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河神’到來的時間還有八日。
看了重傷未醒的柳氏之後,姚守寧轉頭去找了姚若筠,提出了讓他立即收拾行李,最遲明日帶家裡人出城的事。
“大哥你在築山書院讀書多年,對青峰觀也很熟悉。”姚守寧說話的同時,伸手去摸自己的袖口。
她從窄袖的口袋中取出一個脹鼓鼓的荷包,往面前的青年遞了過去:
“這裡面裝的是大豐錢莊的錢票。”
自柳氏受傷之後,家裡原本管家理事之權交到了姚翝手上,而姚翝前往衙門復職後,家裡便陷入無人可管事的尷尬之境。
在此之前,姚若筠只知讀書,家中大事不理;姚婉寧以往病弱,柳氏自然捨不得她勞心勞力,如今她又身懷有孕,生產在即,姚守寧同樣也不願意再拿這些事務讓她煩心。
而柳並舟擔憂‘河神’,蘇文房雖說是長輩,始終是外人,最終事情推來落去,是姚守寧主動接了下來,試着去學習。
她遞來錢的時候,姚若筠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愣愣看了妹妹半晌。
在他記憶中,嬌俏可愛又略帶些天真孩子氣的妹妹不知何時已經成長,眉眼間帶着成熟與穩重,神態竟隱隱有些陌生。
“大哥?”姚守寧見姚若筠沒有動作,不由有些怔愣的擡起頭來看他。
她表情有些疑惑,愣愣的樣子又恢復了幾分以往熟悉的樣子。
姚若筠不由自主鬆了口氣,表情嚴肅,雙手往後背一背,後退了數步,搖了搖頭:
“你把錢包打開我看看。”
“……”
姚守寧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聞言仍是乖巧解開荷包袋子,取出裡面厚厚一疊錢票:
“喏,這裡。”
“你將錢票展開。”姚若筠如臨大敵,又說了一聲。
“你怕我在錢裡下毒?”姚守寧白了他一眼,說話時將裹成一團的錢票拆開,錢票的面額是二十兩一張,共計十張左右。
這兩年情況不好,姚家經歷了許多次,在金錢上並沒有富餘。
去年柳並舟前往神都,帶來了積蓄才解了柳氏燃眉之急。
姚若筠就是再不通庶務,但他也知道今年血蚊蠱、洪災一事使得姚家這大半年只有支出,沒什麼進餘。
柳氏先前買的幾個鋪子已經入不敷出,家裡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姚守寧此時拿出的這些錢,興許就是姚家所有的家底。
姚若筠的表情頓時有些難看,他沉默許久,突然出聲問:
“你跟外祖父呢?”
“……”姚守寧臉上的輕鬆神色逐漸消失,她仰頭看着姚若筠,怔怔的喊了一聲:
“大哥。”
在她心裡,雖說外表嚴肅,但脾氣一向很好,對家人一直很包容的姚若筠突然發起了脾氣:
“守寧,在你心中,是不是覺得大哥是外人?”
“沒有的事。”姚守寧連忙搖頭,她從姚若筠的心聲之中感應到了傷心,知道他已經猜出了不對勁兒。
“那爲什麼家中發生了什麼事,你們都從來不會第一個告訴我?”
柳氏當日中邪、姚婉寧與‘河神’之間的婚事,以及後來姚守寧與世子數次尋找解決方法的事,她們早就知道,卻沒有人告訴他,將他矇在鼓裡,讓他胡思亂想猜個不停。
“不是……”姚守寧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傷了大哥的心,她正欲解決,姚若筠就有些難過的看她:
“你們組成團體,把我排擠了出去?”
