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泥沼·青春·難言之隱(2)
陳銘生停了停,問道:“我也沒有吃飯,一起吃嗎?”
他在邀請她。
楊昭抱着參考書,站直身體,正式地說:“好。”
陳銘生讓楊昭在市圖書館等他。沒過多一會兒,楊昭的手機響了,她在翻出電話的時候,已經看到了陳銘生的車慢慢開了過來。
他今天穿了工作服,白襯衫、西服褲子。她向下看去,陳銘生今天穿戴了假肢。
他看起來如此完整。
陳銘生轉過頭,看楊昭一直在看他,說:“怎麼了?”
楊昭搖搖頭。
陳銘生看着楊昭,說:“原來你近視啊?”
楊昭今天戴了眼鏡,穿了一身簡單的運動服,爲了方便還背了一個雙肩包。
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大學校園裡的學生一樣。
“嗯,平時我戴隱形眼鏡。”楊昭說。
陳銘生笑了笑,楊昭把書放到後座,然後開始拉前座的安全帶。
“……”陳銘生微微侷促,“我這車太舊了,平時也沒人系安全帶,可能不太好用了。”
楊昭拉扯半天沒結果,一語不發地轉頭看陳銘生。
陳銘生和那雙平淡的眼睛對視了一會兒,然後說:“過幾天我去換。”
楊昭這才坐回原位。
陳銘生看了她一眼,問道:“想吃什麼?”
楊昭說:“麪條。”
陳銘生點了點頭,將車掉了個頭往後行駛。陳銘生開車速度很快,看起來對街道也十分熟悉,拐了幾條楊昭叫不出名的小衚衕,陳銘生最後把車停在了一家“四季麪條”門口。
已經是飯點了,門口的車有不少。
楊昭說:“我把書留在你車上行嗎?”
陳銘生找好位置,倒車停穩,說:“行啊,放在這兒吧。”
今天陳銘生穿戴了假肢,沒有拄拐,楊昭看着他扶着自己的腿下車,對他說:“要不我去買回來,我們在車上吃。”
陳銘生搖搖頭說:“沒事,走吧。”
進了店,裡面有不少客人,楊昭四周看了一圈,一樓已經沒有位置了。一個服務員看見來了客人,對他們倆說:“二位樓上坐,樓上有位置。”
店裡樓梯很窄,上面還有些油膩的痕跡,楊昭踩上去覺得十分不穩妥。她走了幾步,回頭看陳銘生,目光有些擔憂。
陳銘生上樓很吃力,一直得用手扳着自己的大腿才能勉強走上來,他發現楊昭停下了,便擡起頭,剛好看見楊昭擔心的神情,他笑了笑,衝她伸出手,說:“來,搭個手。”
楊昭握住陳銘生的手,陳銘生稍稍一借力,往上上了兩節臺階。
好在二樓比較空,楊昭和陳銘生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楊昭到櫃檯點好菜,回來的時候看見陳銘生無意識地揉自己的右腿,她坐到他對面,說:“怎麼了,腿疼?”
陳銘生鬆開手,搖頭說:“沒有。”
“沒有你揉它幹什麼?”
“……”陳銘生說,“只是穿的時間有點長了。”
楊昭猶豫了一下,說:“你……”她欲言又止,陳銘生看着她,說:“我怎麼?”
楊昭說:“我覺得,你穿這個不如不穿方便。”
陳銘生一怔,隨後微微低下頭,低聲說:“是不太方便。”之後他看向窗外,楊昭看着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問道:“你每天都這個時間下班?”
陳銘生轉過頭,說:“我時間不固定,因爲不用交車,所有幾點下班都可以。”
楊昭說:“那你明天晚上能來嗎?”
陳銘生擡眼,“來哪?”
