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一,午後申時。
年關已近,恰逢晴朗豔陽,照常說,進入臘月後,臨安本該一日賽過一日熱鬧。
可今年,先有士子哭廟,再有商戶罷市,比往年冷清了不知多少。
到了今日,更是滿城惶惶,有如末日。
青天白日裡,臨安不但突然鎖閉所有城門,且街面上盡是披堅執銳的軍士小跑去往四城城牆。
衙役差人則手持水火棍、鐵尺,將攤販路人往家中驅趕,以防齊軍細作混入城中趁機作亂。
街面上,亂糟糟一片。
有菜販被恐慌路人擠倒了菜筐,蘿蔔菘菜等冬季鮮蔬滾了一地,又被路人踩爛,連聲呼喝阻止不得,那菜販心疼的直抹眼淚。
也有趁着晴朗天氣在城內閒逛的行人,混亂中尋不見了兒女,不住焦急大喊。
更有潑皮閒漢,或趁亂偷盜、或擠在人羣中對貌美小娘上下其手。
便是有些背景的茶館酒肆,也不敢再做生意,紛紛閉門。
能讓全城這般驚慌的,自然是東側聯綿不絕的隆隆炮聲,以及‘齊軍即將攻城’的傳聞。
這炮聲,被囚於大理寺的陳伯康聽的見;藏匿於相府的吳維正聽的見;被關在府衙大獄的顧雲棠等周國士子,以及梅瑤、商人苗奎也聽得見。
只不過,這代表了齊國復仇意志的炮聲,落在不同人耳中,各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皇城勤政殿內,氣氛同樣緊張。
坐於御座之上週帝,在這隆冬時節額頭汗水如瀑,幾乎每隔幾十息便要用帕子擦拭一遍。
某些老臣對此情此景並不陌生.當年丁未之難,周帝隻身逃出東京城,逃亡途中爲躲避金兵追截,不慎跌入冰河。
自此後,皇上每遇驚懼,便會汗如雨下。
下方,秦相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
幾位重臣卻時不時將目光掃向風塵僕僕的万俟卨.若周軍此次北伐勝了,大家跟着吃肉喝湯,自不必說。
可眼下人家勝了金夏,騰出了手來對付咱大周,‘自作主張’的万俟卨和王庶你倆總得給齊國一個交代吧。
西路軍王庶自淮北退卻後,至今滯留荊湖路未歸,那你万俟卨還不主動站出來消弭齊國怒火?反正要殺要剮是你的事,可別連累大家。
“諸位皆是國之棟樑,如今齊國水軍兵臨錢塘灣,誰有計策退敵?”
周帝低聲問道。
可下方卻一片死寂,周帝的目光在諸多重臣身上一一掃過,大夥卻一個個斜眼望着万俟卨,完全沒有和他交流的意思。
那意思很清楚,北伐此等大事,陛下卻防備我等甚密,只和秦相、万俟大人商議.如今踢到了鐵板,陛下也別問我們。
周帝擦了額頭汗水,無奈看向了万俟卨,點將道:“元忠啊,此事如何收拾首尾?”
雖然叫着万俟卨的表字,但万俟卨卻聽出了周帝言語間隱隱懼意和急躁皇上和秦相可都是甩鍋高手,此事若處置不當,搞不好皇上就要拿自己給齊國出氣。
是以,當務之急便是先安撫好皇上的情緒。
進宮路上,万俟卨結合魚山渡前線得來的情報已提前想好了一番說辭,倒也不慌,只聽他道:“陛下勿憂,方纔得報,錢塘灣內齊國水軍戰船隻有二十餘艘,最多可載軍士不到萬人,以這些微薄兵力,料定他們不敢棄船登岸”
話音剛落,樞密院承旨羅汝楫,卻陰陽怪氣道:“此事万俟大人敢打包票麼?陛下乃身負社稷的萬金之軀,如今距離齊國水軍僅十餘里,万俟大人卻大言不慚‘陛下勿憂’,若出了事,你便是我大周第一等罪人!”