“沒有。”她拼命的搖頭。
“這些錢是家裡所有的家底了吧。”他這話看似詢問,實則十分肯定。
姚守寧本不欲讓他擔心,可對上姚若筠的目光,卻又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對。”
“家裡用錢的地方還很多,你把所有的錢交給我,讓我帶着姨父、婉寧他們先離開神都城,也就是說,你心裡恐怕認爲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我……”姚守寧剛一說話,姚若筠卻沒給她機會,自顧自的道:
“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得出來一些事。你預知能力強,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是有大事發生。”
他只是不太多言語,並非傻子,結合近來的一些事:
“妖族要來了?不,不只是如此。”他想了想,又肯定道:
“‘河神’要來了,這一次來,恐怕不是先前洪災那樣的警告,極有可能神都城也會覆滅。”
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又說道:
“你可以預知到不妙,說不定預知到大家會出事,所以你想讓我帶家裡人避開神都,逃出這一劫。”
說完,他定定的望着妹妹:
“外祖父心懷大義,又受長公主所託,他定不會走的。家中最近本來是你管家理事,你突然將錢交給我,顯然你是準備留下來陪外祖父,想把我們打發出去。”
“……”姚守寧強撐出的笑臉一滯,她舉起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
從姚若筠的話語中,她已經聽出大哥對她的不贊同,興許他並不會答應自己的請求。
“不是的——”她勉強說了一句,見姚若筠定定望着她,心裡的那道防線頓時崩塌,輕聲道:
“對,大哥你說得對。”
她點頭承認:
“我預知到‘河神’即將到來,會給神都帶來滅城的危機,如果處理不好,外祖父可能會在這件事情上——”
剩餘的話她沒有說,但姚若筠已經理解她話中意思。
他心中一涼。
雖說在姚守寧說話之前,他就已經想過最壞的結果,可真正聽到姚守寧點頭承認的時候,姚若筠心中依舊說不出的恐慌。
“怎麼會?外祖父他老人家乃是當世大儒,實力非凡……”
他有些語無倫次,接着看到了妹妹眼中浮出的水光,繼而手足無措:
“守寧別哭,別哭……”
他想要哄妹妹,但一時之間又不知該說什麼,最終只是伸手過去,將姚守寧手裡抓着的錢票接了過去:
“你不要哭,是大哥的錯,大哥不該惹你傷心。”他嘴脣囁囁,想要爲妹妹擦淚,但最終並沒有碰她,只是小心翼翼的道:
“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
“是我的錯,我有話也應該跟大哥說,不應該自認爲是爲了你好,就對大哥有所隱瞞。”姚守寧也輕聲道歉。
兩兄妹說完這些話,相視一笑,原本的芥蒂瞬時消失得一乾二淨。
“你放心,我既然知道了事情原委,自然要幫忙的。”
神都城既然已經出現危機,柳氏受傷自然不宜留下來。
姚婉寧又生產在即,也應該出城,蘇文房一家原本就與這些災難無關,趁此時機避開危險也是正理。
姚若筠將錢接了過去,道:
“錢我收了,今晚我會讓鄭叔幫忙再購買兩輛馬車,並且收拾行李,儘量明日便先送人出城。”
姚守寧聽出他話中之意,正欲開口,他又道:
“但我是家中長子,雖說我沒什麼本事,卻也沒有留你與外祖父、爹在城中獨自面臨危機的道理。”
“大哥……”姚守寧雖說猜到他的意圖,但聽他這樣一說,仍是心中一驚,正欲勸說,姚若筠卻道:
“你不要勸我,勸我也不聽。”
他向來少年老成,此時卻雙手捂了耳朵,不看姚守寧眼睛:
“外祖父答應過我,要看我表現,到時收我入門,他老人家還沒有尊守承諾,我不允許。”
他絮絮叨叨的:
“再說了,爹平時就說過,我是長子,應該保護家中的母親與妹妹,沒道理我獨自逃命,留你們面臨危機。”
說完,他怕姚守寧再勸,捂耳朵的手一鬆,看着她正色道:
“守寧,你就是再希望我離開危機,可這天下之大,又能去哪裡呢?”
