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蘭大陸歷405年,巫之城神殿再次重建。
工匠們尚未從昨夜的震撼中清醒,便被米雅派人召集到神殿之前,看到整個屋頂都被掀掉的高大建築,工匠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該怎麼修補?重新做個屋頂?還不如推倒重建。
爲首的幾個工匠商量之後,提出了最快的重建方案,米雅請示過何寧,接納了工匠們的意見。
在神殿重建期間,何寧和穆狄搬進了神殿附近的民居。由於何寧還沒消氣,穆狄一直被拒之門外,只能獨眠。但這只是暫時的,至少城主大人是這樣認爲。
“真沒想到。”
何寧坐在二樓窗口,可以看到神殿前工匠們的敲敲打打,視線轉到破損的屋頂,還算不錯的心情又變得糟糕。
難怪穆狄誰說,變成最真實的形態會破壞神殿。是否應該慶幸被他撞破的只有屋頂?
事實上,如果何寧願意,用巫力將神殿恢復原貌不過是片刻的功夫,但在米雅的建議下,他還是選擇了工匠。
“既然在巫之城定居,受到主人的庇護,這些活就應當由他們來做。”
米雅的另一個理由是,不能讓住進巫之城的工匠和牧人認爲得到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這隻會助長人心的貪婪,滋生本不該有的不滿。
何寧發現,一夜之間,變化的不只有穆狄,米雅似乎也有些變了,具體的他說不出來,只能感覺到米雅比以前更強悍,更值得信任。
對一個年搶漂亮的姑娘用這樣的形容詞,卻一點也不顯得違和,何寧摸摸鼻子,看看米雅,支吾兩聲,很長時間沒再說話。
瓦姆的商隊即將啓程,海民們還要停留一段時間。
夜裡的奇景再次震撼了這些遠道而來的商人,相信不久之後,亞蘭大陸會有更多關於這座古城的傳說。
“耀眼的金光,巨大的光柱,一定是天神的力量!”
樂團中的詩人再次靈感迸發,用從未有過的激-情,連夜創作出了一首長詩。樂團的團主看到詩人寫好的羊皮卷,就像看到了一座金山,雙眼都在發光。只要這裡發生的一切傳出去,樂團肯定會受到大陸各城的邀請,金子和寶石正不斷向他招手。
嫵媚妖嬈的舞娘掀起面紗,晃動着手腕上鑲嵌珍珠的金鐲,這是從海民手裡買到的。
黃金不稀奇,鐲子的做工也相當一般,貴重的是鑲嵌在上面的幾棵珍珠。瑩白色的珍珠,帶着柔和的光澤,在東部大陸極其少見,價格也相當昂貴。但在巫之城,海民們給出了“良心價”,姑娘差不多都能買得起。
“團主,這裡的集市已經結束了,我們什麼時候啓程?”
年老的鼓手從還是一個孩子時就在樂團中生活,和團主算得上是朋友,也或許是團主唯一的朋友,對他,團主極少表現出吝嗇和狡詐的一面。再唯利是圖的人,也需要朋友。
“先等等。”樂團團主坐在毯子上,在羊皮捲上計算這段時間的收入,“等到商民將這裡的消息傳開,就是我們大把賺錢時候。隆里斯,不如趁着這段時間到外邊走走,你不是一直想見大巫嗎?聽說大巫也會逛集市,說不定有機會見到。”
雖然城中的大部分地方他們都不被允許靠近,但城外的綠洲和尚未結束的攤位上仍有不少好東西。例如珍貴的白麥,可以保存很久的果子,極其難得蜂蜜,漂亮的駝毯。每天在神殿上空都會聚集大量的鳥羣,在大陸的其他城邦,根本看不到這樣的景色。
這裡是普蘭城主的領土,神殿中供奉着天神,居住着能聆聽天神之音的神諭者。
這一切,都是天神的恩賜。
鼓手拍了一下鼓面,明白了團主的意思,接受了他的建議。
離開營地,老邁的鼓手沿着流淌在城內的河流走着,不時能看到或頂或提着水罐的姑娘,她們穿着色彩花紋各異的長裙,漂亮的頭巾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雙雙美麗的眼睛。
風吹過水麪,一片巴掌大的葉子落在水中,打着漩,模糊了水中的剪影,只餘下水邊清脆的笑聲。
遠處傳來牧人們悠長的號角聲,鼓手停住腳步,曾經,他也和家人一起過着遊牧生活,父親,母親,兄長,年幼的弟妹。他的部族並不強大,生活也很艱難,孩子們卻很快樂,抱着羊羔,追着牛犢,在記憶中留下最寶貴的時光和父親的教導。
“我們的部族傳承自帝國時代,我們的祖先曾是宮廷裡的樂手,爲帝王和大巫演奏。我們族裡的姑娘也曾被選爲巫女,在神殿中侍奉大巫……”
“是歐提拉姆斯神殿嗎?”
