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作者對於寫作都有特殊的癖好,以日本的幾位推理小說家爲例,江戶川亂步把書房設在地下室,喜歡點着蠟燭在幽暗環境中構思;佐野洋愛總在雨天的深夜寫作,認爲幽暗的氣氛才能使自己才思泉涌;水上勉在書房外築了高牆,認定只有不見天日的房間纔是理想的寫作場所。
但我也許屬於另類,對此沒有特別的習慣,白天黑夜都可以進入寫作狀態。當然,最好還是在一個清靜的環境裡,靜下心來能夠投入進去。一旦你進入了寫作的那種狀態,那就會像被催眠了一樣,眼前浮現出一幅幅電影鏡頭似的畫面,有時確實有些恐怖片的味道,似乎身體已經不再屬於你了,而文字則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拼命地從鍵盤下分娩出來—大多時候你會順產,但也有難產的時候,這時候你真的會像生孩子一樣承受巨大痛苦,如果你萬一沒有挺過來,那就是最可怕的結果了—流產。
常有朋友問我爲何會在短短的兩三年內,寫出那麼多的長篇小說?我的回答是:小說可以分爲三類—點、線、面。通常來說,短篇是點式小說;中篇小說和故事性的長篇是線式小說(暢銷書大多在此列);而勾勒社會和人生百態,建造了一個難以摸透的龐大世界的則屬於面式小說(此類大多爲經典)。
到目前爲止,我的小說主要屬於線式。
線式小說的關鍵在於找到一根最合適的線,只要抓着那根線走下去,很快就會拉出許多東西來的,所以寫起來比較快。但有的時候這根線也會中途斷掉,這時候就麻煩了,需要動很大的腦筋,否則就會半途而廢。而且,我也不覺得加長一倍,就要花出更多倍的精力。因爲只要一部作品具有緊密的內在邏輯性,就會自然而然地“生”出許多東西來,並不需要太費多大的力氣。當然,首先得多動腦筋多做設想,這樣好的思路就會自己找上門來的。相反,我覺得寫3部6萬字的中篇,要比寫一部20萬字的長篇耗費的精力可能更大。
至於面式小說,則不是一根線的問題,也不是很多根線的問題,而是整個巨大的面,在這個面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點和線,甚至有點像迷宮。所以,要寫面式小說必須要有一定的生活經歷,或者豐富的知識準備。其實,我也是很想寫面式小說的,而且也積累了幾十個不錯的題材,不過,因爲現在我還太年輕,所以我寧願靜靜地等待。
尋找心靈的聖地
每一個小說家都有自己心靈的聖地,比如張承志的伊斯蘭黃土高原,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我也曾經苦苦地尋找過自己的心靈聖地,但我的生活經歷過於平凡,就和千千萬萬城市中的年輕人一樣,根本就從無機會去體驗某些環境。我也曾爲此而迷茫徘徊,直到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根就在身邊—那就是一條河。
10歲以前,我住在上海江西中路的一棟大樓裡,大樓很老,我想大概是30年代造的吧。我還記得大樓裡有部舊式的電梯,帶着我直上到三樓,那時候我的家就在那裡。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不大的房間裡,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家那個鑲嵌在羅馬柱之間的陽臺—
我打開陽臺的玻璃門,趴在欄杆上。我的陽臺突出在這棟大樓的牆壁上,看上去就像是城牆的防禦馬面,欄杆是鐵的,在轉角的地方還有圓形的花紋。說實話,我喜歡我的陽臺,我總是坐在陽臺上看書,四周的風,會輕輕掠過我的額頭和書頁,還有慵懶的陽光。最後我所見到的是,外灘的屁股。我之所以稱這些高大的樓房爲外灘的屁股,因爲我是從這些建築的背面注視它們,但這種視角對我來說是習以爲常了。(《蘇州河》)
江西中路的房子是在蘇州河的南岸,但那時候我更多的是居住在蘇州河的北岸—那是我外婆家,在老閘橋邊的一條弄堂裡,據說山東馬永貞初到上海的時候就常在那座橋下習武賣藝。那時候,七八歲的我常常會趴在橋欄或者是河堤上,望着靜靜流淌的蘇州河水—
