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長髮,如黑寶石一般的雙眼,柔和的五官,熟悉的相貌。
這樣的何寧,讓圍坐在帳篷前的海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深藏在海底宮殿中的水晶像。
帝國時代,亞蘭宮廷畫師和雕刻師幾乎全部出自南部海民。亞蘭王城焚--毀在火焰中,帝國宮殿中的一切也被烈火吞噬。但在帝國南部,死裡逃生的畫師卻保存着僅存的幾幅帝王畫像和大巫的雕刻。其中就有最後一位亞蘭帝王和最後一任大巫的雕像。
比起阿里爾人的抽象派藝術,這些畫像和雕刻堪稱精緻,尤其是帝國最後一任大巫的水晶像,更是栩栩如生,同四百年前的大巫一般無二,與何寧也極其相似。
巫之城的神殿下藏着記載帝國曆史的羊皮卷和銅板,南部海民則將帝王的畫像和大巫的雕像藏在了海底。歐提拉姆斯神殿的巫女或許有過懷疑,但在與海民達成協議之後便無法繼續追究。況且,海中的宮殿只是傳說,除了海民沒人能夠深入到如此深的海底,神殿再不甘心也只能放棄。
歐提拉姆斯神殿一直試圖將帝國大巫從亞蘭的歷史上徹底抹去,歷經四百年的漫長歲月,她們以爲自己成功了,但在謊言被揭穿的那一刻才發現,歷史是根本無法掩蓋的,陰謀終有敗露的一天,當謊言被揭穿,後果比想象中要可怕千百倍。
高貴的地位不再,族人的服從和信仰轉瞬間變成了毫不掩飾的鄙夷,無情的唾罵和驅逐,,最忠心的僕人也不再相信她們說的任何一句話。
神殿毀滅前,被驅逐的巫女尚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無論那裡是否潛藏着死亡的威脅,神殿倒塌後,失去了榮耀和地位的巫女只能像罪人一樣在荒漠中流浪。往昔爲之驕傲的一切都成爲了鏡花水月,沒有城邦和部族願意接納她們,即便是同樣的流浪者也不願意同被驅逐的巫女爲伍。
歐提拉姆斯的巫女殺死了大巫,聯合陰謀者毀滅了帝國。可怕的陰謀與謊言觸怒了天神,亞蘭大陸纔會遭受幾百年的乾旱。一切的真相都在神殿毀滅的那一刻被揭穿,歐提拉姆斯巫女們就像是地溝裡的老鼠,人人厭惡,人人唾罵,在荒蕪的大漠中艱難掙扎,無處藏身。
食腐鳥終日盤旋在她們的頭頂,等待着死亡的降臨。
關押在比提亞城和普蘭城地牢中的巫女,比起即將在荒漠中孤獨死去的同伴稱得上是幸運,至少她們不用面對世人的厭惡,也不會孤獨的死去。
閉上雙眼,曾擁有的一切再次閃現。族人的頂禮膜拜,族長和長老的言聽計從,部族戰士肯爲了她們的一句話拿起長刀……耀眼的飾品,繡着金線的紗裙,美味的食物……若是歐提拉姆斯神殿不曾滅亡,若是那個黑髮的男人死在大漠中,她們仍能享受這一切,甚至接替衰老的大巫站在亞蘭大陸的最頂端。
如今一切都沒有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有人會爲犯下的罪孽懺悔,也有人堅信自己沒有犯錯。
歐提拉姆斯的巫女們都在想些什麼?只有她們自己知道。
卷着黃沙的風呼嘯狂舞,沙丘緩慢的移動,黃沙遮住了倒下的屍體,食腐鳥在空中粗噶的叫着,越聚越多。
生命之火已經徹底熄滅,不需要多久,歐提拉姆斯巫女們曾存在於世間的痕跡都會消失,就像她們曾經對亞蘭大巫做過的一樣。
夜色中,又一個巫女倒下了,綠洲營地中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燒。
帳篷前的海民看着何寧走遠,沒有繼續吃東西,而是用東部牧民聽不懂的語言互相低語。說話間似乎發生了爭執,卻很快達成了共識。領隊站了出來,走向坐在火堆旁的穆狄,在火光勉強能照到的地方停下,彎腰行禮,“尊敬的大人。”
穆狄擡起頭,火光映紅了他的半側臉頰,忽明忽暗。藍色的眼眸閃過一抹金色,鮮紅的脣似要滴血。海民耳後的腮頓時緊閉,這是他們感到威脅時緊張的表現。
海民儘量讓表情顯得鎮定,聲音中的顫抖卻無論如何掩飾不了,“城主大人,剛剛離開的,是否就是降臨在普蘭城,爲亞蘭帶來雨水和豐饒的神諭者,真正的大巫?”