“不。”
每當這時,父親的神情就會變得十分複雜,複雜中帶着仇恨與幾許落寞,“是在古老的的巫之城,阿莫西人只侍奉真正的大巫,屬於亞蘭的大巫。”
年幼的隆里斯聽不懂父親話中的深意,也不明白爲何父親會帶着族人遠遠離開效忠於歐提拉姆斯神殿的城邦和部族。直到那一天,他們在大漠深處遇到了襲擊,不是沙漠強盜,而是其他部族,爲首的是一名強大部族的巫女,她下令將自己的族人全部殺死,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
父親兄長戰鬥到最後一刻,臨死前仍護衛着其他的族人。
母親喂他和年幼的弟妹喝下了毒藥,笑容中滿是慈愛和哀傷。
“阿莫西人永遠忠誠於亞蘭大巫!歐提拉姆斯神殿是可恥的背叛者!”
身體開始抽搐,呼吸變得困難,隆里斯張大嘴,緊緊抓住自己的喉嚨,耳中只能聽到父親的怒吼。
母親的淚滴落在臉頰,很熱……隆里斯嘴角流出了鮮血,在痛苦中閉上了雙眼……
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趴在駱駝背上,視線不停的晃動,胃裡火燒火燎的疼痛。
“你醒了啊?”
陌生的聲音傳來,他費力的睜開雙眼,看到了一張同樣年幼的面孔,和包裹在他頭上的鮮豔布料。
“傑拉大叔說你醒了就能活下去,他那裡還有草藥,你不會死了!”
這是一個樂團,常年行走在各城之間,他們看到遭遇襲擊的部族營地,救了喝下毒藥卻一息尚存的隆里斯,他的家人和族人卻長眠在了染血的黃沙之下。
駝隊很長,每一頭駱駝都踩着頭駝的足跡前行,抱着絃琴的樂手奏出略顯枯燥的單音,唱出流傳千年的古老歌謠。
“……水草豐茂,牛羊成羣……姑娘們唱着動聽的歌曲,勇士高舉雪亮的長刀……亞蘭的子民,誠心的向天神祈禱,請求天神賜福……”
歌謠聲中帶着懷念與蒼涼,駝鈴聲也融入了絃琴的曲調,在歌聲中,他喝下了苦澀的湯藥,閉上雙眼,痛苦的記憶漸漸遠離。
這是多久之前的記憶,五十年,六十年,還是更久?
蒼老的鼓手用力挺直微駝的背,枯瘦的手掌拍在了從不離身的皮鼓上。
很久以前,他不明白父親的話,也不明白爲什麼要在荒涼的大漠中不斷遷徙,爲什麼部族會遭到滅頂之災,爲什麼……
時至今日才行然大悟。他們是阿莫西的子孫,是侍奉帝王,忠誠於大巫的部族血脈。
鼓聲越來越急促,不再是爲舞女伴奏的旋律,而是一種彷如戰鼓的敲擊聲,是亞蘭先民們的祭祀之音。
老邁的鼓手似乎忘記了一切,只是在河邊不停的拍擊着鼓面,河水隨着鼓聲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幾近沸騰。
“是誰?”
穆狄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按住了額頭,金色的豎瞳深處掀起狂瀾。這種鼓聲讓他狂躁,在普蘭城中也曾有過一次。
他倏地站起身,走到門邊,一把推開房門,“阿蒂。”
黑蜥聽到他的召喚後大步走來。穆狄握住繮繩,躍上黑蜥的背,亞麻色的長袍隨着動作飛起,旋而落下,金色的滾邊在陽光下愈發閃耀。
“走!“
到底是誰?握緊金色的權杖,難以控制的情緒愈發-狂--暴。
何寧也聽到了鼓聲,疑惑的擡起頭,爲什麼會這麼熟悉?
坐在一邊的米雅臉色倏地一變,聲音中帶着激動,“主人,是鼓手,侍奉大巫的鼓手!”
“啊?”
“是阿莫西,只有阿莫西人才有這樣的鼓聲!”
阿莫西?