他的話正中姚守寧心中的隱憂,令她啞口無言。
此次‘河神’帶來的災禍可能會給大慶帶來覆滅的危機,此時的逃脫只是暫時,正如她之前與柳並舟所說,就是逃得了一時,也逃不了一世。
若柳並舟沒有頂住,神都覆滅,‘河神’所攜帶的怨氣遲早會席捲天下,妖族緊隨其後,大慶覆滅在即,不要說躲進青峰觀,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終有時。
相反,柳並舟若是頂住了,那麼所有的危機自然應刃而解,姚家人總會重回故地。
好在姚若筠雖說固執的要留下與家人同患難,但他不是不懂事的人,答應了要先送家裡人出城,這令得姚守寧鬆了一大口氣。
晚間的時候,柳並舟整理衣冠,進入內城,求見神啓。
而姚守寧留在家中陪姚婉寧打包行李,有些心不在焉的。
柳並舟臨行之前,她預知外祖父此行並不很順利,神啓帝性情暴戾,身邊又有個危險異常的陳太微,她原本是想陪同外祖父同去,卻被柳並舟拒絕。
天色一點一點的黑了下去。
已經臨近七月,照理來說白日長黑夜短,但不知是不是近來神都城中死的人多,導致許多人家燒香燭紙錢,青煙冉冉的緣故,每日早早天就黑了。
姚婉寧的貼身物品並不多,除了她平日換洗的衣物之外,她不喜梳妝打扮,首飾、脂膏等少得可憐,剩餘的箱子僅裝了些她平日看的書而已。
“小姐,這些書有些潮了。”
替她收拾物品的清元抱了一摞書過來,小聲的問了一句。
冬葵眼見天色擦黑,取了火摺子準備點火。
但她連吹了幾口氣,那火摺子只是閃了幾下火星,好半晌之後纔有火光亮起,她鬆了一大口氣。
“最近天氣好潮溼。”她嘀咕了一句:
“不止是書潮,我收拾牀單被褥時,也溼氣很重,不知道太陽什麼時候出來,得好好曬一曬才成。”
她說者無心,兩姐妹卻聽者有意。
姚婉寧咬住了下脣,下意識的看了妹妹一眼,卻見姚守寧愁眉緊鎖,兩姐妹都知道要想太陽重新升起,談何容易。
如果這一關大劫不能避過,將來恐怕很難再看到太陽升起。
“我……”
姚婉寧嘆了口氣,姚守寧突然道:
“別收牀單被褥之類的,青峰觀裡肯定也有爲香客準備的褥子。”
她心中亂跳,一種不安的預感涌上心頭:
“咱們輕便出行,速度離開城裡。”
姚婉寧心中一緊,摸了摸肚皮,沒有出聲。
清元就道:
“可是小姐睡慣了家裡的牀單,就怕……”
柳氏以往對女兒照顧得無微不至。
姚婉寧身體弱,從小吃穿用度就很講究,也養成了侍候她的清元、白玉二人小心翼翼的性格。
“都不用收拾準備了。”
姚婉寧搖了搖頭,話音一落,見妹妹有些吃驚,轉過了頭來正要說話,她連忙就道:
“守寧,你說外祖父這一趟進入內城,辦事能順利嗎?”
她的話恰好說中了姚守寧內心的隱憂,雖說她知道姚婉寧講這樣的話只是轉移話題,但她心中早有決定,聞言仍是搖頭:
“我不知道。”
柳並舟此行並不順利。
他進入內城,但神啓帝卻並沒有見他。
大慶皇宮之中,老皇帝半倚在榻椅之上,美豔非凡的塗妃站在他的身後,伸出一雙塗了丹蔻的玉手,正替他捏按着肩頸。
“這老東西。”
神啓帝冷哼:
“當日朕要見他,推三阻四,仗着身爲大儒,便不將朕放在眼裡。”他面頰削瘦,眼窩深深凹了進去,眉眼間帶着陰鷙:
“如今他想見朕便見,以爲皇宮之中是他南昭的破宅子不成?”
他性情狹隘,又很記仇,想起當初數次召見柳並舟被拒絕之辱,心中便涌出一股想殺人的衝動。
“不見、不見!”