說到最後,羅汝楫語氣漸漸嚴厲。
但在場臣工中,卻有不少暗道:狗咬狗!
羅汝楫和万俟卨可謂秦會之左膀右臂中,兩人有競爭關係,此次周軍北伐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這羅汝楫便迫不及待跳出來要踩万俟卨一腳。
同是門下走狗,卻當着秦會之的面互撕,可見秦相也因此次滑稽北伐損了些威嚴。
秦會之淡淡灑了羅汝楫一眼,卻朝周帝拱了拱手,道:“陛下,據臣所知,此刻齊國淮北軍主力仍在東京左近追剿金夏潰軍。以此說來,淮北並無多少可調之兵,這支齊國水軍確實不多,若對方強行登岸,又會失了天雷炮之利,想來,不過是虛張聲勢”
這話同樣槽點滿滿錢塘灣緊鄰臨安,臨安城內日用消耗近半需通過船隻通過此灣輸運,就算齊國水軍無力登岸,但任由他們封鎖臨安水運也不是個事啊!
不過,因爲此話是秦相親口所說,一時倒也無人敢反駁。
只有周帝邊拭汗邊道:“那該如何退敵啊?”
秦會之已替万俟卨解了一回圍,這回又輪到後者開口道:“陛下,淮北此時既無力南侵,所爲不過一口氣而已,不如許其財帛,請其退兵.”
又是‘許其財帛’這項大周傳統藝能了,衆臣心中剛升起一股熟悉的屈辱感,周帝已率先應允道:“可!不如元忠親自去和齊軍談一談吧!”
“.”
万俟卨脊背一涼,趕緊看向了秦會之。
羅汝楫等人一副看熱鬧模樣此次周軍犯齊,万俟卨自己就擔任了東路軍主帥,萬一齊軍見了他氣不過一刀殺了,也並非全無可能。
皇上是在裝糊塗,借齊人之手鏟除一家獨大的秦相黨羽?還是沒意識到万俟大人此行的危險程度?
衆臣想來,前一種可能性更大.
關鍵時刻,還是秦會之站了出來,又保万俟卨一回,“陛下,万俟大人乃大理寺卿,和議之事非其職司,不如請禮部沈尚書負責此事。”
“.”
全程沉默吃瓜的禮部尚書沈該,愕然擡頭靠北,甘霖老母!
同日,周國淮南路。
自淮北軍入淮南三日以來,沿淮兩府十三縣無不望風歸附太上皇,直到進至壽春縣,淮北軍才首次吃了閉門羹。
齊周之戰爲漢家內戰,非萬不得已,陳初不願強攻徒增傷亡。
便依照幾日來的經驗,遣壽春知縣陶春來上官裴蔚舒攜柴極聖旨,孤身入城勸降。
這裴蔚舒乃原安豐州知府,於昨日開城投降.不過,用他的話說,此舉並非降齊,而是歸正了太上皇。
昨晚,裴蔚舒見到柴極後,好一番痛哭流涕,在場的淮南周官跟着淚溼衣襟。
裴蔚舒首次提出請太上皇重掌社稷,柴極嘴上百般推辭,卻當即擢升裴蔚舒爲工部尚書。
這一下,其餘周官還能看不出柴極心思?
不由紛紛進言,柴極雖未應下,卻也金口一開,升官大派送,人人皆得擢升。
衆周官心情好理解降齊說出來不但不好聽,且留在家鄉的家眷也會受到牽連,但開城迎太上皇,說起來就偉岸光正了。
裴蔚舒剛得重用,自然想要在柴極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是以,當陳初派遣他前去勸陶春來開城時,裴蔚舒欣然領命。
卻不料.十一日午時,剛剛乘坐吊籃入城半個時辰的裴蔚舒便原路返回,比去時,少了一支耳朵
中軍大帳內,軍醫邊幫裴蔚舒包紮傷口,後者邊向柴極慟哭道:“那陶春來言道:己爲周官,效忠的乃是一國,而非一人。他還說太上皇當年失國半壁,又被金人所擄,今日又甘願爲齊國前驅,已失了帝王氣節,他如今只尊臨安政令,餘者不認。還還說,再有勸降者,以我爲例!”
