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淮北震動
五月十八。
鎮淮、武衛兩軍同新募青壯千五百人,進駐蔡州城南校場。
災民之所以踊躍參軍,客觀原因是家鄉受災後,短時間內無法恢復生產,便是青壯男子也沒了養家餬口的營生,而陳都統手底下的兵不但能吃飽肚子,每月還有足額軍餉,終歸是條活路。
主觀原因自然就是刻在華夏人骨子裡的‘忠義’二字了。
只不過此忠義非是對朝廷的忠義,而是對陳都統的忠義.陳都統夫婦救大家於危難,如今他正值用人之際,踊躍投效,也算報答一二。
當日,陳初趁傍晚時,回了一趟家。
望鄉園,玉儂閨房內熱鬧依舊。
近日一直忙着修葺長子在城中小院的翠鳶,在得知姑娘有了身孕以後,暫停了工程,每日都來待上一整天。
陳瑾瑜也日日前來探望,偶爾還會留下來陪玉儂過夜。
老太太更不必說,每日親自盯着玉儂的吃食,竈房常備各種補品,一天各種小竈要喂上玉儂五六回。
短短几日,便讓玉儂胖了幾斤,鵝蛋臉愈發圓潤了。
忙得腳不沾地的蔡嫿最直接,派人去桐山接了秦媽媽送到陳府,專門陪伴玉儂。
這件事,可算是辦到了玉儂心坎上。
被賣來賣去那些年,秦媽媽是唯一讓玉儂覺着溫暖的人。
當初她被陳初從采薇閣接出來時,也曾哭着向秦媽媽說,以後會接媽媽出來享福。
可幾年過去了,玉儂一直不敢向貓兒提這件事。
她自己本就出身勾欄,再接一個鴇子進府.大戶人家哪有這樣的。
不想,蔡嫿和貓兒商量這件事的時候,貓兒只是稍作思量便道:“也好,當初玉儂就帶了翠鳶一個人,如今翠鳶也要嫁人了,玉儂有了身孕身邊卻沒個體己人幫她管那望鄉園。若秦媽媽品性不差,就留在玉儂身邊支應吧”
玉儂得知這個消息後,興奮的跳下牀蹦躂了幾下,嚇的太奶奶趕忙把她摁回了牀上,“兔猻!着意肚子裡的娃娃!”
被太奶奶罵了,玉儂卻一點也不難受。
從來都是被人忽略的小卡拉米,哪體驗過被全府上下圍着轉的感覺呀。
就連翠鳶也感慨道:“姑娘真是傻人有傻福,當年公子在桐山剛發跡時,咱閣子裡有多少姑娘盯上了公子呀,可公子卻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偏偏和姑娘好上了。”
想起自己和長子命運多舛的感情發展,翠鳶羨慕道:“進了陳家後,姑娘上頭沒有婆婆管束,大娘子又對姑娘極好。便是到了如今,竟又是姑娘拔得陳家子嗣頭籌.當真傻人有傻福!”
臨了,翠鳶又強調一遍。
玉儂卻只咯咯傻笑比本事、比手段,我自然比不過兩位姐姐,但誰讓人家孕氣好呢。
陳初回府當晚,晚飯是在望鄉園吃的。
在坐的還有太奶奶,以及剛好在此探望的陳瑾瑜。
玉儂是姨娘,老太太是長輩,她們倆自然不用忌諱男女同席的問題。
可陳瑾瑜即便硬抗着失禮的唐突,席間也未能和頻頻走神的陳初說上一句話。
一來陳初心事多要時刻思考着周邊局勢,還有他和玉儂孕育的小生命,後一樁事也讓他恍惚。
畢竟他沒當過爹,心理衝擊後,總有些不真實感。
二來當初和陳瑾瑜的事,少不了拉陳家全族上船的功利心思,但他最看重的自然要數陳景安,可自從陳景安幫他取字後,急切想要離去的態度出現了明顯鬆動,這麼一來,陳初對陳瑾瑜就沒那麼迫切了.
倒也不算故意冷落,只是覺得這件事的重要性下降了,潛意識裡總想着先忙完別的再去處理。
可陳瑾瑜卻難受了。
人你也摸,嘴你也親了
釣魚哪有釣一半的!
不上不下,人家怎辦?
陳小郎,果然有渣男潛質!
晚飯結束,陳瑾瑜一臉幽怨的離了陳府。
晚上睡覺時,玉儂窩在陳初懷裡嘚啵嘚啵說起了這些天的懷孕心得。
難得團聚時光,玉儂本不想說別的,可陳瑾瑜和陳初之間的事當初還是她當的小信使呢,說幫兇也好,說媒人也好,總歸她有點責任。
再想起晚飯時阿瑜可憐兮兮的模樣,終於沒忍住替阿瑜說了幾句,“公子,你和阿瑜怎了?她最近變了好多呢,這幾日一直在咱家幫災民烙餅,以前她可不會做這種事”
“公子?”