話音剛落,便聽到耳畔有宮人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
只見宮殿門口當值的幾位宮人、內侍似是被什麼異景吸引住了目光,下意識的擡頭看去。
神啓帝治下刻薄寡恩,手段嚴苛,宮中侍人俱都十分提心吊膽,深怕出了紕漏,此時這般異動,自然不大對勁兒。
就在這時,塗妃說道:
“皇上,妾聞到了浩然正氣的味道。”她說話時,一張嬌媚的面容上露出厭惡的神情。
七百年前,以儒道爲首的張輔臣等,曾是妖邪剋星,通身浩然正氣不知殺了多少妖邪,所以妖族對儒家又恨且畏。
塗妃身爲天妖狐族,對於儒家一脈的力量的怨恨早就深入了骨子裡。
她話音一落,神啓帝耳中便聽到清脆的鳥鳴。
‘呼——’一股清風颳入殿中,伴隨着鳥兒的長吟,一隻巴掌大的紙鶴拖拽着長長的金光,振動雙翅,直撲神啓帝的方向而來。
那紙鳥周身環繞金光,與空氣相摩擦,化爲金粉,冷不妨看過去,便如挾了火光直衝而來。
神啓帝自己爲人陰狠,便以己度人,當即腦海之中生出一個念頭:柳並舟欲謀害自己性命!
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自己退位,再也沒有真龍護體,縱使面前的是個巴掌大的紙鳥,但他依舊嚇得面無人色,身體‘騰’的跳起,試圖後退。
他動作敏捷,身後的塗妃竟然都沒反應過來,被他一撞,兩人摔滾落地。
“護駕!護駕!”
神啓帝顧不得摔倒,伸手連聲大喊。
一旁的馮振眼見不好,即刻上前,還未出手,只見那紙鳥在離神啓帝約兩步之遙時停定。
‘轟!’
鳥身之上的金芒化爲火光,柳並舟的影子出現在神啓帝的面前,雙手交疊,衝着皇帝作揖。
“皇上,如今大慶危在旦夕,‘河神’之患未平,如今再度重臨……”
神啓帝的手按在了胸口,被他壓在身下的塗妃此時敏銳的察覺到他胸膛之中傳來‘砰砰、砰砰’的凌亂撞擊聲。
他的心跳太過急促,且有些不大對勁兒。
以妖族非凡的聽力,她似是聽到了神啓帝的胸膛之下,似是隱藏了兩道心聲。
‘砰砰砰砰砰——’一道胡亂的跳動,既快且急。
‘砰——砰——砰——’而另一道不疾不徐,彷彿極有節奏,與之相應。
這種情況頗爲古怪,塗妃以往從未察覺。
就在這兩道心跳聲響起的剎那,她感應到四周靈氣的異變,大殿之中,四周的光線扭曲,陳太微清瘦頎長的身影從那扭曲的光影之中走出,出現在衆人眼前。
塗妃見此情景,目光閃了閃,意識到自己可能發現了某種秘密,她並沒有出聲,而是暗暗決定之後便將這一情況告知族中狐王,狐王自會查個分明。
陳太微一入殿中,便見神啓帝摔躲在長榻之後,如臨大敵。
殿內瀰漫着金光,儒家的浩然正氣衝散了宮殿之中若隱似無的妖狐之氣。
柳並舟的身影如水中倒影,出現在半空之中,雙手交疊,躬身面向神啓帝。
“……”陳太微身上冷凝的氣息一滯,接着啼笑皆非。
七百年前,四哥何等英雄、何等豪傑,誰能想到,七百年後,他的後代血脈之中竟會出瞭如此一個草包皇帝?
