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山只是藏寶地,強盜們主要生活在距此不到五公里的一座村莊裡。
爲了劫掠何寧這羣肥羊,強盜們幾乎傾巢而出,在米雅帶着衆人來到村莊時,村子裡只剩下被強盜們搶來的女人和行動不便的男人。
“女人們大多是被搶來的。”米雅騎在駱駝上,拉下圍在臉上的布巾,“有部族的姑娘,也有樂團裡的舞娘。”
“那些男人,”
“他們曾經是牧民,商人,如今,”米雅頓了頓,“都是強盜。”
“有你的族人嗎,”
“沒有。”米雅搖頭,“米爾斯人只剩下我一個。”
平靜表情,語氣中卻帶着難言的悲傷。何寧沒有多問,看向被騎士們包圍的村子,該如何處置這裡的人?
殺了?
還是放了?
“主人,”米雅俯身,“如果您信任米雅,這件事請交給我。”
“啊。”何寧下意識去看穆狄,歸根結底,騎士們遵從的不是他的命令,怎麼處置這些人還是城主大人說得算。
“可以。”穆狄站在黑蜥背上,向何寧點頭。
自從走出巖山,兩人之間的氣氛便有些奇怪,實際上,也只是何寧單方面覺得尷尬。遇到在巖山下發生的情況,想不尷尬也難。就算說服自己那只是個意外,仍舊會不自在。
米雅躍下駱駝,長裙絲毫不會妨礙她利落的身手。扣緊腰間的匕首,走向被騎士們聚集到一起的村人。
女人們拉緊頭巾,惶惶不安,男人們面帶兇狠,攥緊拳頭。騎士們進入村莊時,不少男人都拿起武器反抗,爲首的已經被殺死,屍體就倒在不遠處,鮮血凝結成了暗紅色的血塊,很快被烈日曬幹。
不少人認出了米雅,女人們升起一絲希望,自從被強盜們擄掠到大漠深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每日辛苦勞作,還要忍受強盜們的侮辱,除了兩三個被強盜頭子寵幸的舞娘,大部分人都過得生不如死,只有米雅會在暗地裡幫助她們。
男人們則是警惕的看着米雅,他們都知道這個女人不簡單,起初還以爲她是強盜頭子的女人,入夥時間長了才知道,每次外出劫掠,強盜頭子都會帶上她。論身手,計謀和殺人的本事,除了強盜頭子幾乎沒人是她的對手。
如今,出去“幹活”的強盜們全部不見了蹤影,只有米雅一個人回來,還帶了這樣一羣人,男人們不免猜測,莫非是米雅串通了更大的勢力,想要另起爐竈?
得出的結論與事實有一定差距,大致方向卻沒搞錯。
米雅的確是帶人回來黑吃黑了,只不過,不是另一夥勢力更大的強盜,而是之前被盯上的肥羊。
米雅的動作很快,大部分女人都被她挑出來,只剩下三名身披彩紗,濃妝豔抹,佩戴金飾的舞娘留在原地。男人中只挑出一個滿頭白髮身材傴僂的老人,和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少年。
“主人,”回到何寧面前,米雅俯身,“這些人可以成爲您的僕人。”
聽到米雅的話,何寧尚未反應過來,被挑出來的女人和兩個男人已經匍匐在地,他們相信,米雅不會害自己。
“主人。”
何寧注意到,每個女人的手腕或是腳腕上都佩戴着和米雅相似的鐲子,做工粗糙,刻有簡陋的花紋,米雅是爲了掩飾身份,鐲子佩戴在這些人的身上卻有另外一個含義,奴隸。
“主人,請您收下我們吧!”
何寧沒有馬上應答,詢問過米雅這些女人的身份,沉吟片刻,開口說道:“你們想回家嗎?”
回家?
女人們擡起頭,目光中的麻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不可置信。讓她們回家?
“您、您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何寧靠在駝峰上,略微俯低身子 ,讓女人們能看得更清楚些,“我保證,想回家嗎?”
