱着它睡覺。朋友們老嘲笑我的事情,這個也算一件。最近我比較多地去兩灣城,每次上樓,坐那個窄小的電梯,都能讓我想起那一天的下午。我在2003年創建的個人主頁記事簿上還這麼記着:
5月27日:今天下午6點整,我終於看到了自己的第二本書。《我的禿頭老師》,這是一本多麼奇特的書,方的!也很貴。但是裝幀精良。能找到如此考究的書商來做書,實在罕見。當我看到它時,就有點心花怒放。這就是我美好心情的真實寫照。經過種種曲折,足足一年半的等待。恰好應了那句古話:好事多磨。
寫到這裡,真是有種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感受,心底裡面浮出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想這篇文章是寫給那些讀過我這部小說的人看的,有關於這個小說的事情—有關4個同性戀的故事—一個同性戀跟另外一個同性戀講述其他兩個同性戀的故事。我想我就說到這裡吧。
給讀者的我還是那句話—給自己找點樂子,祝你們永遠幸福。我只要活着,我就會寫下去,爲你們,更爲自己。只要我的大腦還健康,我一定就要寫下去。我想我會寫到90歲,只要恐怖分子別來燒我的家。
感謝七月人,他給我寫了那麼好的序,我都沒怎麼好好謝謝他。感謝陶磊和陳曦還有蔣峰,你們爲這個小說寫了極爲精彩的評論推薦。還要感謝香港明報出版社,真的,它的重生是我最近最高興的一件事情。現在我要轉身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