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執與姚守寧十指相扣,並不去多看那出現的兩個‘陳太微’,而是腳步一扭,再度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運氣劈出。
新的通道重新出現,世子嘴脣緊抿,雙眉如劍壓在眼睛之上,眉眼間帶着凌厲之色,拉着姚守寧往前衝。
但他的氣勢並沒有將陳太微阻住,兩個‘陳太微’的包抄之下,距離他前面數丈的地方,又有黑霧滾動,另一道人影隔着霧氣,看着二人。
三個‘陳太微’現身了!
世子的眼角通紅,長髮凌亂,眼神兇惡,與氣定神閒的陳太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好狗不擋路!”
他大聲厲喝,接着長劍劈斬。
此時可不是他隱藏力量的時候,他曾答應過姚守寧,會在她接受傳承之前護她周全,不能讓她折在此處,落於陳太微手中。
陸執的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今日若他無法走出這裡,也要將陳太微拖在此處。
他再斬一劍,通道又出。
劍氣撕裂土層,直通黑暗深處。
但這股氣勁前行十來丈後,便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阻。
時間在剎那被固定,飛揚的塵沙、泥石定在半空,細細粒粒,皆看得一清二楚。
可這定格只是在片刻之間,轉眼之後,那些飛沙走石便被大力攪動,化爲一個旋風。
只見那旋風之內,有一隻雪白修長的手探了出來。
那手的主人如輕輕撩開一片紗帳,接着有道人影低頭鑽出。
待他擡起臉時,露出陳太微那張俊美不凡的面容。
“……”
此時姚守寧再看他的臉,都覺得已經心生陰影了。
他一鑽出那旋風之內,便隨即一禪衣裳,接着扶塵一擺,另一手結印。
“幹爲天,坤爲地。”
唸咒之時,他眼神所到之處,泥沙凝爲石板,‘嗖嗖’將頭頂牢牢封住。
而姚守寧感覺足下所踩的地面原本是鬆軟的泥沙,卻隨着他的咒語聲響起,化爲堅固無比的地板。
“大道至尊,隨我心意,四方八面,皆受封阻!”
他喊音一落,前、後、左、右,每一個方向皆有泥沙飛揚而起。
這些飛沙走石似是在他咒語之下變得頗有靈性,化爲一面厚厚的牆,將兩人四方去路封堵。
陸執哪裡容他將咒唸完,劍氣接連斬出。
地下墓葬之內劍光流轉,每一招擊打到那些以咒術召來的‘牆’上,本該將這些阻擋之物斬去。
可那劍光斬落之後,只見那些‘牆’上浮現出一道道齊人高的紅色古怪符咒。
這些符咒與姚守寧幻境之中所見到的殺死了周榮英的符影一模一樣,顯然今夜陳太微是有備而來的。
世子心急如焚。
他咬緊牙關,感應到體內靈力大量流失。
在陳太微的面前,他彷彿如同一個張牙舞爪的孩童,原本自認爲修行多年,也算修練有成,可這些劍氣卻根本斬不破陳太微的符咒。
“妖道!滾開!滾!”
陸執喊話的同時,劍光一再閃現。
一道劍氣無法攻破那屏障,他便再疊加一道。
兩道劍光相交織,形成一個巨大的‘X’形光影,閃照向符光處。
符影受這力量衝擊,先是光芒大作,兩股力量交織,那符影暗淡,最終被劍氣攻破。
‘喀嚓!’
凝結而成的牆壁破開裂縫,陸執的臉上露出喜色。
他下意識的鬆開姚守寧的手,另一隻提着長劍的手碰到了她後背心,還未運氣推出——
只聽那裂開的牆壁後方,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
“真不錯。”
陳太微的誇獎聲從牆後傳了出來,那本來只是裂開的牆在他面前‘轟然’坍塌,他的身影立於後方,以一臉欣賞之色看着陸執:
“在這樣的時代,年紀輕輕,便能修出這樣的力量,已經不弱於我當年的那位朋友了——”
他提到老友,眼中竟露出感嘆、懷念之色。
這模樣看得陸執雙眉倒豎。
雙方正值對戰,陸執已盡全力,拼的是生死,爭的是機會,而陳太微卻像是貓捉老鼠,帶着一種戲謔與玩弄。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使陸執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他拉着姚守寧,腳步一錯,身形快得化爲一縷清風,直衝陳太微:
“廢話真多!”
世子長劍刺出,一劍送入陳太微的胸口。
劍氣順着劍刃泄出,將還在含笑說話,似是全無防備的陳太微絞碎。
但他身‘死’之後,卻並沒有血液飛濺,而是身體化爲殘霧散落開來。
陸執見此情景,心中不由一喜。
可下一瞬,詭異的事情再度發生。
“是不是覺得已經殺死我了?”一道溫和的男聲在兩人耳邊響起,隨即那本來應該迸散開來的霧氣重組,眨眼功夫,重新拼合成陳太微,飄於半空之中。
陸執先前那一劍的力量將他的身體挑了起來,他上半身前傾,臉湊近了陸執面前。
“分身之術?”
