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泥沼·青春·難言之隱(3)
陳銘生把煙叼在嘴裡,柺杖也鬆開了。他單腿站在地上,右手按在楊錦天的臉上,拇指覆上楊錦天的下眼皮,朝下一扒,往裡看了看。
楊錦天奮力掙扎,從陳銘生的手裡抽了出去。他蹭了一下臉,擡腳就要往陳銘生的左腿上踹。
就在這時,陳銘生忽然開口了。
他把嘴裡的煙拿下,淡淡地說:“那東西,你最好別碰。”
楊錦天一下子就定住了。
陳銘生的語氣平平淡淡,卻也是萬分篤定。
楊錦天定在當場,眼神驚疑地看着陳銘生,說:“什麼東西,什麼別碰?”
陳銘生在煙霧中擡起頭,打量着楊錦天,“以後多聽你姐姐的話,別讓她擔心。”
楊錦天眯起眼睛:“你算什麼東西,管我?”他的眼神有意無意地看向陳銘生空空的褲管,嗤笑一聲撇過眼去。
陳銘生看向一邊的街道,默默地抽着煙。
楊錦天站了一會兒,心裡有些沒底。他餘光看了陳銘生一眼。這個男人靠在一邊的電線杆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楊錦天問道:“喂,你剛剛說的什麼意思?”
陳銘生彈了一下煙,沒有說話。
菸灰被風吹散了,零零星星地落到馬路上。楊錦天不知爲什麼,看着平靜的陳銘生,他越來越緊張。
他只能吵嚷地掩蓋自己的心虛,“我問你呢,你聽不見啊?!你剛說的是什麼東西?”
陳銘生擡頭看他,淡淡地說了兩個字——“毒品。”
楊錦天想過或許陳銘生看出了點什麼,但他沒有想到他能這麼平靜地說出這兩個字。他的語氣、他的神情,都是如此安逸,好像在他的眼裡,毒品和飲料沒有任何區別。
陳銘生靜靜地看着楊錦天,後者臉色刷白,緊張得手腳不時痙攣。
他低頭,又吸了一口煙。
說白了,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楊錦天看着菸頭越來越短,他知道楊昭也快回來了。他心底煩透了陳銘生,可還是不得不求他,“你……你別跟我姐亂說!”
陳銘生看着他,楊錦天有些激動地往前走了兩步,急促道:“我沒……我沒抽那個!他們要給我,我沒碰!”
陳銘生還是沒有說話。
楊錦天已經絕望了,他衝過來抓住陳銘生的胳膊,說:“我真的沒碰!你別跟我姐瞎說!聽見沒有?!”
陳銘生本就沒扶拐,單腿站着,此時被楊錦天突然一拉,差點沒摔倒。他一手扶住路旁的電線杆,一手把楊錦天抓着他的手拉開。
“你到底聽見沒有?!”
陳銘生看了看眼眶泛紅的楊錦天,撇開眼,低聲說:“我知道你沒碰。”
楊錦天愣愣地站在當場,最後終於鬆了口氣一樣,使勁揉了揉自己的頭髮。
陳銘生把菸頭掐滅,將最後一口煙吐了出來。
他知道楊錦天沒碰。
今天沒碰,以前也沒碰過。
哪個癮君子會對毒品一詞懼怕成這個樣子?