楊昭坐在窗邊,背對着夕陽,臉色平淡。餘暉在她的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紅邊,好像是洗去了平日的凌厲,換上了一股柔和的氣息。
她看着他,輕聲說:“我家。”
陳銘生看得有些愣神了。
楊昭又笑了笑,說:“或者你家。”
楊昭不常笑,至少陳銘生無法在腦海中勾畫出她的笑容。但是奇怪的是,每當陳銘生想起楊昭,想起她平淡的、沒有絲毫浮動的神情時,他總覺得她是笑着的。
尤其是她看着他的時候,不躲閃、不逃避,她的目光總是清澈的。
楊昭說:“行嗎?”
陳銘生張了張嘴,剛要回答的時候,楊昭的手機響了。
她低聲說了一句不好意思,便起身到一旁接電話。
陳銘生重新看向窗外,窄窄的街道旁種着楊樹,路邊有幾家連在一起的門市店,有小賣鋪、擦鞋店、牛奶站……
他隱約聽到楊昭的語氣有些急,問了許多的問題。
等她匆匆掛斷電話,回到座位的時候,還不等陳銘生問她,她就說道:“對不起,我今天有事,先走了,我再聯繫你。”
陳銘生看她緊縮的眉頭,在她轉身的時候拉住了她的手腕。
楊昭轉過頭,看見陳銘生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
“你別慌,出了什麼事?”
楊昭抿了抿嘴,說:“剛剛學校打來的電話,我弟弟不見了,我要去找他。”
陳銘生看到楊昭的神情十分嚴肅,眉頭也輕輕皺着。他拉着她的手腕,說:
“你別慌,慢慢說。”
楊昭被他寬厚的手掌握住,真的慢慢靜了下來。她看着陳銘生,說:“我得去找他。”
陳銘生說:“他逃學了?”
楊昭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嗯。”
“他有手機嗎?先給他打個電話。”
楊昭點點頭,拿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她很快就放下了,說:“他關機了。”
陳銘生說:“你知道他一般逃課會去哪嗎?”
楊昭思索了一下,然後再次拿起手機,撥通一個電話。這回她聽了很長時間,就在陳銘生以爲她又要掛斷的時候,她忽然說話了:“喂?你是劉元吧?”
陳銘生聽不到電話另一邊的聲音,他看着楊昭的眉頭越皺越緊。
“我問你是不是劉元?楊錦天在不在你那裡?”
“喂?”
“……”
楊昭放下電話看了看,陳銘生說:“怎麼了?”
楊昭說:“我弟弟經常跟這個人在一起玩,上次他逃課我就是在他這找到的。”
陳銘生說:“這次他沒告訴你?”
楊昭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機屏幕,手指噼裡啪啦的,似乎在打一條短信,她說:“他好像迷迷糊糊的,我不知道我說話他有沒有聽見。”
陳銘生說:“喝多了?”
楊昭說:“不知道。”
這時,楊昭點的面端上來了,服務員把兩碗麪條放在桌子上,說了句“請慢用”就離開了。楊昭看了眼桌上的雞絲麪,說:“對不起,我得先走了。”
陳銘生站起身,說:“你弟弟上次逃課你是在什麼地方找到的?”
楊昭擡頭看他,說:“在他學校旁邊的一家歌廳裡。”
陳銘生點點頭,說:“走吧。”
楊昭有些意外,“你要跟我一起去?”
陳銘生說:“嗯,你不是沒有開車來嗎?”
楊昭本來是開了車的,她的車停在市圖書館的地下車庫裡,她本想和陳銘生一起吃完飯,再回去取車,沒想到半路碰到了這樣的事。
“那麻煩你了。”
兩碗麪條就那麼放在桌子上,楊昭和陳銘生離開面館。
車上,楊昭一語不發。陳銘生偶爾轉頭看她一眼,她都是看着窗外,一臉沉思。
陳銘生知道樂迪歌廳的位置,他很快將車開到那裡。楊昭對他說:“你在這裡等我,我進去找。”
“用不用我陪你去?”