女人們不再說話,只是顫抖着嘴脣,流下了眼淚。
一個,兩個……很快變成了嚎啕大哭。
是的,她們想回家,做夢都想,回到滿是油茶味道的帳篷裡,回到慈祥的母親身邊。在荒漠深處,她們無數次想起部族裡的日子,騎在駱駝上,揮舞着長鞭放牧的小夥子,一起唱歌歡笑的姑娘。帳篷裡的油茶剛做好一半,爲長輩編織的毯子只差一點……這一切,都隨着強盜的的到來消失,毀滅了。
黑夜中,帳篷燃起熊熊大火,無助的哭聲,憤怒的嘶喊,狂妄的笑聲,驚慌的畜羣,成爲了她們的噩夢。
噩夢在黑暗中開始,在火光中湮滅。
女人們大聲的哭着,用力的抓握着黃沙,宣泄着無盡的委屈和憤怒,嗓子哭到沙啞,眼淚流乾,滑過臉頰的是鮮紅的血。
何寧沒有出聲,而是轉過頭,綠蜥丟開啃到一半的斷木,走過來,大頭頂了何寧一下,沒等何寧拍拍它,突然察覺到危險,倏地張開嘴一聲大吼。
穆狄若無其事的用鞭子輕敲掌心,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何寧卻被綠蜥突然的吼聲嚇了一跳。
“怎麼了?”何寧背對穆狄,自然沒看到剛纔城主大人是如何不地道的威脅他哥們,“是不是後背又不舒服了?”
綠蜥剛要靠過來,那股危險的感覺再度降臨,本能的又一次甩頭大吼。
何寧的手僵在半空,嘴角抽了抽,這算什麼,叛逆期?收回手,看向綠蜥的背,好像又長大了些,應該不是叛逆期突然到來,而是身體不舒服。
綠蜥口不能言,心裡憋屈,甩着頭,張大嘴,只讓何寧的誤會更深。
“沒事,忍着點,等翅膀長出來就好了。”何寧確信了心中的想法,安慰自己的好哥們,“等到那時,你就能在天上飛了,還能讓兄弟我搭個順風車,多威風。不是有句話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不對,用在你這情況好像不太合適。那百忍成鋼……也不太對,總之,忍着點吧,兄弟。”
何寧安慰之後,綠蜥更加憋屈,奈何不會說話,只能找個地畫圈圈去了。
穆狄勾起了嘴角,心情相當不錯。
何寧同綠蜥相處,習慣了自說自話,不認爲有什麼奇怪,穆狄和騎士們也沒表現出驚訝,倒是讓米雅和強盜村裡的人看得下巴掉在了地上。
那個是年幼的黑蜥吧?他們沒看錯吧?一隻幼年黑蜥蹲地上畫圈圈,這世界玄幻了嗎?
米雅最先回神,輕咳一聲,忘記了哭泣的女人們也擦乾眼淚,開口說道:“主人,我們沒有家了。”
她們的部族大多被強盜屠戮殆盡,就算有族人僥倖逃脫,她們也回不去了。在強盜的村子裡生活這麼久,族人未必肯接受她們。回去也只是讓家人更加難受。
“主人,請允許我們跟隨您。”女人們擡起頭,揭開了面紗,“我們向天神發誓,忠誠於您。”
“主人,請留下她們吧。”米雅接口說道:“她們是不可能回到出生的部族裡的。”
何寧挺無奈,一下子多出三十多個人,帶回荒城安置?合適嗎?還是讓穆狄通融一下送回普蘭城?