楊昭回來了。
她來到楊錦天面前,楊錦天偷瞄了一眼陳銘生,看到他看向其他的地方,這才轉過頭與楊昭對視。
“小天,雖然我之前已經說過了,但我想我有必要再跟你提一次。”
楊錦天默默地看着楊昭。
楊昭說:“那個劉元人品有問題,下次你不要跟他一起玩。”
現在楊昭說什麼是什麼,楊錦天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司機。他點頭,說:“知道了。”
“好。”楊昭說,“那回家吧。”
這就教訓完了?陳銘生在一邊聽得好笑。不過,有了之前種種事情的鋪墊,楊昭能用出這種教育方法,他也沒有太奇怪。
陳銘生開車送楊昭和楊錦天回家。
楊昭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路上楊錦天幾次偷偷看陳銘生,見他沒有要說破的意思,漸漸放下心來。
稍稍平靜了一些後,他又看向自己的姐姐。
十七八歲正是最敏感的年紀,他隱約感覺到楊昭和陳銘生之間有些奇怪。他說不出那種感覺,也無從談起證據,因爲從上車到回家,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連一個對視、一個眼神都沒有。
回到家,楊昭問楊錦天餓不餓,楊錦天折騰這麼一下,哪還有胃口吃飯,垂着頭洗了澡就睡下了。
楊昭坐在書房裡繼續給楊錦天整理試題。只不過這一次,她做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回想起那個叫“馮哥”的男人,回想起楊錦天獨自一人悶頭坐在沙發上的場景,她打心底可憐楊錦天。
他本不該是那樣的人。
楊昭覺得,每個人生來都是一樣的,但是隨着慢慢成長,都會有自己的生活圈。她不會妄評他人的圈子,她只是覺得,楊錦天不該在那裡。
他很痛苦。
每次看到楊錦天跟劉元這樣的孩子在一起玩,楊昭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楊錦天把自己囚禁住了,他的身世就像一個枷鎖,銬在他的脖子上,拉着他不斷向下、不斷向下……
楊昭幾次站起身,來到楊錦天的臥室門口,可是她沒有推開門。她覺得焦慮、迷惑,可她依舊不知道要如何同楊錦天說。
反覆數次後,楊昭聽見手機響了。
她拿起來一看,是陳銘生。
“喂?”
“喂,你還沒睡?”
楊昭說:“沒有。”
“在想你弟弟的事?”
楊昭輕輕地嗯了一聲。她走到窗前,點了一根菸,看着窗外。
“你怎麼跟你弟弟說的?”
楊昭輕聲問:“說什麼?”
陳銘生說:“回家你就讓他睡覺了?”
“嗯。”
兩人都靜了一會兒,楊昭說:“陳銘生。”
“嗯?”
“你有弟弟嗎?”
“沒。”
“兄弟姐妹都沒有?”
“沒有。”
楊昭嘆了口氣。
陳銘生說:“你拿他沒辦法?”
楊昭坦然承認,“沒辦法。”她吸了一口煙,又問,“你有辦法?”
陳銘生簡簡單單甩出一個字——“打。”
楊昭沒出聲。
陳銘生說:“你在考慮?”
“……”楊昭嗯了一聲,然後說,“我現在不想打他。”
“那我也沒辦法了。”
楊昭蹲在落地窗旁,看着窗外安靜的城市。
“陳銘生。”
“嗯?”
“沒什麼……”楊昭的煙已經抽完了,她把菸頭掐滅,低着頭,下巴墊在膝蓋上。
“明天,”陳銘生開口道,“明天你還來嗎?”
楊昭說:“來。”
“……”
楊昭:“怎麼了?”
