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旅行·列車·我是好人(6)
老警察怒吼一聲:“你說話注意點!”
女人又升了一個分貝,喊道:“孩子只跟他爸!你要是把他關進去,孩子就留給你們了!”
“好啊!”老警察氣得聲如洪鐘,“來!你現在就給我開個斷絕關係證明,犯了棄養罪,我連你一起關!”
“老邱你冷靜點。”旁邊一個警察碰了碰老警察的胳膊。
女人坐在地上,抱着孩子開始哭。
記者蹲在地上,問女人說:“你們家的情況怎麼樣?”
“我家就住火車站旁邊,有個賣烤串的攤位。一個月最多就能掙個兩三千塊錢,全給孩子看病了,攤位上個月還被他們給查了,我老公外出去找舊親戚借錢,現在剛回來就被抓,他要是被關起來,那我們一家都別活了。”
小警察說:“火車站前的廣場不允許擺燒烤攤,已經說了很多次了。”
“那你讓我們怎麼辦?讓我們怎麼活?”
小警察皺着眉頭,看向一邊。記者也嘆氣,大家都辛苦啊。小警察氣得不行,真想上去踹他們兩腳。
“我覺得,你也不用期待什麼了。”
忽然,一道平平淡淡的女聲傳來,在場所有人都頓了一下。他們回過頭,看向站在最裡面的女人。
陳銘生嘴裡叼着一根菸,他本來低着頭聽屋裡的鬧劇,楊昭說話,他側目。
顯然,誰都沒有想到她會開口。
楊昭是對那個坐在地上哭的女人說的。“你應該感謝警察,沒有讓你第一時間得到你丈夫已經把借來的錢花光的壞消息。”
女人瞪着她:“你怎麼知道花光了?!”
楊昭臉色不變,淡淡地說:“因爲我會思考。”
那女人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頓時跳起來往楊昭這邊衝:“你算什麼東西?!”
警察制止住她:“你注意點!”
記者也往這邊看,他看見楊昭身旁的陳銘生,問了句:“他們兩個是?”
小警察說:“他們是誰你不用管。”
記者腦袋也算靈活,想了想楊昭剛剛說的話,說:“他們是舉報羣衆吧?”
記者一看見陳銘生的腿,馬上興奮起來了,殘疾人在火車智鬥毒販,新聞稿都已經在腦子裡成型了。
他把錄音筆伸向陳銘生,說:“這位先生,我能單獨採訪你一下嗎?”
門口的警察再也不能忍了,推着記者往外出:“說了幾遍不接受採訪,你再這麼幹就是妨礙公務了!”
記者被推着,翻出一臺相機,衝裡面啪啪地拍照。
陳銘生一直靠着牆上抽菸,任憑那女人在屋裡罵成什麼樣他都沒有擡一下眼皮,可在那個記者拿起相機照了兩張照片的時候,他忽然擡眼,在青白的煙霧中,看着那個記者。
老警察過來對陳銘生說:“沒事的,你不用管他們。”他轉頭對那個小警察說:“小劉,你先去把他們送到招待所,跟裡面說一聲,給優惠一點。”
“好的好的。”小警察看起來也不想跟這個女的折騰了,招呼陳銘生和楊昭往外走。
楊昭和陳銘生走到門口的時候,警察還在堵那個記者,陳銘生從他們左邊過去,錯身而過的時候陳銘生忽然伸出左手,從門口警察的胳膊下面探過去,食指鉤住相機的帶子,擡手一提,將相機從記者的脖子上拉了下來。
顯然誰都沒有意料到這個情況,那記者一愣,然後馬上說:“你拿我相機幹什麼?”
陳銘生沒有說話,輕輕低頭,把相機翻過來,刪了幾張照片。
“你幹什麼?!”記者瞪着陳銘生,“相機還我!警察同志你不管?”
老警察煩他煩得要死,裝聽不着。
陳銘生把相機還給老警察,說:“不好意思,我們先走了。”
老警察拿着相機衝他點點頭:“行行,小劉快去開車。”
“哎?!怎麼回事?搶東西不管?”
老警察不耐煩地說:“你少說幾句吧,你沒經別人同意就給人隨便拍照,還好意思了?”