我走上河堤,看着那條渾濁的河水。陽光在寬闊的水面上鍍着一層耀眼的金色,掩蓋了這條河流本該有的色澤。河水自西向東流去,河面上平靜得出奇,只有一些細小的波瀾在輕輕盪漾着金色的陽光。陽光被水面反射着,那些被剪碎了的金色反光,像一把把玻璃碎片飛向了我的眼睛。這就是靜靜的蘇州河,那些川流不息的木船與鐵船,獨自航行的小汽輪和像火車那樣排成一列列緩緩拖行的駁船都到哪裡去了?是順流而下進入了黃浦江,還是逆流而上棲息在市郊那充滿泥土芳香的田野的河邊?失去了航船的蘇州河是孤獨的,我確信。(《蘇州河》)
外婆家位於過街樓上,兩面的窗戶對着小弄堂的兩邊,而地板下面其實是懸空的,但我更喜歡的是那間童話般的小閣樓,還有老虎窗—
這是個二樓的小房間,十幾個平米,外加一個小閣樓,對於我來說也夠了。這裡散發着一種我熟悉的味道,從每一條樓板的縫隙間涌出來,把我心底的某些記憶又喚醒了。我決定睡在小閣樓裡。小閣樓小得可憐,只有老虎窗外的月光灑了進來。我站在牀上,趴着窗口向外望去,伸手可及的是一層層瓦片。忽然我好像看見了什麼,在月光與路燈的光影中,一團白色的東西從十幾米外的瓦片上一掠而過,在黑夜的背景下很顯眼,但那東西閃得很快,像個精靈。(《戀貓記》)
後來,我們家搬到了三官塘橋邊上,依然是蘇州河邊。我只記得那時候我們家裡養過一大羣鴿子,還有過一隻貓。那是一隻白色的貓,尾尖上有着幾點火一樣跳動的斑點。11歲那年的整個夏天,它都陪伴着我,我撫摸着它,擁抱着它,直到它死於非命。至今,我的指尖上似乎還殘存着那隻貓光滑的皮毛裡所蘊涵着的溫柔,我永遠都難忘。我在童年所看到的那雙神秘的貓眼—這就是後來被我寫進《戀貓記》和長篇小說《貓眼》裡那隻美得攝人魂魄的貓。
5年以後,我們又搬家了。這一回是搬到了靜安區的沿河地帶,離蘇州河也只有幾百米的距離。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帶河邊的情景,那裡有一個環衛局的垃圾碼頭,荒涼的河邊雜草叢生,許多拾荒者依靠着河邊的垃圾而生存着。
1998年,我搬到了現在的家。我還是沒有逃脫蘇州河的掌心,只要出門100米,依然能看到那片泛着波光的河水。現在,垃圾都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大片的綠地,和賣到8000塊一平方的小高層。
在許多個夜晚回家的路上,我都會走過蘇州河上的一座橋,過了這座橋,就到家了。走在橋上的時候,帶着泥土氣味的河風都會吹拂着我的眼睛,讓我的眼前一陣迷惘。於是,當我跨過這條橋之後,心裡就忍不住有一些特別的東西在暗暗地涌動。到了凌晨時分,這些特別的東西就會像是暗夜漲潮的河水一樣,浮動在我的夢中,對我講述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當我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常常爲這些夢中所看到的故事而感動,其中的絕大部分,都被我剛醒來時那迷迷糊糊的腦子所遺失了,再也無法記起來。也許,清晨被遺失的那些故事纔是真正的文學吧。如果運氣好,我或許能記住剩下來的一星半點。於是,許多小說就從這些夢的片段中分娩出來了。因爲2000年那場奇怪的夢,使我寫出了短篇小說《綁架》,並得到了有生以來第一個文學獎;又一次我夢到自己身處在童年時住過的江西中路,周圍全都是20世紀30年代建造的歐式大樓,我穿過宛如歐洲城市的迷宮般的街道,來到緩緩流淌的蘇州河邊上,忽然發現河水漫過了河堤,當我轉身逃向城市深處時,終於從夢中醒來了,於是就有了那篇《蘇州河》。
我確信無疑的是,所有這些夢和小說,都來自離我臥榻數百米外的那一條河—是這條河面上日夜不息的波濤,是這條河底下堆積了無數年的泥土,是這條河水中暗暗涌動的靈魂。
這就是我心靈的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