陳銘生說:“我還以爲你要照看你弟弟。”
楊昭吸了一口煙,淡淡地說:“他的事是他的事,你的事是你的事。放學我會去接他。”
“那明天幾點,我去接你。”
楊昭想了想,說:“早上我送小天上學,還要看一下他的參考書,大概中午吧。”
陳銘生說:“行,到時候我給你電話。”
約好了時間,楊昭同陳銘生道了晚安。
她放下電話後,繼續整理試題,一直到下半夜兩點鐘,不知不覺地趴在書桌上睡着了。
楊錦天半夜起來上廁所。
他前半夜基本半睡半醒,不能安穩睡着。一閉上眼睛就是那個一條腿的司機。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今天劉元領他逃課,說有好東西給他。他以爲就是像平時一樣唱唱歌,玩玩遊戲,就跟着出去了。所以當劉元偷偷摸摸把那個東西拿給他看的時候,他真的害怕了。
楊錦天出來上廁所,意外地看見書房裡還亮着燈。
楊錦天整夜提心吊膽,莫名的心虛讓他總想知道楊昭在幹什麼。他沒去廁所,而是躡手躡腳地來到書房邊,推開一絲門縫往裡看。
楊昭的書桌正對着門,楊錦天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桌子上的楊昭。他看見她睡着了,就推開門進了屋。
他來到書桌邊,大氣都不敢出,屏住呼吸,往桌子上瞄了一眼。
一看就愣住了。
桌子上的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
因爲楊昭的要求,他把學校所有的試卷都拿了回來。他是不在乎的,反正也基本都是白紙。這些試卷在書桌上堆成三摞,楊昭此時躺在其中的兩摞裡,睡着了。
楊錦天沒有伸手碰試卷,但是也看見了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跡。
楊昭寫了一手好字,方正的小楷,楊錦天很少看見她寫連筆字,試卷上的字就像是鋼筆字帖一樣規整。
楊昭的胳膊壓着一張試卷,楊錦天看着漏出來的一角,認出那是他上次階段測驗的數學卷。那場考試他考了一半就跑了。
他還記得當時的感受,他拿着試卷,來回翻看,裡面沒有幾道他會做的題。
他擡頭,黑板旁邊懸掛着一個大型的電子牌子,上面是高考倒計時。
隨着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心口越來越涼,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慢慢地滑下一個懸崖,等着死一樣。
他不能像劉元一樣,坦然地在課堂上睡覺。照理說按劉元的成績,是不可能進實驗中學的,他走教師親屬進來的,他的媽媽是實驗中學教務處的老師。
楊錦天忍了一個小時,終於還是受不了了。他撒謊上廁所,偷偷地跑出了考場。
此時,楊昭就趴在那張數學捲上,試卷已經全部改好了,上面紅藍鋼筆水,寫得滿滿都是知識點。
楊錦天又看了一眼楊昭。
楊昭睡得很熟,她的頭髮披下來,擋在臉的前面,十分安靜。
楊錦天的心裡頓時酸楚得差點掉下眼淚。他怕楊昭醒過來,捂着嘴退出書房。
楊昭在凌晨醒來了一次,胳膊麻得動都動不了。她緩和了好一會兒,才能站起身來。看了一眼表,已經四點了。
楊昭覺得也不用再睡了。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然後回到臥室換了身衣服,坐在牀上抽菸。
窗簾沒有拉,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頭腦一片空白。
夜很深,煙慢騰騰地盤旋而上,楊昭靜靜地等着日出。
第二天,楊昭送楊錦天上學。
車上安安靜靜。
楊錦天坐在後座上,一直看着前面的座椅。
下車的時候,楊錦天扶着車門看了楊昭一眼。楊昭問他:“怎麼了?”
楊錦天明白,她什麼都不會問,什麼都不會說。他對楊昭說:“姐,我去上學了。”
楊昭點頭,還是那一副平淡的表情:“好。”
楊錦天關上車門,走進校園。
楊昭一直在車上看着楊錦天的背影沒入人流中,纔開車離開。昨晚熬了太晚,楊昭覺得頭有些沉,她的車開到一半,就拐了一個彎,開向另外一個方向。
一個小時後,楊昭來到陳銘生家樓下。
陳銘生家的小區很老舊,沒有門衛也沒有路障,車可以隨意開進來。楊昭把車停在陳銘生住的單元門旁,拿出手機看了看。
沒有短信,也沒有未接來電,現在才八點半。他應該已經上班去了,楊昭心想。
她沒有給陳銘生打電話。她覺得陳銘生認識她以來,都沒怎麼好好上過班。
楊昭把車鑰匙拔了,打開車門想隨便走走。
這個院子和她住的小區很不一樣。
華肯金座裡的住戶總是行色匆匆,他們不會在院子裡聚堆……楊昭來到一個象棋攤前,兩個老人正在下棋。棋盤是一塊舊木板,上面畫着楚河漢界。
在棋攤周圍站着兩三個圍觀的人,笑呵呵地聊着戰況。
楊昭走了一圈,在一個木柵欄下面看見了上次那隻貓。
它還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趴在地上。或許是察覺來了人,它扭動了一下,楊昭不知道它有沒有睜開眼睛賞臉看她一眼,總之它扭過一次後,就又不動了。
楊昭蹲在它身邊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也困了。她再次翻出手機——時間只過去二十分鐘。
楊昭回到車上,她來到後座,躺下休息。
車上睡覺不太舒服,而且每次楊昭覺得可能要睡着的時候,車邊就會跑來一串追鬧的小孩。好不容易稍稍適應了一些,進入淺眠的時候,一聲喝亮的聲音傳來——“將軍——!哈哈哈哈!”