自說自話間,卻聽陳初的呼吸悠長平穩,玉儂擡頭一看,只見公子已經睡着了。
阿瑜,可不怪我沒幫你說話呀!是公子太累睡着了.
玉儂想着,待過幾日陳初回家時再說,可不想,第二日陳初離家後,竟隔了好久,纔有見面機會。
翌日。
陳初一早出城前去城南校場。
一邊讓蔣懷熊加緊訓練新募兵士,一邊整修軍械,籌備糧草。
淮北臨府傳來的消息,一日壞過一日。
五月二十二。
壽州,獲丘縣。
嶺下村王二春跟隨一衆鄉親艱難跋涉在爛泥中。
遠處的蘆葦叢,殘留着洪水退去後的印跡,泥沼中,還漂浮着一具軀幹已被野狗啃噬成骨架的浮屍。
道路旁,同樣倒斃着一家三口,屍身乾癟瘦小,眼珠已被烏鴉啄了去,只留下一雙瘮人黑洞。
就連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扒了去,乾瘦身子肋骨一根根支棱着。
嶺下村村民連轉動眼珠看一眼的氣力都沒了,麻木的從屍體旁蹣跚而過。
這幾日,眼前的場景已見怪不怪。
不同的是,遠處泥沼中的屍體,是十幾日前淹死的。
近處的屍體,是這幾日餓死的.
他們若再尋不見食物,也是這般下場。
王二春卻沒忍住往那具婦人屍身上多看了兩眼,視線聚焦處,是屍體的大腿和屁股本應是肉多些的部位,卻依舊乾癟。
罪惡感和強烈飢餓天人交戰之際,卻看見一條條黃色肥蛆,在那屍體口鼻中涌動,王二春這才收回了視線。
更遠處,數只野狗不住往這邊張望。
他本是壽州路安縣人,本月十一日夜間村子被淹。
家中田地口糧盡數被毀,苦挨幾日後,跟隨村民外出逃荒。
可不想,他們跑去臨縣田山縣,縣城四門緊閉,不予收容;再往西,跑去濠縣,還是不收.
昨日,他們進入了獲丘縣地界,若此地再找不到吃的,只怕都要餓死在這裡了。
俄頃,卻見對面行來一羣男子,約莫有十來人。
這夥人雖破衣爛衫、骨瘦嶙峋,卻眼泛紅光。
走在前頭的嶺下村族老,勉強提了口氣,回頭低聲囑咐道:“小心些。”
嶺下村衆青壯趕忙握緊了手中打狗棍。
對面那羣人自然也看見了他們。
雖嶺下村隊伍中有女子,但青壯仍有二三十人,眼看佔不了便宜,對方主動退到了十幾丈外。
兩撥人警惕的互相打量。
王二春覺得,這羣人看向自己這邊時,像是在看食物.
雙方快速錯過,繼續朝着各自的方向前進。
如今壽州境內,到處是成羣結隊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尋找吃食的流民,他們不但要提防野狗,也需提防同類
未時。
一天中最熱的時辰,眼看大夥都走不動了,族老支應一聲,幾十口人坐在委頓在路邊樹蔭裡歇息。
日頭白花花,蟬鳴聒噪,空氣中到處瀰漫着大水後植物漚爛和屍體腐壞的氣味。
村裡徐寡婦悄悄摸到了王二春的身旁,從懷中掏出一把燈籠果,塞進了後者手裡。
王二春顧不上說話,一把捺進了嘴裡,微甜野果滋潤了乾澀喉嚨,卻也飢餓感更加強烈。
蹲在旁邊的徐寡婦,忍不住舔了舔乾裂嘴脣。
人家不知從哪兒好不容易尋來這點果子,卻被自己一口吃了,王二春很是不好意思,低頭盯着徐寡婦手背上的小黑痣,道:“嫂嫂,待俺找着吃的,分給嫂嫂。”
“嘿,不礙事。這是嫂嫂特意給你留的。”徐寡婦反倒安慰了他一句。
王二春牽扯嘴角,憨厚一笑。
兩人在村裡時,對彼此便有些意思,只是礙於長輩和族老的反對,沒敢更進一步。
想不到在這逃荒路上,徐寡婦還處處照顧.此時一把野果,說不定就是救命的東西。
徐嫂嫂真是個知道疼人的女人,待安穩下來,說甚也要把她娶進門。
王二春正暗暗思量間,忽見遠處塵煙漫卷,村中男子馬上警惕的站了起來。
族長也忙囑咐道:“大家莫慌,莫跑”
這次的來人騎着馬,此時還有馬騎的,定然不是一般人,若村民一着急胡亂逃跑,說不得會引起誤會,被對方追砍。
方圓幾十裡都是無遮無掩的平原,嶺下村村民飢腸轆轆,哪裡跑的過四條腿的馬,不如安穩等在原地,看看對方甚來頭再說。
騎士約莫有四五十人,轉眼間行至近前。
馬上諸人服飾各異,卻一個個油光滿面,和嶺下村枯瘦村民形成了強烈反差。
“大爺,恁是”族老上前半步,小心翼翼搭話。
爲首之人哈哈一笑,道:“奉開天大將軍之命,徵招軍士,你們都隨俺們入軍吧,有肉吃、有女人玩,哈哈哈.”
