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祝我初郎騰於九霄之上
夜。
陳初收到了軍統關於商戶打算假託軍士名義冒用將士家園貸的密報。
此舉雖噁心人,卻不好說到底犯不犯罪。
亥時初,貓兒見官人仍不回房歇息,親自煮了宵夜帶來書房。
恰好,此事涉及四大行,陳初便讓貓兒看了看那份密報。
貓兒看罷,挨着陳初坐了,細聲道:“官人,老子《道德經》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當初咱們定下此策時,確實想的不夠細緻”
陳初稍微有些感觸。
兩年多前,貓兒還是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小丫頭,如今,也能引經據典了。
燭光氤氳,在貓兒完美側臉上暈起一層迷濛光滑,精緻五官愈添嬌媚。
正所謂燈下看美人
“娘子,身子大好了吧?”陳初忽而奇怪的這麼問了一句。
都是老夫老妻了,貓兒自是從陳初的灼灼目光中看懂了官人的企圖.
養病近月,官人擔心她身子未愈,一直未盡人倫。
期間,雖貓兒偶有手足口病的治療,卻終究不能從根子上滿足官人的要求。
如今,貓兒的確大好了,甚至官人那眼神便讓她心裡貓抓一般癢絲絲的,可想起另一人,貓兒抿嘴笑了笑,出人意料道:“官人,你該去看看蔡姐姐了.”
“呃”
“前些日子,貓兒未痊癒,官人一直守在家中,後又忙活將士檢閱、籌備你我的”
貓兒微羞,‘你我婚事’的話有些說不出口,改口道:“總之,官人該去看看蔡姐姐。”
“嫿兒回來了?”陳初問道。
自從貓兒好轉後,蔡嫿便離開了陳府,進入九月後,更是去了城外各縣視察石炭場、赤鐵礦,甚至九月初十的將士檢閱都沒回來。
同爲女子,貓兒卻窺破了蔡嫿的難言心思.蔡姐姐再忙也不至於回蔡州一趟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她只是不想在貓兒大出風頭的那天出現。
“回來了,昨日剛回來。”
貓兒說話間,已招呼白露用食盒裝了些桃子、蘋果罐頭,隨後塞進了陳初手中,笑道:“罐頭要等到冬季才上市,如今旁人可沒吃到過,蔡姐姐喜食甜,官人一併帶去吧。”
亥時二刻,陳初出府。
不多時便到了書院街蔡嫿住處,陳初來這裡如同回家一般,丫鬟僕婦也都認的陳都統。
一路暢行無阻。
直到進到後宅正屋前,和另一名丫鬟守在門外的茹兒見了漏夜前來的陳初,忙對屋內喚了一聲,“三娘子,都統來了。”
茹兒的聲音帶着幾分喜意,燃着燭火的屋內卻安靜幾息,隨後傳出了蔡嫿標誌性的慵懶魅惑嗓音,“讓都統回去吧,我要睡了”
“.”
茹兒望着正站在門前的陳初,縮了縮脖子,尷尬賠笑。
不想,都統卻是個厚臉皮的,哈哈一笑徑直推開入內,“好巧,我也要睡,以我和嫿兒的關係,睡一個被窩不過分吧?”
屋內,圓形桌案上擺了幾碟小菜,燙着一壺酒。
看樣子,今晚蔡三娘子這悶酒已吃了有一會兒。
正在給自己倒酒的蔡嫿,手僵在半空,媚目瞟了一眼無賴情郎,一開口便有股子濃郁的醋味,“都統大人不是在忙着籌備婚事麼?怎有空來我這裡呀?”
“嘿嘿.”
陳初回頭,對勾頭往屋內張望的茹兒道:“茹兒,給本官拿只酒杯啊!愣着作甚?我陪伱家三娘子吃幾杯.”
“誰需你陪?這酒還不夠我自己吃!”三分醉意下,蔡嫿有點不給面子。
陳初卻不以爲意,笑着拿出了罐頭,“喏,我不白吃,我給嫿兒帶了下酒菜.”
下月大婚,彌補了貓兒的遺憾,卻避免不了會刺激蔡嫿的神經。
便是明知不可更改,人家三娘子自然也有使使性子的權力。
不過,蔡嫿很有分寸,被陳初厚着臉皮哄了一陣,便藉着說正事的契機,收起了心底深處的落寞情緒。
片刻後,茹兒拿來酒盞,兩人間的氣氛已回覆了正常。
茹兒爲蔡嫿和陳初添了一回酒,便退了出去,順勢掩上了門。
“哎,今晚又有的忙了”
茹兒守在廊下,搬了支小馬紮坐下,一看便是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和她一起守在外頭的新來小丫鬟卻疑惑道:“茹兒姐姐,夜裡還能有甚忙的?”
茹兒看了一眼懵懂小丫鬟,以過來人的口吻道:“晚些,你便知道了.”
屋內。
陳初幫蔡嫿開了一瓶罐頭,後者一手託了瓷瓶,一手拿了根筷子,以筷尖戳了桃子塊便送進嘴中。
全然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模樣。
陳初滋溜一聲抿下一杯酒,從懷中掏出一張箋紙,遞了過去,“嫿兒,你看看這個.”