世子一見他幻影再成,先是皺眉,接着又一喜:
“假的?”
說完,他舉劍探出,想要一摸究竟。
姚守寧靠在他身後,身體被他瘦高的身形牢牢擋住。
她‘看’不到面前發生的事,但從二人的對話及世子舉動卻能猜得出來此時發生了甚麼。
世子的聲音落入她耳中,她感覺到世子舉起了手。
假的?她聽到這裡,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總覺得世子的猜測錯了。
果然!
陸執的劍探出去時,那由霧氣所拼組而成的‘陳太微’含笑伸出了手,一把將他遞出去的劍尖夾住。
他的手指修長細瘦,看似這一夾輕輕鬆鬆,明明並不用力,但陸執所有的力量卻似是被這兩指一夾,完全禁錮住。
陸執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他瞳孔緊縮,用力再握劍柄往前遞。
可送出去的力量卻如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得到迴應。
陳太微夾劍的手紋絲不動,而那原本堅刃異常的劍身曲折微彎,似是因爲承受了過多的力量而發出不堪負荷的‘嗡鳴’。
這個陳太微,竟然是真的!
世子意識到這一點,將手一鬆,身影一錯,接着騰出手來直取陳太微咽喉。
他年少狂傲,哪怕在陳太微面前力量受到輾壓,卻並沒有挫敗他的戰意。
陸執的手一捏住陳太微喉嚨,指掌下摸到包裹着骨頭的皮肉。
那皮膚微涼,甚至還能感應到大動脈在微微的跳動。
他毫不猶豫,用力一扭!
這一捏之力十分剛猛,足以將千錘百煉的鋼鐵折斷。
但他用力捏下之後,那掌中的骨肉便又離奇消失了。
先前還夾着他長劍的陳太微嘴角微彎,露出一個笑容,身體再次化爲清風,在他這一捏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劍呼嘯落地,陸執的兩根手指撲空之後用力相碰。
他咬牙切齒,心中只想罵人。
可這位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最終並沒有再浪費口舌,而是長腿一勾,將落地的長劍一挑,劍身彈跳而起,重新被他握於手中。
“走!”
他一拉姚守寧,調頭就走。
打是打不過了。
此人不知是何來頭,身形如同鬼魅,虛虛實實,來無影、去無蹤。
打他打不到,你以爲他是真人時,他是假的;你以爲他是假的,他又是真實出現,冷不妨便會對人出手。
世子心裡罵罵咧咧,帶着姚守寧橫衝直撞。
他手裡的長劍只爲開路,不再理睬這些出現的‘陳太微’的身影了。
上下及四方受阻,他就鑽偏門角落。
一旦有‘陳太微’再度出現,他又轉身調頭。
他並沒有衝動,而是以這樣的方法帶着姚守寧殺出了一條‘生路’。
二人一路逃躥,竟也在這半損毀的地下迷宮走了小半刻鐘。
這一段路逃亡得十分艱難,這小半刻鐘無疑是陸執與姚守寧這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候。
陳太微的存在簡直像是一個噩夢,姚守寧的腦海一片空白,根本無暇多想,只能被世子拉着逃跑。
‘呼哧——呼哧——’
世子的腳步逐漸變得遲鈍,大量靈力的運用,使得他體內筋脈幾乎被掏空。
他的手臂有些痠軟,那握在掌中的長劍此時似是沉重極了。
如果不是一種莫名的毅力在支撐着他,恐怕他早就不願意再逃了。
姚守寧緊緊拉着他的手,兩人手心交握處已經溼濡。
陸執強令自己提手,看着前方的石牆,再度提劍一斬:
“破!”
他接連出招,劍氣已經大不如前,一劍斬出去,那石壁未破,僅只是被氣勁撕出了一條裂縫。
陸執的心直往下沉,正以爲自己必死無疑之時,那裂縫之中卻是吹入一股清風。
這股風與墓葬之內夾雜了泥沙、腥氣的空氣截然不同,風裡夾雜着寒意,帶着草木的清新之息,將地室內那種陰沉、詭異及森然的沉悶感一下打破。
“出口?!”
世子如絕處縫生,發出一聲驚歎。
姚守寧也感應到了這股清風的吹入,混沌的思維被這寒意一刺,彷彿都清醒了許多。
她聽到了陸執的喊話,腦海裡卻回憶起了在庭園中見那骷髏時所說的話:如果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測出她的身份……她應該能找到那條逃生的密道,出現在皇宮。
直通皇宮的密道!