他眼波流轉之間,目光裡露出譏諷,接着雙臂往胸前一抱,站在一側看戲。
“國師,救朕——”神啓帝一見他來,如看到救星。
但下一刻,他想像中的攻擊並沒有到來,柳並舟看向神啓帝,接着道:
“此乃大慶危急存亡之時,面對這樣的局面,我認爲……”
他提出了三點建議。
一、他認爲先前鎮魔司抓捕的妖蠱者並非完全妖邪,極有可能只是暫時受了妖蠱的影響,神智受了矇蔽。
他們妖氣侵入肺腑,做出了傷人之事,隨着時間的流逝,有很大的機率恢復正常,神啓帝貿然大量殺人,有傷天和。
被斬者含冤枉死,心藏怨氣,死後不甘,可能怨氣會作祟,爲大慶帶來危機。
因此他建議神啓帝網開一面,停止殺人的舉動,以觀察後續。
若這些人逐漸恢復清醒,希望神啓帝釋放無辜者,使他們回家與親人團聚;若這些人仍受妖氣影響,則繼續關押。
二、‘河神’將會在七月十五日到來,那一天是傳聞之中鬼門大開的日子,陰氣最盛。
‘河神’本乃妖邪,陰氣對‘他’來說如虎添翼,到時一旦進入神都城中,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他想請神啓帝主持祭祀之儀,請出小皇帝,借護國神龍之力,一併守護神都城。
而第三點,也是柳並舟今日前往皇城的主因。
‘河神’來勢洶洶,其勢極難擋,爲免造成無辜的傷亡,他希望皇帝出面,借鎮魔司、刑獄司,以及城中五城兵馬司的力量,將城內大部分的百姓遷走。
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的事。
此時的人講究落地生根,許多人祖祖輩輩皆居神都,身家性命都在此地生活,且普通人未經教化,思想固執,天性之中存在僥倖心理,恐怕認爲事情如此之大,必有朝廷會出面解決。
因此若好聲好氣呼籲,大部分人未必會走,但如果朝廷出面,強迫衆人遷移,此事便容易許多,八天時間必能避免不少的傷亡,也能減輕柳並舟的壓力。
他提出這三點之後,等着神啓帝的回覆。
先前還膽顫心驚,以爲他強闖宮城欲行不軌之事的神啓帝回悟過神,聽他說完,見自己摔落在地,滿身狼狽。
周圍有宮人、有馮振、有塗妃、陳太微等人,自己先前大呼小叫,醜態畢出,全無帝王威儀。
神啓帝心中大恨,眼中殺機閃爍,怒聲道:
“大膽柳並舟,你是不是仗着異術在身,便強闖宮門,肆意妄爲?”
他厲聲喝斥:
“你不過南昭一老儒,既無功名在身,對國亦未有功勳,以爲修成大儒,便不將大慶、不將朕放在眼裡!這是死罪!”
‘嗤。’
陳太微看足了全程,突然發出笑聲。
偌大殿中原本靜得落針可聞,宮人、內侍見神啓帝發怒,俱都瑟瑟發抖,低垂下頭不敢出聲。
年輕的國師這一聲笑落入衆人耳中,所有人都聽得分明。
當值的宮人、內侍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神啓帝備感羞恥,心中殺意更盛。
他此時不止是對柳並舟生出殺意,更對陳太微恨入骨子裡。
“大膽陳太微……”
“子厚,何必呢?”陳太微並沒有將神啓帝的憤怒放在眼中,他只是偏頭看向已經年邁的柳並舟,藉着他的臉,想到了當年那位與他有短暫交集的張饒之。
那倒是一個人物,聰明、儒雅,且身上有讀書人少有的果決,倒與他記憶中的張輔臣頗有幾分相似。
當年他得知張饒之是張輔臣的後代血脈,心生興趣與此人交往,也結下了一段淵源。
可惜他也明白,自己的尋找,可能只是如鏡花水月,他所見的人縱使與當年的故人有交集,可往事已經無法追憶。
他只是還無法真正放下過去,試圖藉着這些事,尋找七百年前的那些美好回憶而已。
張饒之再好,可他也不是張輔臣。
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只是徒勞無功,他沒有再與張饒之深交,只是見過兩回面,也願意賣他一個人情。
因爲這一段淵源,他對柳並舟的印象很好,縱使在柳並舟心中,也許兩人的立場並不相同,但陳太微從沒有對他惡言相向,甚至一直都彬彬有禮,彷彿舊友、故人。
“你忠心愛天下,苦口婆心說了那樣多,可面對一灘扶不起的爛泥,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他有些疑惑的道:
“你如此聰明,應該明白人性本惡的道理,身爲皇帝,經歷過權利的薰染,更是集人性之惡於一身……”
“大膽陳太微!”神啓帝惱羞成怒,用力捶打胸口,發出‘砰砰’之聲:
“你不要以爲朕拿你沒有辦法。”
他貪生怕死,但捶打這兩下卻用力至極。
每打一下,胸腔都發出迴響,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打的是自己,但打第一下時,陳太微的身體卻如遭重擊,狠狠晃盪,甚至出現了殘影。
神啓帝的拳頭第二下落到胸口處時,陳太微的身體如同水中投影,被一顆石子打碎。
他的肉身化爲齏粉散落開,露出一副白骨架立於原地!
