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寧已經三天沒露面了。
神殿前的貢品越來越多,擺在臺階前的木雕也越來越精美,還有依照何寧樣子雕刻的木像和石像,一些雕刻得惟妙惟肖,五官極其類似。另有一些則十分富有抽象藝術色彩。
供奉在神殿前的水果成爲了荒城中鳥類的美食。每天清晨和傍晚,總是能看到成羣的,不同種類不同體型和顏色的鳥盤旋在神殿上空,撲簌簌的飛起落下,清脆的叫聲交織在一起,像是自然之神奏出的樂聲。
大羣的鳥引來不少猛禽,甭管吃果子還是吃肉,大家基本在同一時間點開飯。至於雜食的,基本是一邊吃果子一邊跟在食肉猛禽身後撿漏。不過,饒是最兇猛的猛禽,也不敢輕易招惹灰雀,這種兇猛的小鳥,真正詮釋出濃縮纔是精華,堪稱猛禽中的猛禽。
灰雀的聚集是因爲何寧的關係。在神殿的走廊上,有幾塊石板雕刻的正是這種小鳥,只不過石板上的灰雀個頭更大。
米雅穿着象徵巫女的白色長裙,三個換上短袍,一身侍從打扮的朵沙人跟在她的身後。
沒人知道米雅到底和他們說了些什麼,包括娜佳和被米雅特地叫去的兩名騎士。荒城內外的人只知道,當這三個人再出現時,已經成爲了何寧最忠實的信徒。
米雅忠誠於何寧,只忠誠於他、
保衛荒城的騎士盡職盡責,但在米雅看來,擺在他們心中第一位的永遠是穆狄·普蘭。
何寧是巫之城的主人,這片土地屬於他,生活在這裡的人首先應當忠誠於他。普蘭城的騎士,即便留下也不會打上巫之城的烙印,大巫必須有完全忠實於他的力量。
蠻族不可信,四百年前的背叛與血的教訓,米爾斯祖先代代相傳。米雅不同於尋常意義上的巫女,她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保護大巫,保護何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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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誠還不夠,只有狂熱纔是最高的信仰。狂熱的信徒,壯年的部族戰士,這三個朵沙人能夠發揮的作用更大。
米雅不認爲自己做錯,長期的強盜生涯讓她有了一套特殊的行爲標準。
“你們等在這裡。”
神殿前,米雅命令三個朵沙人留下整理堆積如山的貢品,雕像會擺在神殿大廳和城中的水池旁,水果和食物將留給荒城中的動物。
“是。”
朵沙人一絲不苟的執行着米雅的命令,他們是被部族驅逐的罪人,大漠的殘酷和同行者的死亡消磨了他們對歐提拉姆斯神殿的信仰。在這座生機勃勃的古城中,他們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開啓了生命中的另一段旅程,對此,他們無比慶幸。
“對天神發誓,我將奉神諭者爲主。”
戰士,侍從,還是僕人,都不再重要。
被歐提拉姆斯神殿欺騙的憤懣埋入心中,感激與憎惡將化作最堅實的狂熱,他們會成爲巫之城最鋒銳的武器,斬盡何寧面前所有的敵人!
神殿大廳中,綠蜥仍泡在生命之泉裡,泉水不再沸騰,流淌在石階上的水卻仍是溫熱的。米雅看了綠蜥一眼,它身上的鱗片已經由墨綠接近了深黑,在水中泛着如寶石般的光澤。
黑蜥守在生命之泉旁,小山似的果子堆在它的身邊,連着藤蔓和泥土。這幾天,綠蜥的食物都是黑蜥帶回來的。
看着滲入石板縫隙中的泥沙,米雅皺眉。沒有何寧的允許,只有她能進入神殿,清理這些泥土是相當麻煩的一件事。或許該請示主人,讓那三個朵沙人進入神殿。
對米雅的到來,綠蜥和黑蜥都已經習慣,綠蜥仍對之前發生的事耿耿於懷。黑蜥守在旁邊,時刻牢記穆狄的話,看着綠蜥背後的翅膀,血紅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綠蜥對黑蜥很不友好,任誰被流氓了都不會再笑臉迎人。黑蜥完全不在乎,生崽嘛,不就是那麼回事?管你願意不願意,誰的實力強就必須聽誰的!不聽話?揍到你聽!
弱者服從於強者,是黑蜥血脈傳承中的天性。
被這樣一個強悍的傢伙盯上,綠蜥只能自求多福了。
米雅走到臥室門前,開口說道:“主人,早餐送來了。”
這一次米雅沒有再吃閉門羹,室內傳來聲音,米雅被允許推開房門。
何寧盤腿坐着,手中拿着一塊銅板,簡單穿着寬鬆的褲子和上衣,見到米雅,擡起頭笑了笑。
穆狄斜靠在軟枕上,金髮披散,神情慵懶,藍色的眸子低垂,不經意的掃過來,米雅頓時從何寧的笑容中回神,彎腰行禮,將食物恭敬的送入室內,正打算退出去,卻被何寧叫住了。
“等等,我有事要問你……”
何寧的問題很多,看似瑣碎,卻又十分重要。米雅恭敬的一一回答,直到何寧不再詢問,示意可以了,她才退出房間。
房門關上,穆狄拿起一枚青色的果子,咬下一塊,舔去脣邊沾染的果汁,“這麼相信她?”