從陳太微出現追殺二人,再到陸執帶她逃命,姚守寧因爲受到陳太微現身帶來的陰影籠罩,一直未曾顯露過真正的身手。
所以這一次逃亡,是由陸執主導,她只是一路被他帶着逃罷了。
準確的說,這一條通往皇宮的密道並不是她發現的。
等等——
姚守寧想到這裡,突然意識到不對勁之處。
從陳太微的話中聽來,這條從齊王墓通往皇宮的密道,不止是‘她’會在辯機一族先天預知力量的影響下誤打誤撞的找到,同時這位詭異莫測的道士應該也是知曉的。
也就是說,這一條路並不是由陸執主導,自己也並不是被世子糊里糊塗的帶來這裡——反而極有可能,二人是受到了陳太微的驅使,特意出現在此處。
她一想到這裡,慌心轉頭:
“……”正欲喚陸執的時候,她似是因爲極度的驚嚇而失聲,只能用力的捏了捏陸執的手。
二人的心意這一刻像是彼此相通,世子從她無聲的提醒裡,猜到了事情不對頭。
他轉頭往來路的方向看去,只見二人身體後方,全是密密麻麻的陳太微身影。
一個、兩個、三個——
十個、二十個——
似是無窮盡!
每一個陳太微都是身穿青色道袍,面帶微笑,好整以暇的盯着二人看,彷彿在看一對已經走投無路,被困在陷阱的獵物。
“發現了嗎?”
所有的陳太微此時都偏了下頭,發出輕輕的笑聲。
每一個人都有細微的表情,矇蔽了陸執的五感,令他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的。
“姚婉寧,你快走!”
世子如破釜沉舟,下定決心,大聲喚‘姚婉寧’的名字,並用力想將姚守寧往身後推出。
這裡是出入口,直通皇宮。
他的父母、柳並舟等人都在此處,姚守寧只要一進此地,便有人相助,總比困在這裡,生存的機率大得多。
他心生死志,但不知爲何,捏着手裡那隻柔軟的小手又心生不捨。
自己還有許多的事沒有做,好像有些話應該跟姚守寧說,但此時顯然已經不是說話的時候——最重要的,他好像面臨死局,心中卻是一團亂麻,並不知道要跟姚守寧說什麼。
有些可惜了!
他快死了,但死前卻不能喚她的名字。
姚守寧!守寧!
不知道她當時說的,在自己未定親前,不會與其他人定親的話還算不算數。
本該是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世子不知爲何心思卻已經飄遠。
他竟下意識的忽視了陳太微,開始回憶起當日自己與姚守寧的‘約定’了。
“不好——”
陸執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想法有些不對頭,他在此時分神,顯然是因爲其他東西影響了他的神智的緣故。
可惜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晚了。
“神降!”
最後的時刻,陸執的腦海裡涌出這樣一個念頭。
神武門的傳記之中說過,道家的術法力量修行到‘半神’的地步時,會發展出令人難以想像的神通。
那個人的陰神,會附身於旁人的身上,將其取而代之,使被附身的人化爲他的傀儡——如此術法稱爲‘神降’。
昨夜姚家的姚若筠就被陳太微施展過神降,鬧得姚家雞飛狗跳的,如今他顯然也中招了。
世子的思緒陷入黑暗之中,很快失去了意識。
與此同時,他握着姚守寧的手試圖想要反捏回去向她示警,卻因爲意識被迫陷入沉睡,而無法再將她握住。
守寧——守寧——守寧不知道他中招了,到時可能對他全無防備,她應該怎麼辦呢?
他駭得肝膽俱裂,但那握住她手的那掌軟軟垂落。
姚守寧沒有‘聽’到世子內心的話,也沒有收到他的‘提醒’與暗示。
但很快的,她就不需要提醒了。
因爲她看到‘陸執’轉過了頭,昨晚姚家之中發生的那一幕驚悚、詭異的畫面再度重演了。
世子那張高眉鳳目的美麗面容逐漸扭曲變幻,他嫣紅的脣色變淡,嘴角微微垂落,抿成一條微笑的弧度,眉眼間的傲氣淡去,變得平靜而純和。
那眼角含笑,眼瞳之中卻透出無情與冷漠。
陳太微的臉龐在世子那張明豔美貌的面容上顯現,並逐漸將他取而代之。
‘陸執’垂落的那隻手重新勾起,將嚇得手心冰涼的姚守寧的小手緊緊包握。
明明都是同一具身體,可此時的‘他’的手掌卻失去了溫暖,彷彿是一隻堅硬的骨手將她牢牢抓住。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將姚守寧攫住,她極度駭怕之下,一時之間竟似是怔住,忘了用力掙脫。
陳太微與她十指交扣,另一隻手一鬆——
被陸執握在手中的長劍‘哐鐺’落地,‘他’探出了這隻手,想要去拂姚守寧臉上被汗跡凝結的頭髮與灰塵——
“讓我來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