恐怖的陰煞之氣散逸開,殿內點着的燭光受這煞氣一衝,火光竟都矮了半截。
火苗由明黃轉爲暗綠,大殿之中陰風陣陣、鬼氣森森。
“啊!”
塗妃被這煞氣衝擊,竟險些現出原形。
長尾自她裙下鑽出,差點兒繞上了神啓帝的身體。
她驚得花容失色,連忙按壓裙襬,控制內息。
殿中後方的牆壁上,數根長尾垂映於後方、殿頂,幸虧所有人都被陳太微吸引,彷彿沒有人注意到了她的異樣,她驚恐交加,縮身躲進神啓帝的陰影裡,小口喘息。
那骷髏受這重擊,似是疼痛至極,脊椎骨彎曲,腦袋垂落了下去。
骨骼碰撞間發出‘喀喀’聲響,但‘他’下頜張合,發出‘嚯嚯’的古怪笑聲。
馮振瞳孔急縮,想起上次見到國師身上鬼怪幻影,想來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任誰都沒有料到,備受神啓帝尊崇的國師竟會是妖鬼化身!
但他忠心耿耿,明知陳太微危險,也並不閃避,反倒見神啓帝畏懼,很是果敢站到了神啓帝的面前,大喊着:
“護駕!”
鎮魔司的幾名嚇得魂不附體的內侍勉強起身,顫抖着站到了神啓帝身側。
‘嗤。’
骷髏嘴一張一合,發出冷笑。
“堂堂一國之君,其勇武、膽氣竟比不過幾個內侍。”
‘他’轉過頭,一雙漆黑空洞的眼眶‘看’向了柳並舟:
“子厚,你師承張饒之,本該是個聰明人,怎麼也做這樣糊塗的事?”
“你一心爲公,苦口婆心,又有什麼用呢?明知有南牆,偏要撞得頭破血流,又是何苦呢?”
骷髏的臉頰之上已經沒有了皮肉,可‘他’的語氣中卻透出迷惑不解:
“你已修成大儒,普通人的死活又與你何干?縱使天下失守,妖邪迴歸,你隱居山野,仍過得自在快活,遠勝如今。”
“守寧血脈覺醒,已成氣候,你姚家還握有張饒之當年留下的儒道之心,遲早能培養出第二個大儒。”‘他’直言不諱:
“兩名大儒,一名辯機族的傳人,足以保姚家安危,又何苦吃力不討好,受這份閒氣?”
“你看看,朱氏王朝只剩下這樣一個廢物,他能聽得進你的話嗎?”‘他’伸手指向神啓帝。
“陳太微,你敢辱罵朕!”
神啓帝麪皮漲紅,遭陳太微這樣指責,他視爲奇恥大辱,心中怒火滔天,再次用力捶擊胸口,發出重響之聲。
每一聲重響似是連接陳太微的遺骸,捶落聲響中,那站立的骷髏發出骨骼碎裂之聲。
‘喀——喀——’
一道道裂痕出現在骷髏之軀上,‘他’脊柱折斷,上半身仰落下去。
但就在這時,黑氣從‘他’體內逸出,原本後折相貼的骷髏身軀竟在黑氣‘扶持’之下直立而起。
‘他’似是被激怒,黑氣之中突然顯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
那影子篷頭散發,臉頰清瘦,雙眼細長,竟是與原本陳太微長相截然不同。
可惜本該秀美絕倫的面容,此時受黑氣簇擁,看上去鬼氣森森。
‘他’魂與骷髏相結合,毫不猶豫轉身,那神魂化爲道道相連的殘影,直撲神啓帝面門。
“我敢去死,你敢嗎?!”
那陰魂冷笑連連,一張散逸着黑氣的臉直貼神啓帝面門:
“你立即殺我,我取你性命!”