“……”
她深吸一口氣,從座位上坐起來。
她拿出手機,給陳銘生髮了條短信——陳銘生,我是楊昭。
短信很快就回復了——嗯,怎麼了?
楊昭猶豫了一下,最後挨不住頭疼,終於還是打了句——你在哪?
陳銘生回覆——在家。
“……”
她一個電話打過去。
“喂?”
“你在家?”
陳銘生嗯了一聲,楊昭說:“你今天不上班?”
“我昨晚跑的夜班。”
楊昭無語地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陳銘生說:“你送完你弟弟了?”
“嗯。”
陳銘生又說:“那我等下去接你。”
“不用了。”楊昭探過身,把前座的手提包拿來,說,“我來找你了。”
楊昭上樓,陳銘生已經在門口等他。
他又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背心,下面是灰白色的棉長褲。
陳銘生把楊昭迎進屋,問道:“你怎麼自己過來了?”
楊昭說:“我送完小天就來了。”
陳銘生算算時間,說:“那你來了有一會兒了?”
“嗯。”
“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怕你在上班。”楊昭說。
陳銘生笑了笑,說:“以後想找我就直接給我打電話。”
楊昭第二次來陳銘生的家,陳銘生讓她先去臥室裡,他倒了點熱水給她。
她就着他的手喝水。
她今天穿了件灰色的羊絨衫,頭髮綁了起來,仰着的臉乾乾淨淨。陳銘生看着看着,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楊昭感覺到脖頸上乾燥的手掌,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又低下頭。
就在這時楊昭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一聲,聲音軟綿綿的,在安靜的屋子裡聽得格外清楚。楊昭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陳銘生倒沒什麼變化,他看了看楊昭,說:“你沒有吃飯?”
楊昭點頭,“沒有。”
“想吃什麼,我做點給你。”
“都有什麼?”
陳銘生說:“想吃什麼?”
楊昭說:“麪條。”
陳銘生笑了一聲,說:“你怎麼總想吃麪條?”他撐着柺杖轉了個身,往屋外走。楊昭捧着水杯跟在他身後。
陳銘生家的廚房小得可憐,兩個人進去你挨我我挨你。陳銘生對楊昭說:
“要不你進屋等着,我做完給你拿過去。”
楊昭看他,說:“我在這裡打擾你嗎?”
陳銘生搖搖頭,“不啊。”
“那我就在這裡。”楊昭說。
陳銘生在一個小木櫥裡拿出一紙掛麪,放到一邊,然後又取出小鍋,接好水,燒了起來。陳銘生轉頭對楊昭說:“幫我拿個西紅柿。”
楊昭順着他指的地方看過去,在廚房角落的竹盤裡拿了兩個西紅柿。陳銘生把柺杖靠在一邊,單腿站着,他扶着水池邊,蹦了一下。
楊昭把西紅柿給他,看着他洗菜。
陳銘生逆着從陽臺上照進的陽光。楊昭覺得,自己或許是太累了,陳銘生的身影在她的眼中柔和成一道剪影,細膩得讓她忍不住想要擁抱。
他低着頭,安安靜靜地洗着手裡的東西。屋子裡只有流水的聲音。
楊昭慢慢走過去,在他身後輕輕地環抱住他。
陳銘生扶了一下水池,微微穩了一下平衡,然後低聲笑道:“你不嫌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