穆狄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直到海民的眼睛開始變化,從淡色變得近乎透明,纔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兩人說話時,何寧已經悉數完畢,擦乾臉上的水珠,清爽的舒了口氣。沒急着回帳篷,而是走向綠蜥和黑蜥休息的地方,站定之後一捂臉,果然又滾成了一團,打架中。
“阿亞!”
何寧的聲音不高,綠蜥卻在第一時間跑了過來,架也不打了,興奮的朝何寧張大了嘴巴。別誤會,它不是打架打得六親不認想咬人,而是被何寧養出了習慣,睡前漱口。
何寧打了個響指,一道水柱衝進了綠蜥的嘴裡,綠蜥仰脖,眯起了眼睛。黑蜥緊跟着走了過來,同樣張開嘴,何寧笑了,又打了個響指,一道水柱嘩啦啦淌入黑蜥的口中。
何寧託着下巴站了一會,對着它們沾滿沙土的鱗甲皺眉,兩道更大的水柱從天而降,兜頭砸下,綠蜥和黑蜥不敢抗議,老實的站在原地被沖澡中。
不是沒躲過,奈何大巫太兇殘,跑到哪裡衝到哪裡,而且水流越來越大。
何寧打了個哈欠,正打算回帳篷,突然發現綠蜥和黑蜥的眼神不對,還擺出了威脅的姿勢,發出了低沉的吼聲。
何寧腳步一頓,慢慢回頭,兩頭海獸無聲無息的站在身後,正伸長了脖子,看着水柱下的綠蜥和黑蜥滿臉羨慕。
別問何寧爲什麼能從這樣兩張臉上看出不同的表情,總之,他就是知道。
“要衝一下嗎?”
何寧笑眯眯的伸出手,戳了一下海獸的大頭,絲毫不懼怕海獸鷹鉤狀的嘴和上下四排鋒利無比的牙齒。
海獸歪着腦袋,兇惡的外表,難得表現出了可愛的一面。
何寧笑了,打量估算了一下這兩位的身形,念出一段巫文,一場小規模的暴雨降臨在海獸的頭頂。兩個大傢伙在雨中伸展四肢,還翻了個身,對何寧更加友好。
某大巫摸摸下巴,生活在海里的……要不要加點鹽?
水柱引來了海獸,大雨又引來了海民。
看到站在雨水中的海獸和何寧,爲首的海民扯下了頭巾,露出一頭如月光般的銀髮,上前接住了幾滴雨水,雨水在掌心滾動,仿若一顆顆透明的珍珠。
“大巫!”
海民的領隊單膝跪在了何寧面前,這是海民最高的禮儀,在穆狄面前,他也只是彎腰而已。
“感謝天神,感謝您的歸來。”
海民們的語言,除了同族就只有大巫才能聽懂。四百年前,歐提拉姆斯巫女吞下了大巫的心臟,喝下了他的血,得到了強大的巫力,卻並不完全。她聽不懂海民的語言,自然也不會了解歷代帝國大巫和海民之間的牽絆。
在帝國時代,海民信仰天神,效忠的是大巫。與其說海民是以畫師的身份服侍帝王,不如說他們只是想獲得更多的機會留在大巫身邊。
在同穆狄交談時,海民使用大陸通用的語言,語調有些奇怪卻能聽懂。在何寧面前,海民們說的話則完全不一樣了。
奇怪的語言,彷彿帶着海潮般的氣息。
何寧腦海裡倏忽間閃過幾個畫面,不由得擡手捂住額頭,黑色的雙眼定定看向月光下的海民,道出了一個久遠的名字,“拉迪絲?”
聽到何寧的話,爲首的海民神色間帶着激動,近似透明的雙眼中清晰映出了也何寧的面容,“偉大的大巫,拉迪絲是我的祖先,四百年前曾在宮廷總擔任畫師,也是最後一任帝國畫師。”
“是嗎?”