說話的同時,一雙鬼爪探出,捉住了神啓帝脖頸。
馮振額頭見汗,當機立斷抽出匕首,往‘他’手臂斬去。
特殊制的匕首斬開了陰魂的影子,‘鐺’的落到了那骷髏手臂骨頭之上,兩者相碰,發出金玉交擊之聲。
鎮魔司的武器破不了陳太微的法體,神啓帝先前輕易能令陳太微顯出本相,顯然是拿捏到了他的弱點。
陰魂無視馮振的動作,雙手捉住神啓帝的脖頸,如同捉小雞一般,將皇帝高高提起。
“國師,國師不要殺朕……”
皇帝的面容由紅轉白,他雙腳離地,面前對上的是那一張鬼氣森森的臉,剎時如同兜頭被人澆了一桶冷水,心中的怒火當即熄滅。
陳太微的鬼身法相帶着神啓帝同時飛起,黑氣縈繞於‘他’周身、髮梢之上,將‘他’頭髮拉得極長,宛如海中漫天飛揚的長藻,將‘他’身軀包裹在內。
這使得‘他’的形象越瘮人,宛如厲鬼魔神。
殿內陰風呼號,夾雜着神啓帝鬼哭狼嚎的慘叫、求饒聲。
“國師,國師饒命。”
“我們同歸於盡——”
“我們同歸於盡!”
陳太微的聲音陰冷,馮振等人見勢不妙,各自施展神通,斬向‘他’的陰魂。
“鎮魔司的實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他’冷哼:
“那一年,我四哥將鎮魔司交到二哥手上時,二哥手下精兵悍將,聯合起來,連我都要退讓,所到之處,妖邪聞風喪膽,無不躲避。”
“妖邪屬陰,本身心懷正義,熱血沸騰且又陽氣充沛的武者才能相應剋制,配合我二哥的武道,才能事半功倍。”‘他’哼聲之中,一縷長髮似是明瞭‘他’的心意,‘嗖’的探長數倍,頃刻之間化爲一根粗大觸手,將忠心耿耿的馮振攔腰捲起,甩往半空撞上殿頂!
這一撞之下力量非凡,殿頂的屋樑折斷,琉璃瓦碎裂,‘乒乓’落地。
華美非凡的屋頂被撞出一個大窟窿,黑色長觸一鬆,馮振吐血摔落下地。
‘他’滿頭長髮化爲無數觸手,在殿內飛揚,所到之處鎮魔司的人嚇破了膽,瘋狂閃避。
“現如今,你朱定琛將鎮魔司視爲你的爪牙走狗,任用內侍,自身殘缺不完整,行事陰毒,談何正義、談何陽剛之氣?”
‘他’越說越是火大,每縷觸手隨意亂抓人,也不管是誰,一通亂打砸,直將大殿片刻搗毀。
不僅如此,陳太微還伸出一隻雪白如玉的骷髏手,往神啓帝的胸口探去:
“你自以爲拿到我弱點,想要藉此制挾我,但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最不喜歡受人挾制,以往陪你玩玩,你當我真怕你?”