“帶回巫之城吧。”穆狄突然開口說道:“汝等向天神發誓,忠誠於他,一旦違背誓言,必將墮入死神之獄。”
話音尚未落下,慘呼聲驟然想起。留在原地的強盜全部被騎士斬殺,鮮血彙集成了溪流,慘叫聲不絕於耳,這一幕讓餘下的人們清楚了一件事,何寧或許仁慈,卻有人會爲他舉起長刀。
女人們噤若寒蟬,被米雅留下的兩個男人更是抖如篩糠,何寧想說點什麼,竄入鼻端的血腥味,又讓他心神不穩,直到被穆狄攬到黑蜥背上,才長出一口氣。
尷尬什麼的,曖昧什麼的,誤會什麼的,全都去死。
抓住黑色頭巾的一角捂住口鼻,何寧咬緊牙,他必須加快速度了,不能儘早爲四百年那位大巫解除怨氣,他今後的生活別想安生。
死去的強盜們被拖出了村子,生活在巖山上的食腐鳥已經聚集而來,沙啞的叫聲迴響在空中,像是大漠深處能吞噬人心的詛咒。
女人們簡單收拾了行囊,兩個男人牽出了強盜們留在村子裡的駱駝,足有四十多頭,全部是從商隊和部族手裡搶來的。
年老的男人和米雅的部族有些淵源,是個手藝不錯的匠人,很擅長打製武器,斷了一套胳膊的少年是老人的孫子,力氣很大,是老匠人打鐵時的助手。因爲這門手藝,即使不和強盜們一起外出幹活,祖孫倆也能在這個強盜村子裡活下去。
“打鐵嗎?”
騎士們處理屍體時,何寧跳下駱駝,在村子裡四處走着,發現了一口深井,井臺的構造很巧妙,趴在井口向下望去,深不見底,想起流經巖山的地下暗河,難怪附近沒有綠洲,強盜們也能在這裡搭建起村落。
“這個村子是米爾斯的祖先建立的。”米雅跟在何寧身邊,輕聲說道:“米爾斯的祖先和其他忠誠於大巫的部族一起逃進荒漠,幾經輾轉,才建起了這個村子。”
“其他部族?”
米雅褪下腳鐲,輕敲兩下,拆成兩半,從中取出兩張布帛。由於年代久遠,字跡已經變得模糊,只能邊看邊猜。
何寧接過布帛,展開,上面記載着當初一同躲進大漠深處的部族,除了米爾斯,何寧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木蘇。
在荒城中,向神殿報信的梅里亞·木蘇,死在科尼長矛下的巫女。
米爾斯幾近滅族,卻仍有巫女傳承,可見,所謂的“沒有巫女”從一開始就是個謊言。
布帛上記載的內容並不多,想起神殿地下密室中的三具遺骨,以及和石臺一同消失在暗河中的巫女,何寧心口有些發堵。她們出自哪個部族?她們的部族是否還在?或是已經消失在漫天黃沙之中?
過了許久,何寧都沒有出聲,握緊手中的布帛,他承自大巫的記憶很凌亂,對於大巫死後,巫女們建立的歐提拉姆斯更是知之甚少,布帛上的記載源自四百年前,有了木蘇的先例,他不確定,這上面的部族是否還能相信。至今,也只有米爾斯人以滅族的代價,矢志不移的堅守承諾。
“關於歐提拉姆斯,你瞭解多少?”
“她們是一羣背叛者!”米雅的神情中帶上了恨意,四百年來,爲了躲避歐提拉姆斯的追殺,米爾斯部族付出了何等的代價?這是一筆無法算清的血債,必須用生命才能償還!
從米雅口中,何寧對歐提拉姆斯神殿有了更多的瞭解。
自從大巫與帝王先後隕落,亞蘭大陸陷入連年戰火,帝國王城也在戰火中被焚燬,王城中的居民給更是十不存一。
巫女們宣稱,這場大火是爭奪帝位的王族和大臣們犯下的罪,天神降下懲罰讓他們一同葬身火海。
在焚燬的王城之上,巫女們建造了歐提拉姆斯神殿。
“等等,”何寧打斷了米雅的話,“你是說,歐提拉姆斯神殿建造在王城上?”
“是。”
“不是說王城毀於戰火,被黃沙掩埋?”
“這是謊言。”米雅的神情不似作僞,“我以米爾斯之名發誓,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聯合蠻族和覬覦王權者殺死了大巫和帝王的巫女,將神殿建立在了帝國王城之上?