“恩。”何寧點頭,“我相信她。”
在巫之城的人,身份並不複雜,何寧最信任的卻只有米雅。
“是嗎?”
穆狄的聲音一如往昔的低沉,聽不出異樣,又拿起一枚果子送進嘴裡,牙齒咬合的力度比剛剛大了許多。
聽着身邊咔嚓咔嚓的聲音,何寧後頸的寒毛頓時豎了起來,搓搓胳膊,敏銳的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不知道如何繼續,乾脆指着手中銅板上一副古怪的圖案,扯開了話題。
“這幅畫是什麼意思?我一直弄不明白。”銅板上的字跡已經模糊得無法辨認,只有刻在上面的圖案還能看出輪廓。
穆狄接過銅板,沒揭穿何寧的心思,看了兩眼後直接丟到一邊,“這是法典,上面記載着對罪人的懲罰。”
答案有些出乎預料,何寧愣了一下,又拿起銅板,這是法典?
白皙的指尖滑過臉頰,帶起一陣說不出的感覺,何寧側頭躲了一下,穆狄收回手指,指着銅板上的圖案繼續說道:“罪惡者受到懲戒,被打上終生不去的烙印,套上奴隸的枷鎖。”
“在臉上?”
“是的,左臉頰。”
摸着剛剛被穆狄碰觸的地方,低頭看着銅板上的圖案,何寧心中升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他想起了蠻族。
不過,這也太離譜了吧?
一個兩個還說得過去,全族?
似乎知道何寧在想什麼,穆狄彎了彎嘴角,“在帝國時代,蠻族既是戰士也是奴隸。”
“奴隸?”
“蠻族的圖騰是帝國第二位大巫賜予他們力量的象徵,也是捆縛,是詛咒。”
“每一個都是?”
“是。”穆狄側身躺在了何寧盤起的腿上,手臂上舉,掌心扣住何寧的後頸,藍色的雙眼望進了那雙眼眸的深處,“他們是犯下大錯的罪人,血脈中的罪孽永遠無法洗刷。”
血脈中的罪孽?
背叛了大巫的巫女建立起歐提拉姆斯神殿,至今也不過四百年。亞蘭帝國統治大陸的時間卻有近萬年。如果蠻族一直處於這樣尷尬的地位,聯合巫女造大巫和帝王的反,似乎也說得過去?
“爲什麼我沒有印象?”
“你接受傳承的記憶並不完全。”穆狄嘆息一聲,“四百年,很多東西都變了。”
死在陰謀和背叛中的大巫,幾乎所有巫力都隨着心臟和鮮血一同被吞噬,如非有一股頑強的意念支撐,靈魂早已隕滅。
“是這樣嗎?”
何寧單手支在毯子上,另一隻手握住穆狄的手腕,“那樣的話,蠻族不是應該恨着大巫嗎?”
爲什麼從蒼巖人身上他感受不到威脅?畢竟是大巫造成了他們這樣的命運,經歷千年,再大的罪孽也該成灰了吧?可他們臉上和身上的圖騰依舊存在,每一個蠻族,自降生起就帶着這樣的烙印。
“不。”穆狄看着何寧,“他們並不憎恨大巫,他們的力量來自於大巫,也被大巫捆縛。他們憎恨的是亞蘭的帝王。”
“我不明白。”
穆狄笑了,“不明白沒關係,亞蘭帝國已經不存在了。”
不甘的奴隸,滋生出不可原諒的貪婪,選擇了背叛,就必須付出代價。
何寧沒有說話,眼前又浮現出曾在昏迷中看到的畫面,金髮的帝王,穿透身體的長矛,從傷口中涌出的鮮血,染血的笑……
何寧俯身,咬一般的吻住穆狄的嘴脣,直至嘴裡嚐到了血腥味。
“我不是四百年前死去的大巫,我只是何寧。我會爲他報仇,但我不會成爲他。”何寧看着穆狄,手指撫過他的眉毛。
“我知道。”穆狄捏了一下何寧的耳朵,拇指擦過他的脣角,“我知道你不是他,你是何寧。他屬於死去的亞蘭帝王,而你是屬於我的。”
這個答案還算讓何寧滿意,彎起嘴角,獎勵似的在穆狄臉上親一下,隨即一把推開他,拽過放着早餐的盤子,撕開一塊麥餅,蘸着濃湯吃了起來。
沒有加料,湯很香,牛肉也燉得酥軟。
穆狄側躺在毯子上,單手支着下巴,看着何寧吃,點了點自己的嘴脣,何寧眉毛一挑,直接把另外半個餅子塞進了他的嘴裡。
偉大的亞蘭王室血脈傳承者,統治東部荒漠的普蘭城主,咬着半個麥餅,半晌無語。
無論四百年前還是四百年後,不管性格如何,都一樣的沒有“情--趣”。