“不要,不要……”
神啓帝見‘他’動作,駭得驚聲慘叫。
陳太微骨指碰到老皇帝衣裳,那錦衣沾染了‘他’骨指間的黑氣,瞬時燃起黑火。
這火不止不燙,反倒陰寒入骨,威力驚人。
衣裳被燒開碗口大的洞,露出神啓帝蒼白瘦弱的胸膛。
‘咚咚——咚咚——’
‘咚咚咚。’
那胸腔之中,有兩道心跳聲,此起彼伏,跳個不停。
“呵呵呵呵呵——”陳太微大聲的笑。
此時‘他’的形象看起來可怕極了,滿頭長髮亂飛揚,幾乎鋪墊了整個凌亂的大殿,將‘他’與神啓帝的身影高高托起。
殺氣與陰氣並存,‘他’的骨指按了下去。
‘卟’。
神啓帝的胸膛在碰到那骨指的剎那,頓時出現一個黑點。
那黑點宛如黴菌,以奇快無比的速度迅速往四周擴散開來,神啓帝已非帝身,沒有神龍護體,這黑斑擴散,他胸膛的血肉迅速枯乾,如同一層被炸糊的麪粉,輕輕一壓便碎裂。
“啊!!!”他發出淒厲異常的慘叫,這才意識到陳太微是真的想與自己同歸於盡。
“國師不要殺朕,國師不要殺朕,你要是碰到了它,你也會死——”
他沒有想到陳太微的性情如此瘋狂極端,本以爲自己召喚而來的救星,此時卻一言不合,便成爲了想要索取自己性命的煞神。
老皇帝明知這樣的話難以威脅到陷入殺機裡的陳太微,但他無計可施。
慘嚎聲中,陳太微的手指如刀刃般鋒利,將他胸膛劃開,露出內裡。
他胸腔大開,奇怪的是,血液被盡數封破其間,血管、心肺俱都清晰可見。
這一幕極爲可怕,神啓帝嚇得神魂出竅,只能痛苦呻_吟。
除了纏繞的血管之外,在皇帝的胸腔之中,果然垂吊着兩個並列的心臟,此時兩顆心臟似是感受不到危機,仍‘呯呯’跳個不停。
“啊——啊啊!!!”皇帝的慘嚎不絕於耳。
就在這時,原本躲在他陰影中的塗妃臉色卻青白交錯,一雙已經掩飾不住獸形的圓眼中露出掙扎、糾結之色。
她嘴脣動了動,身後幾條長尾搖曳,似是在無聲的與‘人’溝通,片刻後,她雙眼圓睜,大喊:
“陳太微,你放開皇上!”
說話的同時,她的身上突然妖氣大盛。
粉紅霧氣涌出,塗妃的面容妖化,大量紅毛浮出,她脣鼻突起,現出妖狐原形。
豐沛的妖氣滋養之下,她的身下突然鑽出五條粗大的長尾。
長尾夾雜着紅光,四處揚舞,在滿天黑色煞氣之中,衝出一條通道。
那紅色長尾往神啓帝的身體探了過去,欲將他包裹在內。
“你不要欺皇上身邊無人。”
“哼!”陳太微輕哼了一聲。
這幾條長尾干擾着‘他’,使‘他’放棄了先取神啓帝性命的打算,轉而往塗妃的尾巴抓去。
那被怨氣包裹住的骨手帶着長長的黑霧化爲一隻巨掌,陳太微那張半透明的面龐上閃過冷色,嘴脣動了動,只見掌心之中紅光閃爍,一張長達半丈的紅色符紋出現在‘他’掌心之中。
‘他’帶着符影,將塗妃探出的數道長尾一併收攏在內。
塗妃長尾一被拽住,通身妖術頓時力量被卸。
陳太微勾了勾殷紅如血的脣,將手一鬆,而那被‘他’握成一束的五條長尾並沒有因爲‘他’的鬆手而散開。
塗妃自己都沒料到自己出師未捷,不止沒能救出神啓帝,反倒是在與陳太微剛交手的剎那,便隨即被制。
她身上有妖族狐王的妖氣加持,強行令她多生出兩尾。
可此時這兩尾並沒有作用,妖氣受到了道法的制約,令她無能爲力。
“你放開我——”
這位妖邪化身的妃子曾與陳太微打過交道,當時出言不遜險些死於陳太微之手,幸得狐王相救才保住一命。
此時再被道法制住,那種瀕臨死亡的感受遠比上一回更深。
她尖聲大叫,陳太微勾了勾骨指,嘴脣動了動:
“起。”
‘他’話音一落,只見那五尾之上紅光一閃,一道無形的紅色光符自‘他’掌心拓印到了塗妃長尾之上,將她高高提起。
隨着塗妃也被提起,一具狐妖之身從那嬌媚女子身體之中被強行拽了出來。
而塗妃原本的身體宛如一具空蕩蕩的皮囊,軟軟落地。
“你這樣的小妖,也敢來我面前班門弄斧。”‘他’冷笑了一聲:
“我如今沒有了肉身,想當年,我與哥哥們抓到你這樣的妖邪,殺了放血剝皮,能吃好大一頓。”
那妖狐失去肉體庇護,現出原形,被倒吊着半掛在空中,聽了‘他’這句話,嚇得瑟瑟發抖,‘吱吱’亂叫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