後面還在吵來吵去,陳銘生和楊昭已經帶着行李出了派出所。小劉把剛纔那輛麪包車開過來,接他們上車。
“招待所很近的,門口就有公交,你們要去五臺山的話,坐公交車可以直接到這邊,火車站旁邊就有大客,每天發很多輛,直達五臺山景點的。”小劉熱情地說。
陳銘生點頭說:“嗯,謝謝。”
“不用謝,哎,今天是讓你們一起鬧心了,你們別往心裡去,好好旅遊。咱們這的五臺山是全國四大佛教名山之首,一定要好好逛逛。”
“好。”陳銘生說,“你們也辛苦了。”
“還行吧。”小警察無奈一笑,說,“習慣了,幹這行不容易。”
靜了一會兒,陳銘生低聲說了一句:“是不容易……”
楊昭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透過車窗,看着上面映着的淡淡的看不清眉目的側影,沉默不語。
招待所離得很近,開車十幾分鍾就到了,小劉一路幫着安排了房間。安排的是一間普通的標間,屋子很小,也有些舊,但好在乾淨。
楊昭把行李放到角落裡,打開箱子,取出換洗的內衣,然後去洗手間洗澡。
她洗過之後,換陳銘生洗。
陳銘生洗澡很快,他換了件背心和一件灰色長褲,從洗手間裡出來。
楊昭坐在牀上整理東西,看他出來了,她擡起頭,說:“陳銘生,你過來。”
陳銘生撐着柺杖過去,毛巾搭在脖子上,他擡手擦了擦頭髮,坐在楊昭的牀邊。楊昭坐過去一些,拿過毛巾,幫他擦頭髮。他們用了一樣的沐浴液,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楊昭覺得這樣低着頭讓她擦頭髮的陳銘生比往常乖了許多,她彎下脖子,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一口。
陳銘生許是有些癢,低低輕笑。
楊昭將白毛巾張開,抱住陳銘生,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陳銘生握她的手:“怎麼了,累了嗎?”
“沒事,不累。”楊昭說。
她還有些溼的頭髮粘在陳銘生臉頰旁,涼涼的。
已經下半夜了,夜裡靜悄悄。
楊昭枕在陳銘生的脖子上,看着牀頭掉了漆的檯燈,低聲說:“陳銘生,你有沒有什麼想要對我說的?”
陳銘生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那重量磋磨着他的心口,壓得他說不出的難受。
“是不是今天在火車上嚇到你了?”陳銘生低聲說。
“有一點。”楊昭說:“你下手太狠了。”
陳銘生低頭輕笑了一聲,“是嗎?”
“陳銘生……”楊昭緩緩開口,“你爲什麼對毒品那麼熟悉?”
陳銘生的聲音一直很低、很慢,他的話語像是跟黑夜融在一起。楊昭有一種感覺,或許如果她不仔仔細細地聽的話,都不能確定他到底有沒有開口。
“以前,接觸過。”他艱難地說。
楊昭鬆開手,扳過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你吸過毒?”
“沒有。”陳銘生幾乎馬上回答出口,他握住楊昭的手,語氣也比剛纔快了一些,“楊昭,我沒染過毒癮。”
他看着楊昭,那麼直直地看着她,又說:“從來沒有。”
楊昭的眼神顯出一種淡漠的冷靜,陳銘生忽然有些害怕。
“沒染上毒癮,也就是說,你吸過毒。”
“楊昭……”
楊昭說:“什麼?”
陳銘生咬了咬牙,最終放棄了一樣,點了點頭。
“對,我碰過。”他看向地面,緩緩地搖頭,低語道,“我不想騙你,我確實碰過。”
楊昭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在跟陳銘生交往的日子裡,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有一種直覺,陳銘生跟其他的出租司機不太一樣。
那天她在他的身上看見了很多傷口,她下意識地認爲,陳銘生之前或許曾做錯過什麼事情。但是那對於她對他的感覺來說,無關緊要,而且她看出當時陳銘生並不想透露太多,所以她沒有追問。
直到剛剛陳銘生在洗手間裡洗澡的時候,楊昭也沒有想要逼問他。可是陳銘生一句簡簡單單的回答,讓楊昭有些迷茫了。
對於這個人的迷茫,對於未來的迷茫。
陳銘生握住楊昭的手,楊昭感覺到那隻手在輕輕地顫抖。
他也在忍耐,楊昭想。對她說出這些,他自己也在害怕。
楊昭回握住他,陳銘生的手更緊了。
“你爲什麼要吸毒……”楊昭說,“爲了玩嗎?”
陳銘生搖了一下頭,說:“不是……”
“那爲什麼?”
“爲了做些事……”
“什麼事?”
“……”
說起來,楊昭並沒有見過陳銘生現在這樣的狀態。在她的印象裡,好像陳銘生永遠都是沉穩的、鎮定的。他現在看起來有些焦慮,雖然他極力地壓制,楊昭依舊看出他焦慮。
“我不能再說了。”陳銘生緊緊握住楊昭的手,“我不想騙你,但我真的不能再說了。”
楊昭說:“爲什麼不能說?”
“我不想傷害你。”陳銘生的聲音陡然變大,他側過頭,一動不動地看着楊昭,“我不想傷害你……”
楊昭再一次靜默。
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楊昭低聲說:“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我與你之間的感情,是最簡單的。”
陳銘生沒有說話。
“陳銘生,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願意回答,就回答。不願意回答,就沉默。”
“第一個,你爲什麼要揭發火車上那兩個人?”
陳銘生低聲說:“我看出那個人毒癮犯了,猜他會去廁所吸毒,所以就揭發了。”
“不對。”楊昭淡淡地說,“你猶豫了很久,你開始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可你剋制自己,不去管。爲什麼最後還是管了?”