何寧哈哈笑了起來,這段日子以來,就屬今天他的心情最好。
銅板上記載的蠻族秘辛,百年還是千年的恩怨情仇,暫時都被拋到腦後,先吃飽再說。
荒城中,工匠們不只依照羊皮卷重建了房屋與街道,還在建築表面描刻出精美的圖案。
沒有去放牧的姑娘們,準備好一天的食物後便聚集在織房中,將駱駝毛和羊毛紡成線,染上不同的色彩,織成各種顏色鮮亮,圖案精美的毯子。她們都希望自己做出的毯子能被送進神殿,能夠被主人使用,只可惜,能夠被選中的只是少數,餘下的,少部分被用來裝飾房間,其餘的全部儲存起來,即便商隊不來,也可以通過騎士和工匠們運送到普蘭城或其他部族換取鹽和香料。
荒城中的糧食和水源可以自給自足,畜羣也形成了相當規模,只有鹽和香料纔是迫切需要的。
東部荒漠不產鹽,何寧曾經想過自組商隊,商隊成員卻是個難題,不能全是姑娘吧?工匠也不合適,畢竟人家只是外派勞工。
想來想去找不出解決辦法,只能暫時擱置。
他不是沒想過親自上陣,奈何身份敏--感,想想虎視眈眈的歐提拉姆斯神殿,再想想之前的幾次陰謀和追殺,事情解決之前,他還是儘量少露面的好。
荒城外,成片的草場成爲大漠深處食草動物的樂園。牛羊成羣的聚集在一起。中間還夾雜着爲數不少的羚羊。
成羣的食草動物引來了沙漠狼,姑娘和牧人手中的鞭子和長刀,使它們不敢過於靠近。
狡猾的沙漠狐狸蹲伏在草叢間,伺機想偷走一隻羊羔。奧妮揮了一下鞭子,駱駝跑向最茂密的一處高草叢,兩隻狐狸從草叢中被趕了出來,飛也似的逃跑。
“應該是一家子。”娜佳走到奧妮身邊,看着跑到遠處停下來的兩隻狐狸,“回去之後,柵欄要加固,還要多派人看守,它們比沙漠狼還要麻煩。”
“恩。”奧妮將鞭子纏回手臂上,“夜裡讓紗蜜和拉婭看着,要麼請示主人找幾隻沙漠在畜欄旁做窩?”
“沙貓?”娜佳搖頭,“沙漠狐只偷羊羔,大一點的牛犢都殺不死,沙貓可是能殺死成年的牛羊。”
“但它們聽主人的話。”
“行了,咱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去麻煩主人。忘記米雅說的話了嗎?”
“我沒忘,聽你的。”
兩個姑娘趕走了狐狸,看護着畜羣。另外一個牧人帶着羊羣走遠了些,在羊羣啃着青草時,驅趕駱駝走上沙丘,望向幾處凸起的巖山,那裡是沙漠狼和沙漠狐最喜歡的藏身處,幾天前,他們還在附近發現了豹子。
確定四周沒有危險,牧人正要走下沙丘,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陌生的駝鈴聲。拉住繮繩,牧人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支駝隊正從遠處走來,大約有二十多頭駱駝,每頭駱駝背上都馱着成袋的貨物。
牧人仔細看了一會,在對方發現他之前,手指抵在脣邊,接連發出三聲悠長呼哨,哨聲傳到其他放牧的人耳中,立刻有人騎着駱駝回城報信。
商隊?
何寧吃過早餐,終於走出房間,剛去看過綠蜥,就被告知了這個消息。皺了皺眉,“正常”的商隊會沒事往大漠深處跑嗎?
穆狄伸臂接住從空中飛落的蒼鷹,手指蹭了一下蒼鷹的翎羽,解下了綁在它腿上的羊皮卷。
簡單看過之後,嘴角勾起,目光卻有些發冷。
“怎麼了?”
“沒有。”穆狄手中的羊皮卷碎裂成幾片,“既然是商隊就放進來。你不是一直在爲鹽和香料傷腦筋嗎?”
穆狄雖然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生氣了,絕對生氣了!
即便怒氣不是對着自己,何寧仍頭皮發麻,很想爲惹他生氣的傢伙掬一把同情的淚水。至於那個商隊,甭管是真商隊還是假商隊,真的還好說,另有目的的話,撞到火山口上,只能怪他們自己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