何寧忽然想起米雅交給他的布帛,上面記載着忠誠於亞蘭大巫,不願意屈服於歐提拉姆斯神殿,只能逃亡的部族,其中就有阿莫西。
“在六十多年前,阿莫西人就再沒有消息。”米雅說道,“我的祖父和父親曾想尋找他們,最後卻不不得不放棄。”
鼓聲仍在繼續,何寧站起身,不管真的是阿莫西人還是湊巧,找到這個人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主人……”
“我知道,”何寧說道,“先去看看。”
綠蜥在空中飛過,紅色的鱗片像是燃燒在天空中的火焰。
黑蜥先一步來到鼓手身旁,穆狄手握金色的權杖,眉間金鱗浮現,從遠處就能感受到他周身瀰漫的冰冷與殺意。
“阿亞,快點過去!”
何寧催促綠蜥快一些,穆狄的情緒不太對頭,別真的讓他把人砍了。
“穆狄!“
眼見金色的權杖變作長刀,何寧顧不得許多,直接從綠蜥背上跳了下去。
聽到何寧的聲音,穆狄反射性的擡起頭,只看到黑髮的大巫從半空中直落而下,黑髮飛舞,長袍被風鼓起,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金色的瞳孔瞬時一縮,顧不得其他,忙伸出手臂牢牢的接住了從天而降的某人。
“你做什麼?!”
帶着怒氣的聲音傳進耳朵,何寧縮縮脖子,就算穆狄不接住他也沒什麼大礙,摸摸左耳上的銀色耳扣,除了綠蜥還有這個在。不過,他還是第一次見穆狄這麼生氣、
何寧出現的那一刻,鼓聲乍然停止。綠蜥緊接着從空中落下,爪子上還帶着米雅。能坐在它背上的只有何寧……好吧,穆狄堅持的話也可以妥協。其他人,爪子就是最好的待遇。
“主人,您太亂來了!”
米雅看着何寧的表情中滿是擔心和不贊同。
何寧的脖子又是一縮,救人如救火,不是沒辦法了嗎?穆狄刀都要揮出去了,不想辦法,難道眼睜睜看着他把人一砍兩半嗎?
“我沒事。”何寧艱難的扯了扯嘴角,“有阿亞在,我也沒那麼不濟。”
穆狄的表情有所緩和,看向鼓手的目光仍十分不善。
何寧扯了扯穆狄的長袍,示意他“冷靜”,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鼓手,問道:“請問,剛纔的鼓聲是怎麼回事?”
年邁的鼓手望向黑蜥背上的何寧,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彎下了腰,“隆里斯·阿莫西,願天神祝福您,尊貴的大巫。”
隆里斯·阿莫西?
“阿莫西人?”
“是的,大巫。”
老鼓手擡起頭,鬆弛的眼皮幾乎遮住了眼球,眼神卻一點也不見渾濁,“老朽只是想見您一面,當面告訴您,阿莫西人從未背叛過自己的信仰,從未背叛過真正的大巫。”
何寧跳下黑蜥,想要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可以想象阿莫西人的遭遇,在老人面前,所有的語言都是那麼蒼白無力。
“隆里斯!”
老鼓手的身後突然傳來樂團團長的聲音,他跑得氣喘吁吁,看到眼前的情形,臉色瞬間發白。他知道隆里斯一直想見大巫,也是他給了隆里斯建議,但……心中升起了恐懼,他卻沒有停下,更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幾步走到近前,用最謙恭的姿態彎腰,小心的說道:“尊敬的城主大人,尊貴的大巫,我是吉德樂團的團主邦奇·古德,隆里斯是樂團的鼓手,如果有任何冒犯的地方,我願奉上金幣和寶石,請求您們的寬恕。”
“他沒有冒犯我們。”何寧笑着說道,“不用緊張,我只是很喜歡他的鼓聲。有機會的話,想請他到神殿中爲我演奏。”
“啊!”
樂團團主發出一聲急促的單音,表情從驚疑變成了狂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了金磚!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邦奇說話都變得有些結巴,“這、這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
“不過神殿正在重建,”何寧溫和的對團主說道,“因此,我想請你們多留在這裡一段時間。”
“是,一切如您所願。”
團主暈暈乎乎,回答的是老鼓手。
“十分感謝。”
在老鼓手錶明身份時,何寧心中就起了一個念頭,望向不遠處的神殿,他決定在巫之城中舉辦祭典。
記憶中,亞蘭大陸已經有四百年多年沒有舉辦過真正的祭典了,巫女得到了大巫的巫力,卻不會得到天神的眷顧。城邦中的祭典,正如穆狄所說,象徵意義永遠大於實際。
巫之城將舉行祭典,在神殿中敬奉天神,這是爲了飽受乾旱折磨的亞蘭人,爲了被風沙肆虐的亞蘭大陸,爲了一直忠誠於大巫的部族,也爲了四百年前死在陰謀中的亡魂。
何寧拉起頭巾,轉過身,這是他身爲大巫的使命,必須肩負起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