陳銘生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我不能不管。”
不能不管。
其實他也在想,如果不管他,就這麼過去,或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那現在他和楊昭就應該在一間酒店的房間裡熟睡。在車上時,他一直告訴自己,放過吧,坐着吧,畢竟,楊昭在。
可是在最後的一刻,他看見那個人站起身,走進廁所。他幾乎完全沒有思考地就作出了決定。
“第二個問題,你爲什麼對警察說謊?”
“我不想惹麻煩。”
“對警察說真話就是惹麻煩嗎?”
陳銘生頓了頓:“我只是想快點結束。”
楊昭說:“那第三個問題,你爲什麼不讓記者拍下照片?”
陳銘生說:“我不想張揚。”
楊昭冷笑一聲:“做好事不留名嗎?”
陳銘生低下頭,他笑不出來。
“你的話漏洞百出。”楊昭說。
沉默。
楊昭說:“陳銘生,今天我有點害怕。”
陳銘生的手僵住。
“你瞭解毒品,瞭解犯罪,不願意對警察說實話,不願意在記者面前留下照片。還有,最重要的——你不願對我坦白。”
楊昭不想去追究他不對自己說,到底是出於不信任,還是出於其他什麼理由。她只是覺得這樣的陳銘生,讓她有種淡淡的疏離感和恐懼感。
陳銘生轉過頭,他看她的眼睛,她的表情還是像平常一樣,平平淡淡。她誠實地表達着自己的感覺,就像那晚一樣。
這份誠實那晚救了他,今晚卻要了結他。
陳銘生的氣息有些不勻。
他知道她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並且對這些察覺作出了推斷。他能猜想到她的判斷是什麼,他想反駁,可無從開口。陳銘生覺得自己的心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硬生生地攥在了一起,他透不過氣來。
他不甘心。
楊昭不去看他有些蒼白的臉孔和緊咬的牙關,淡淡地說:“你不願說,就不說。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陳銘生像是等待一個審判一樣,低啞着聲音:“你說。”
問題幼稚而真實。
“陳銘生,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陳銘生的手頓住了。他的腦海中空白一片。先是冰冷,而後就被從心底涌出的記憶燒得滾燙。他大腦中的閘門被打開,所有的回憶都傾瀉進來。
他在混亂的記憶中翻轉掙扎,不知所措。
黑暗中,楊昭握住他的手。
陳銘生忽然抱住了她,緊緊抱住了她。
楊昭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擁抱,會讓人的靈魂有如此戰慄的感覺。
“我是好人。”陳銘生聲音低沉又嘶啞,“楊昭,我是好人。”
他的身體在顫抖,聲音沉重、痛苦,又有着淡淡的委屈。楊昭擡手,將他回抱住。她貼着他的臉頰,輕輕地說:“陳銘生,你在哭?”
陳銘生當然沒有回答。
他們在黑暗之中緊緊擁抱。
楊昭抱着他,心想,很多人都在說愛得複雜,可她卻覺得,這世上所有的感情裡,愛真的是最簡單的一種。它是那麼的容易、那麼的單純。
她有一個最簡單不過的理由,跟他在一起。可往後的日子她從他身上體會到的,遠遠比愛複雜得多。
“睡吧。”楊昭說,“明天還要起早去五臺山,早點休息。”
那晚,陳銘生在楊昭的身後,抱着她入睡,一直都沒有放手。
或許是太累了,楊昭做了很多奇怪的夢。夢的最後,她在虛空之中聽見他的聲音,他告訴她——楊昭,我是好人。
早上,楊昭換好一身運動服,化了點淡妝,從旅行箱裡拿出個小型的揹包,裝上水和零食,還有事先準備好的地圖。
陳銘生沒有那麼多說道,只在黑背心外面套了件外套,就坐在牀邊等她。
他看着她在角落裡忙碌的身影,覺得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楊昭轉過頭,說:“你準備好了?”
陳銘生點點頭。
楊昭說:“那走吧。”
招待所沒有餐廳,他們拎着行李下樓,在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裡吃了早飯。火車站門口就有拉客的大巴車,20塊錢一位,陳銘生和楊昭上車的時候人還不滿,他們坐到偏後的地方,楊昭從包裡拿出一本書,翻看起來。
陳銘生說:“你這時候還看書?”
楊昭說:“不然乾等着幹什麼?”
陳銘生好奇地伸手:“什麼書?”
楊昭把書翻過來給他看,書名是《清涼世界:五臺山》。
“清涼世界……”
“嗯。”楊昭說,“書裡有介紹,是華嚴經裡說的:‘東方有處名清涼山,從昔以來,諸菩薩衆,於中止住。現有菩薩文殊師利,與其眷屬,諸菩薩衆,一萬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說法。”她把書遞給陳銘生,說,“五臺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
陳銘生打開書,翻看幾頁,毫無興趣地還給了楊昭。
楊昭說:“你看了嗎?”
陳銘生:“看了。”
“一目十行?你看到什麼了?”
陳銘生實話實說:“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