近兩日,在衆多淮南周官簇擁之下,柴極將將恢復一兩分帝王氣度,聞言臉上不由青一陣白一陣。
這陶春來字字句句皆是誅心之言,便是柴極也忍不住胸膛起伏。但十幾年來的囚徒生活,讓他非常清楚此時處境,不由轉頭看向了下首第一人.齊國楚王。
“楚王,這壽春知縣阻我義師路途,要不發兵攻下此城吧,楚王以爲如何?”
柴極口吻極爲柔和,三日來,一仗未打,陳初也有意打一場立威。
只是沒想到第一仗落在了這陶春來頭上陳初是知曉此人的,陶春來和陳伯康爲同年,多年來仕途起起落落,不算順遂,在周國內部也是個又臭又硬的角色,不討人喜。
不過,近年來他在陳伯康的庇護下,倒把壽春縣打理的不錯。
陳初本以爲此人是個有原則的能吏,現下看來,也是愚忠一個。
未時,陳初命蔣懷熊點齊兵將,準備強攻。
壽春縣守軍不足千,蔣懷熊許下軍令,日落前破城。
可是,不待蔣懷熊施展,未時三刻,壽春卻突然城門大開
淮南各府縣,統統和淮北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陶春來有決死守土之意,但城中軍將、士紳卻不願這麼做。
未時中,被自己屬下五花大綁了的陶春來,官袍襤褸、黑白間雜的髮髻蓬鬆散亂,押進了中軍大帳。
進帳後,陳初剛讓人取了陶春來口中破布,便明白爲啥有人要堵他的嘴了。
“爾等,食周粟,受國恩!如今敵國南侵,卻不思守土報國,爭先恐後降敵,唯恐損了榮華!與爾等豚犬同朝爲官,羞煞吾也!”
陶春來被屬下捆綁時,顯然有過反抗,不然臉上也不會青一塊紫一塊的。
可此時他傲然立於帳內,言辭激烈地將淮南周官那塊遮羞布扯了下來。
上官裴蔚舒的耳朵正是陶春來命人割下的,此時再見,自是格外眼紅,不由上前啪啪抽了陶春來兩耳光。
嘴角沁血的陶春來卻怡然不懼,一口血痰吐在裴蔚舒胸前,喝道:“逆賊,可速殺我!”
裴蔚舒即使再怒,也輪不到他下殺人的命令,不由回頭看向了坐於上首柴極。
柴極雖惱怒陶春來在城內時的狂悖之言,但當下正是他急需重立威信之時,便擺出一副和善面孔,道:“陶春來朕記得你,政寧十二年進士。你可還認得朕?”
太上皇都主動給臺階下了,那陶春來卻一點也不領情,只見他放肆的在柴極臉上看了一眼,卻道:“我只認得當年大慶殿中意氣風發的太上道君皇帝,卻不認得眼前這位甘爲齊國鷹爪,禍亂大周的貪生之輩!”
“大膽!”
裴蔚舒等周官齊齊大喝,可陶春來卻望着柴極,輕輕一嘆,又道:“太上皇,你爲何不去死?所謂主辱臣死,國恥君亡!你死了,尚可留一世清名.現如今,太上皇難道真的不知齊國是何居心麼?國無二主啊,太上皇莫迷了心竅,照此下去,壞的是大周江山!”
這些話,在場周人,誰人不知?
便是柴極自己也無比清楚,只是,比起承受了十幾年的屈辱後,想要重登九五的慾望,已碾壓了所有理智。
柴極願意這麼做,就算藉助楚王之力做個傀儡,也遠勝過餘生被人囚禁。
再者,現下他也沒有選擇除了遵從楚王意志,還能怎樣?
但明白是一回事,當衆被一名小小知縣質問‘爲何不去死’卻是另一回事,柴極終於破防,低喝道:“來人啊,將此忤逆之徒拉出去斬了!”