何寧捏了捏額角,這種頭疼和眩暈感很長時間沒有過了,在阿里爾城,他還以爲傳承的記憶已經補全了,可現在……真是沒想到。
關於這些海民的事,穆狄知道嗎?
何寧下意識在人羣中尋找穆狄的身影,發現他就站在不遠處,沒等他出聲,已邁步向他走來。
“你們先起來。”
海民們站起身,何寧放下按在額前的手,沒有繼續探究拉迪絲和海民的事,而是話鋒一轉,出口的話完全出乎預料,“你們也要衝一下嗎?”
愣了幾秒,海民們才明白何寧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點了頭。
進入東部大漠,海民們攜帶的水喝完,每次找到水源都要先讓海獸喝飽。在這種情況下,能維持每天的需水量不被曬成幹就是萬幸,像在南部一樣泡在水裡?想都不要想。
穆狄走過來托住何寧的背,“沒事吧?”
“沒有。”何寧搖頭,在海民們期待的目光中,念出一串巫文,左耳的銀扣開始發光,降下的雨水越來越多,連成了一片雨幕。
冰冷的夜雨連騎士們也吃不消,三十多個海民卻歡呼一聲,爭先恐後的衝到雨水最密集的地方,被水浸溼的發,淡色的雙眼,好似都在發光。
“錯覺吧?”
何寧知道深海里有會發光的魚,會發光的人……好吧,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自己經歷過的稀奇事還少嗎?再多一件也不差什麼。
海民們興奮的“泡”在雨水中,和他們作伴的只有海獸,連皮粗肉厚的綠蜥和黑蜥都甘拜下風。
難怪能潛入深海,讓歐提拉姆斯神殿束手無策。
雨足足下了一夜,海民們在雨中站了多久何寧並不清楚,回到帳篷後,身上的長袍直接被扯開丟到一邊,被溫暖的體溫包裹,疲憊和睏倦一擁而上,在穆狄給他擦頭髮時就睡了過去。
微微的鼾聲,輕勾的嘴角,穆狄握着一縷半乾的發,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和睡着的人發怒嗎?何寧的武力值擺在面前,再拆一次帳篷不是問題。
城主大人也只能苦笑一聲,繼續爲好萌正酣的大巫擦頭髮。
翌日,何寧醒來時,帳篷裡只剩下他自己,帳篷外,米雅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湯里加了海民帶來的香料,味道更加鮮甜。
海民們個個神清氣爽,也不再像剛見時包得糉子一樣,頂多是袍子和頭巾更厚一些,可見有大巫在,就是不一樣。
瓦姆商隊中的人和海民們更有共同話題,雖然大部分貨物都是鹽和香料,從幾座東部城邦換來的金子寶石卻能和海民們交易。南部的海鹽,北部的商民並不喜歡,但香料不一樣,海民們調製的香料,在整片亞蘭大陸都很受歡迎。
“三塊金餅,再加上六顆寶石。”
“四塊金餅,這寶石太小了。”
“那香料也要加上一些。”
這樣的要價還價,從清晨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拔營上路。
瓦姆的商隊計劃去巫之城,海民們知道後也改變了路線,來東部本就是爲了大巫,商隊只是掩飾,售賣貨物也只是順路。
對海民們的請求,何寧沒有拒絕,想去就去把,黑鬣人打定主意要離開,蠻族都不怎麼可靠,或許他該嘗試着多和海民們接觸,記憶中的一些東西,讓他很感興趣。
正午時分,隊伍再次遇上一處連綿的沙丘,何寧故技重施,在沙丘下開出一條通路,騎士和商民們見過一次,受到的震撼仍不小,遑論跟在隊伍後的海民。
何寧站在綠蜥背上,回頭看想被海獸馱着的海民,爲了躲避烈日,他們竟在海獸的硬甲上搭起了帳篷!
雖然只是用繩子捆綁,勉強能夠遮陽,也比這樣在太陽下曬着好上許多。
收回目光,何寧拍了拍綠蜥的背,“放心吧,哥們,就算不能在你背上搭帳篷,我也不會嫌棄你的。”
綠蜥正從沙丘中飛出,剛要升空,卻突然打了顫,差點栽到地上。
在它背上搭帳篷?大眼睛兇狠的瞪向慢悠悠的海獸,嘴裡噴出一股熾熱的氣息,它和這些揹着殼子的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