嶺下村青壯中,登時有人面露喜色,此刻‘有女人玩’對他們沒多少吸引力,但‘有肉吃’卻是一個致命誘惑。
眼見後輩中不少人躍躍欲試,族老卻面露凝重,再問一句,“敢問大爺,那開天大將軍是哪府的官將啊?”
“官將?俺們是義軍!如今朝廷無道,生民無路,獲丘英雄吳開印高擎義旗,反了他孃的鳥朝廷,周邊好漢紛紛響應,你們今日遇到俺算是交了好運!”
“.”
聽說是造反,王二春馬上熄了心思.造反能落什麼好,早晚橫死,俺還想和徐寡婦好好過日子呢。
但同伴卻有人不這麼想餓死打死都是死,甚都不如先吃頓飽飯!
族老察覺到了人心浮動,趕忙回頭厲聲喝道:“王家後人不得從賊.”
這句話卻登時惹惱了馬上那小頭目,只聽滄啷一聲,抽刀出鞘,二話不說一刀攮進了族老後心.
一衆村民嚇得雙腿直顫,再不敢多說一字。
只有族老的老妻慘嚎一聲,撲將在已倒地的老伴身上,小頭目一個眼神,自有嘍囉怪笑一聲,上前結果了這名老婦。
轉眼殺了兩人,嶺下村村民被懾住,一個個低着頭緊緊挨在一起,如同溫順綿羊。
小頭目似是很滿意這個效果,桀桀一笑,又道:“老子名叫李魁,往後,你們便歸到老子麾下了。”
說罷,往人羣中的女子身上掃了幾眼,再次笑了一聲,“老子先快活一番,待會就給你們吃肉。”
話音一落,早已輕車熟路衆嘍囉齊齊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呼號,隨即上前把婦人們拖了出來。
就在幾丈外的空地上扒了婦人的衣裳。
這些女人,有的是村民的姐妹,有的是婆娘,有的是嫂嫂嬸嬸.
光天化日
王二春眼瞅徐寡婦也被拉了出去,心裡一顫,卻又瞥見了族老夫婦橫死的屍首
默默掉了兩滴淚,撇頭看往別處
徐寡婦卻還是個剛烈性子,求饒不成後,開始大罵這幫匪人,再往後,痛苦哀嚎中夾雜着哭罵,不過捱罵對象卻變成了同村村民,“你們王家男人沒一個帶種的,眼睜睜看着俺們受辱,殺千刀的.你們也不會有好結果!王二春,你不是男人.”
這罵聲,讓男人們羞憤欲死,終於引得一人衝了過去,卻還未靠近自家娘子,便被那馬上李魁一箭射翻。
至此,再無人敢上前阻攔.
申時。
道旁重新歸於寧靜,充斥腐敗臭味的空氣中又新添了一股濃烈、新鮮的血腥氣。
那李魁果然沒有食言,王二春等人竟真的吃上了肉。
只是那些被辱女子卻不見了蹤影,地上只剩了些被扯爛的衣衫碎片,和滿地血水,還有被胡亂丟在地上的頭髮和內臟.
血腥味引來成羣野狗,遠遠圍觀,只待這羣人走了,就要上前爭搶殘羹剩飯。
王二春等村民背對那邊,不知是不忍看還是不敢看。
卻絲毫不影響他們抓着骨頭貪婪啃咬。
他們甚至知道自己吃的是甚,只是在強烈飢餓的控制下,已沒了任何道義、倫理的概念。
直到王二春吃完自己的份額,和一名同村同伴廝打一陣,從對方手裡搶來一隻還沒啃完的‘雞爪’,趕緊吮了一口。
卻不經意間在雞爪上頭看見一顆小黑痣
嘴脣一陣哆嗦,突然跪在地上劇烈嘔吐起來。
遠處的李魁啃完一根棒骨,隨手扔了,見這邊王二春嘔吐不止,不禁哈哈哈大笑起來,得意對身邊嘍囉道:“過幾日,這羣憨慫就是老子的好兒郎。”
“哈哈,恭喜大哥又得來一批弟兄。吳將軍按各位好漢手底有多少人馬分配官職,大哥如今也有了幾百號人,該做營正虞侯了吧?”
嘍囉恭維道。
五月下旬,壽州獲丘縣匪人吳開印扯起反旗,短短几日,聚衆三千。
二十五日,三千亂軍裹挾兩萬流民,於獲丘運河畔圍困在大水中元氣大傷的廣效軍。
二十六日,廣效軍指揮使靳太平率殘部千餘人投賊。
亂軍勢力大增、聲望無兩,潁、壽、宿、泗等州強人山匪爭相來投。
二十八日,靳太平率廣效軍爲先導,夜襲壽州城南塌口,壽州府城當夜既破。
是夜,城內火光四起,哭嚎經夜未斷。
一時間,淮北震動,齊國震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