這樣看來,歐提拉姆斯的巫女,她們的野心恐怕不只是攫取神權吧?當時參與進來的蠻族又扮演了什麼角色,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
何寧的頭又開始疼,他發現自己要面對難題,比之前設想的要複雜百倍。
走出村子,騎士們已經集結完畢,除了被染成暗褐色的黃沙,村子裡再不見一絲生命的痕跡。
四十三頭駱駝,兩百隻羊,二十頭牛,還有三十多袋麥種,此行也算收穫頗豐。不過比起巖山下的寶藏,也只是九牛一毛。
巖山的入口已經被重新封好,有食腐鳥在這裡建巢,普通人根本不敢靠近。兩隻沙貓又拖來三條沙蟒蛇和食腐鳥做鄰居,這下,就算是附近的荒漠強盜也未必敢靠近一步。
寶藏比預期的要多出千百倍,根本無法馬上帶走,只能等穆狄回到普蘭城,派遣更多的人手,才能全部運出地底。
隊伍經過短暫休整,再次啓程。
何寧打定主意,回到荒城後要和穆狄好好談談,如果可以,他想留下來。巫之城掩埋在黃沙下四百年,該重見天日了。
巖山中的寶藏足以支撐整座城市重建所需,城外的半月湖和從強盜村搜到的種子牛羊,也能夠讓自己和帶去的人活下去。
況且,穆狄突然帶他來荒城,應該不只是爲了到大漠深處一日遊吧?
入夜之前,隊伍終於到達一處綠洲,還有一天的路程就能抵達荒城。
有了女人的加入,騎士們只需要做好警戒工作,烹製食物,甚至搭建帳篷,女人們都做得相當熟練。
宰殺剝皮,處理乾淨的三角羊架上火堆,米雅親自爲何寧烹製了一鍋湯,裡面加了女人們攜帶的乾菜和果子,初嘗味道有些奇怪,多喝幾口,習慣了有些澀的味道,越來越爽口。
“這是銀草。”穆狄見何寧喝了兩碗還想再喝,攔住了他,“少喝點。”
整日烤肉餅子,何寧難得吃上一次蔬菜,兩碗下去,一點感覺都沒有。穆狄知道他的飯量,不會平白無故說這句話。
“這個不好?”
“也不是。”穆狄盤坐在火堆旁,手肘架在盤起的膝上,撐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長,“銀草是一種草藥,做湯也可以,只是不適合多吃。”
“哦。”
何寧不置可否,看看還剩半鍋的羊湯,放下了碗,“你喝嗎?”
“你要我喝?”
直覺告訴何寧,穆狄的語氣不對勁,難不成,這湯真不對?
兩人說話時,米雅已經退開,綠蜥和黑蜥拉扯着一隻肥美的羊羔,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正歡。
米雅不在身邊,沒人爲何寧解釋這鍋湯到底哪裡不對,只能看着穆狄慢條斯理的舀起一碗湯,一口一口送進嘴裡。
話說喝湯就喝湯,爲什麼要盯着他?
配菜?
想到這裡,何寧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夜幕下響起了夜梟和沙漠狼的叫聲,何寧躺在帳篷裡,翻來覆去,體內好像有一把火在燒。手背蹭過臉頰,火熱一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翻了個身,難受。
又翻了個身,還是難受。
一下坐起來,更難受。
手臂突然搭上他的腰,整個人被向後拉,倒回了毯子上。黑暗中,一雙金色的眸子映入眼中,不屬於他的體溫覆在身上,溫熱的氣息拂過頸項,一陣刺痛,又被咬了。
何寧仰起頭,脖頸牽出一道脆弱的弧度,體內的燥熱沒有絲毫緩解的跡象,反而因爲脖頸的刺痛愈發難耐。
腦海中閃過一絲清明,那鍋湯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好像有點明白了……
另一個帳篷裡,米雅和幾個牧民姑娘靠在一起,從被強盜擄掠以來,姑娘們鮮少睡得如此安穩。米雅卻沒多少睡意,想着大巫明顯不夠強壯的身板,望着帳頂,決心今後還是要多采些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