“斬了!”
裴蔚舒等人連聲附和。
可帳內.蔣懷熊、長子、鐵膽等人自是眼皮都沒眨,就連二郎、小乙等親兵都沒有挪動腳步。
即使張多福、徐鷺等名義上該聽命於柴極的周國將官,也紛紛低了頭,望着地面出神,好像下一秒地上就會開出花似得。
見無人聽令,柴極不由一滯,也恢復了些許理智,不由擠出笑容看向了陳初,“楚王,你看”
“啊?哦諸位先散了吧,小乙,將陶知縣暫且收押。”
一句話,羣情激奮的淮南周官瞬間偃旗息鼓,魚貫退出大帳。
待帳內所有人都離開後,只剩陳初和柴極二人。
陳初起身,緩緩走到了柴極身前,後者趕忙起身,卻被陳初按了回去,隨後道:“陛下,接下來你看怎辦?”
陳初居高臨下,柴極有些不自在的扭了扭屁股,賠笑答道:“三日來,齊周義師進展神速,我軍不如繼續南下,有朕在,想來用不了多久便可抵達臨安城下”
陳初卻呵呵一笑,道:“此事不急。依本王看,該穩紮穩打,先在淮南重立周國正統朝廷,本王已爲陛下尋覓了一批合適官員.”
此時淮北軍主力分散於大淩河、東京兩線,僅帶兩萬來人,孤軍深入太過冒險。
再者,拿下更多地盤,短時間內依然要依靠舊有周國官員治理,沒甚意義。
柴極這邊,聽聞陳初說要幫他在淮南重立大周朝廷,不由短暫失神.方纔陶春來的話再次浮現在耳畔。
不聽柴極迴應,陳初不由聲音大了一些,“陛下,難道本王之言有何不妥?”
“妥,妥當極了!”柴極回神,忙不迭應道。
陳初點點頭,卻又道:“陛下久困五國城,身體需慢慢休養,諸多政事無暇親理.”
話未講完,柴極已接茬道:“有楚王在,諸般事務,楚王可自專。”
“能爲陛下效勞,本王自當盡心竭力。”
說到這裡,陳初一臉苦惱,“然,本王是齊國之王,終究是外臣。名不順則言不正,日後治理淮南時需下達軍政命令,多有不便啊!”
柴極自然聽出了陳初弦外之音.這是討要周國職事爵位呢!
但他已是齊國楚王,柴極若要封爵怎也不能比楚王低了.
柴極稍一思索便道:“楚王可就我大周晉王!”
自春秋起,王爵封號歷來以‘晉秦齊楚’四號爲尊,其中‘晉王’又是四號之首,最爲尊貴。
“晉王.妥當麼?會不會有點.跋扈?”陳初眉目間滿是謙遜。
“妥當,妥當極了!跋扈?一點也不跋扈,以並晉王之功績,朕便是與你共治江山,也屬應當”
臘月十二,柴極南歸入淮南後再頒一道旨意。
旨意中,除了任命裴蔚舒爲工部尚書外,又任尚在淮北的陸延重爲諫議大夫、剛剛從洛陽大獄中解救出來的韓昉爲御史中丞。
跟隨陳初近十年始終未出仕的陳景安,則一躍成爲大週中書門下平章事,隱相一朝成實相。
但最令人咋舌的,卻是齊國楚王就任大周樞相、掌周國兵馬,封晉王。
以非皇子身份得封親王的,爲周國立國二百載來頭一遭.
一人肩擔兩國樞相、王爵,初哥兒辛苦了!
周國朝堂自然無法當日得到消息,但左近淮南府縣卻麻爪瞭如今有了安豐知府裴蔚舒等人的背書,太上皇駕臨淮南已成爲不可爭辯的事實。
臨安的皇上是皇帝,這太上皇也是皇帝啊!
眼下又封了齊國楚王爲大周晉王,若晉王率軍接收城池,名正且言順!
屆時,咱們是出城五里喜迎天軍呢,還是出城十里迎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