楊昭想起剛剛陳銘生費力上下樓的情景,搖搖頭,說:“不用了,我很快出來。”
樂迪歌廳規模不算大,而且也不是十分正規,大廳裡七七八八坐着幾個人,周圍的啤酒箱堆成一面牆。
楊昭進去後,直奔櫃檯,櫃檯服務員是兩個小姑娘,濃妝豔抹。
看見楊昭,一個服務員笑着說:“小姐你好,有什麼需要嗎?”
楊昭說:“我找人。”
服務員一愣,“找人?”
楊昭說:“你這裡有廣播嗎?我想找我弟弟。”
旁邊那個服務員聽見,撲哧一聲笑了:“廣播?”她上下打量楊昭,說,“小姐不好意思,我們這沒廣播。”
楊昭說:“那有記錄嗎?”
服務員見她不訂位,態度就有點心不在焉,說:“找不到的。”
楊昭說:“你看看有沒有一個姓劉的先生訂包房。”
服務員看楊昭堅持要找,不耐煩地點了點電腦,說:“姓劉的好幾個呢,我們這隻顯示姓,沒有名字,你找誰啊?”
楊昭從隨身的包裹裡拿出一個小本,又掏出一支筆,對服務員說:“都是哪些房間?”
服務員有點不高興了,“你還要挨個去找啊,我們不允許說的。”
楊昭一愣,說:“有規定嗎?”
其實哪有什麼規定,就是服務員不願意說。她點點頭,說:“不能說的,小姐麻煩你要是不訂位置就去旁邊等,我們還有其他客人呢。”
楊昭把本子和筆放回包裡,眼睛微微一眯,剛要開口,餘光裡一道人影一閃而過。楊昭轉眼,看見了一個背影走進了洗手間。
“你倒是讓一讓啊。”服務員沒有注意到,只顧着趕人。楊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朝洗手間走過去。
她站在洗手間門口等着。
剛剛那個人……如果楊昭沒有看錯的話,應該是總跟劉元在一起的。楊昭接楊錦天的時候,有好幾次看見他和楊錦天一起出校門。
等了兩三分鐘,那個人晃晃悠悠地從洗手間裡出來。楊昭本想上去問一下,但是看見他的臉,瞬時就停住了。
他的眼睛漲得厲害,滿眼通紅,眼神恍惚,胸口大起大伏地喘着氣。
喝醉了?
楊昭看着他直愣愣地從自己的身邊經過,朝裡面的一間房間走過去。
楊昭跟在他身後。
走廊裡的地毯味道很重,兩旁的房間門口都放着空酒瓶。那人走到最裡面,楊昭聽見屋裡震耳欲聾的音響聲。
他推開門進去,楊昭緊走兩步,在門快要關上的時候,拿手墊了一下。
她順着打開的門往裡看去,裡面昏昏暗暗,她隱約看見沙發上並排坐着六七個人。她目光再一轉,看見旁邊的小沙發上,單獨坐着一個人。
那個人沒有喝酒,也沒有唱歌,他低着頭一個人坐在那裡。
楊昭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弟弟——楊錦天。
她推開門。
電視上放着一首吵鬧的歌,沙發上的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熒屏,不時大叫地吵嚷幾聲,開始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有人進屋了。
直到楊昭站在楊錦天的面前,楊錦天擡起頭看見她,驚訝地叫了一聲姐的時候,屋裡的人才紛紛轉過頭來。
唱歌的人也注意到了,歌也不唱了,轉頭看過來。
楊錦天還坐着,“姐?”
楊昭的臉色很平淡,楊錦天知道她永遠都是這樣一種表情。他不知道她現在到底生沒生氣,或者究竟有多生氣。
“跟我走。”
楊錦天回過神,看向沙發的方向。
楊昭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沙發邊上坐着的劉元。但她的目光很快越過他,看向沙發中間的人。
他絕對不是高中生,楊昭看着他。他的年紀至少有三十歲了,穿着一身寬鬆的半袖衣服,身體十分瘦。
此時他打量着楊昭,衝楊錦天挑了挑下巴,說:“這誰啊?”
楊錦天小聲說:“是我姐。”
楊昭說:“不好意思,我要帶他先走了。”
那男的笑了一聲,楊昭覺得他笑起來很像一種非洲的野鳥,臉上的皮都皺在一起。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說:“姐姐,跟弟弟們一起玩唄。”
他的語氣很輕佻,楊昭不知不覺眯起眼睛。
“不用了,小天——”楊昭轉頭,對楊錦天說,“走了。”
楊錦天好像很怕那個男人,他也不敢看楊昭,支支吾吾地說:“那馮哥我先走了……”
被叫馮哥的男人馬上拍了拍桌子,苦口婆心地說:“走走走,走什麼啊,來來——”他伸手招呼楊昭,“來,姐姐,坐這。”他指了指身邊的位置,那裡本來也坐着個女孩,見他這樣,捶了他肩膀一下,馮哥瞪她一眼,斥責道,“幹啥,給姐姐讓座啊。”
楊昭不再看他,拉起楊錦天的胳膊,把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
楊錦天稍稍掙脫一下,楊昭沒有鬆手,拉着他往外走。
剛剛那個唱歌的人站在門邊上,似有似無地堵着門。楊昭看他一眼,說:“借過。”
那人滿頭黃毛,敞着衣懷,目光也有些渙散,他拿着麥克風衝楊昭啊啊地叫了兩聲。聲音太響,楊昭後退兩步。
那黃毛叫了兩聲,覺得效果不錯,扯開嗓子就要再喊。誰知手裡的麥克忽然被拿掉了。
“嗯?”他反應慢了好幾拍,原地轉了兩圈,才發現他的身後——也就是門口的地方,站着一個人,手裡正拿着他的麥克風。
陳銘生。
黃毛瞪了陳銘生一眼,伸手去拿。他腦袋迷糊,腳下站得也不穩,剛伸過去自己就差點一個打滑摔地上。
這一個踉蹌,他看見陳銘生的腿。
陳銘生卸了假肢,拄着柺杖。他把褲腿繫了一個扣,吊在半空中。那黃毛看見了的瞬間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又開始笑。
“哈哈哈!”
他笑得倒在地上,也顧不得麥克風了。
楊昭拉着楊錦天走出門。
楊錦天也看見了陳銘生,他震驚地看着他,“你?!”他馬上扭頭看楊昭,一眼看去,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楊昭直直地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一樣。
陳銘生看着楊昭,低聲說:“你們先出去。”
楊昭領着楊錦天先走,陳銘生拄着拐進屋,把麥克放在桌子上。
屋子裡的人都在打量他,兩個女人看見他的腿,做了個鬼臉,把頭埋了起來。那個馮哥仰着下巴看着他,“怎麼,兄弟,想幹啥?”
陳銘生沒有說什麼,他把麥克放到桌子上,“打擾了。”
他的語氣很低沉,不過還算客氣。那馮哥鼻孔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比畫了兩下手,意思是你快滾。
陳銘生撐着柺杖離開。
在轉身的一瞬,他看了一眼在地上哼唧的黃毛,還有那個一直貓在角落裡喘氣的男人,最後收斂眉眼,關門離開。
外面,楊錦天靠在電線杆旁邊,楊昭站在他面前,兩個人都是一語不發。
陳銘生走過來,楊昭回頭對他輕聲說了一句:“失陪一下。”她與陳銘生錯身而過,陳銘生看見她從衣兜裡摸出一盒煙,他淡淡地轉過眼。
楊錦天不懷好意地看着他。
陳銘生也摸了根菸,咬在嘴裡。
夜裡的冷風呼呼地吹,薄薄的煙霧還沒等飄起,就已經散了。
楊錦天看着陳銘生,冷冷地說:“你是來還錢的?”
陳銘生在煙霧中眯起眼睛,沒有說話。
楊錦天又回想起那天,他也是這樣的眼神。他頓時就火了,雙手一推,陳銘生擡起左手,扣住楊錦天的手腕,微一用力,扭到背後。
“操!”楊錦天罵了一句,“你放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