蔡嫿這才放下了罐頭瓶子,用帕子隨便擦了擦手,展開細看起來。
箋紙上,寫了一堆州府官職。
第一個是掌監造鹽、鐵等業的局務官,從八品,官階不高,卻是一府內少有的肥差。
其餘,還有負責內外命符職牒、低級官員和吏人升遷、招募、監督的‘吏曹主事’。
此職司從七品,相當於後世的組織部,乃一府中除了知府、同知、通判外數一數二的實權官員。
除此外,還有負責戶籍、賦稅、財政預算的‘戶曹主事’。
及掌管婚姻、田土、鬥毆等訴訟案的‘士曹主事’。
以上,皆是州府六曹中的實權官員,陳初既然能亮出來,便有信心能幫老丈人拿了此職。
如今蔡源是同知知事,說白了,便是陳景彥的秘書、是後者的屬官。
他能有多大的職權,全賴陳景彥對他有幾多信任。
因桐山系的秘密盟約,陳景彥自會放一部分權給蔡源,但比起掌管一曹的獨立官員,知事一職,依舊差的沒影。
短短一年多,從一縣吏人,到府衙知事,再到六曹主事。
蔡嫿自然知曉陳初不與爹爹相商,卻拿來自己這裡獻寶,無非因心中覺着對她有愧,以此來彌補一二。
蔡嫿也不說穿,屈指彈了彈箋紙,故作輕鬆道:“想不到蔡老漢臨老了,卻開始官運亨通起來.”
陳初哈哈一笑,道:“嫿兒,若你替咱爹爹選,你選哪個?”
‘咱爹爹’?
蔡嫿媚目飛白,妖冶面龐上卻露出一抹風情萬種的微笑,“自然是這戶曹主事了,治理一地,官吏爲重,你若不用‘咱爹爹~’爲你選能任賢,還能用誰?”
蔡嫿故意模仿陳初的口吻,把‘咱爹爹’三字咬的極重。
“嗯,我也是這般想的”
人治社會,陳初纔不會天真的杜絕‘裙帶關係’。
他手中缺人,知根知底、且早晚有姻親關係的蔡家必定是淮北這場瓜分官職盛宴中的大贏家。
對陳初來講,這也是成本最低、收效最大的做法。
一旁,蔡嫿捏着箋紙,一雙細長媚眼卻沒有焦點,不知想起了什麼,走神許久。
“嫿兒?”
“嗯”
“在想什麼?”
“在想.”蔡嫿將箋紙放在了桌上,望着跳躍燭火,夢囈一般呢喃道:“我方纔想起,當年你託我幫你謀吏人之職,那時也像眼下這般,我寫了許多出缺,有貼書、典書、專知,你卻偏偏選了那馬快.”
“說起來,確實要謝嫿兒當年助我.”陳初笑道。
這倒不是客氣,當年陳初想的還是好好種地,帶着娘子過上好日子就行了,討要馬快職務不過爲了方便行事。
沒成想,後來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引導着他走向了一條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總之,當年蔡家的提攜,是如今一切的起點
“我不是這個意思.”
蔡嫿卻搖了搖頭,道:“當年我信誓旦旦向爹爹保證,以後你會有出息,可即便是我,也沒想到小狗能做到眼下地步.如今,我家反過來受你提挈,也算沒讓我在爹爹、大哥面前失言這麼一想,嫿兒止不住有些慧眼識人的得意呢,嘻嘻”
蔡嫿掩嘴嬌笑一聲,素手提壺,幫陳初和自己分別添了一杯,“小狗,我敬你,祝我初郎大志得展,騰於九霄之上.”
這祝詞說的相當大膽,甚至隱隱僭越。
但深閨之中,情人之間的密語卻也不怕被外人聽了。
陳初笑着端杯,兩人輕輕一碰,各自飲盡。
氣氛愈加融洽,閒聊片刻後,陳初主動說起了‘將士家園貸’一事。 論對陳初謀劃佈局的理解,深度參與過各種商事的蔡嫿當屬第一。
她知道,陳初是想讓銀錢快速流動起來,畢竟銀子放在地窖中創造不出任何價值。
思索片刻,蔡嫿忽道:“若想杜絕商戶冒用貸款,不難”
陳初也知道不難辦,只要將這些敢冒用貸款的商戶捉起來,殺一儆百,肯定會起作用。
但陳初不太願意這麼做,此事算他思慮不周,商戶到底犯不犯罪還在兩說,便是算作犯罪,也不是什麼重罪,懲處過狠不合適,過輕又起不了威懾作用。
說出自己的想法後,蔡嫿卻搖頭道:“在商言商,此事規則有漏洞,咱只需將漏洞堵上便是,這點小事便喊打喊殺的確矯枉過正”
“怎個堵法?”
“讓四大行和築料市場對接”
“嫿兒細說.”陳初好像抓到一絲頭緒。
蔡嫿接着道:“往後,將士需多少木料、磚瓦,直接讓軍中開票,將士持票去築料市場換取所需材料。築料市場再以票據前去四大行拿回應付款項,如此一來,將士手中不過錢,便是有商戶想要冒用貸款也不好辦了
除非他們拿了物料後再對外兜售,但這麼做一來麻煩,二來一出一進,定然會損耗本錢,他們算的清這筆賬”
“是極!”
陳初驀然想起今晚貓兒那句‘治大國如烹小鮮’。
這世上沒有一法通萬法通的規則,若遇不順自己意思的事便殺人,那治理一地未免太簡單了些。
作爲規則制定者,和各個階層博弈共存,纔是千百年來的常態。
規則有漏洞,便修補漏洞,這種事以前有,眼下有,未來依然有。
陳初頓時開懷,倒不單純因將士家園貸一事,而是覺着打開了思路。
見他如此,微醺的蔡嫿腮畔豔紅,不高興道:“陳都統,來了我這裡,除了公事便是公事,就沒別的要與我講麼?”
“嫿兒想聊甚?”
“說說你打仗的事吧.”
“打仗有甚好說.”暗香浮動的閨房,聊打仗,那不是大煞風景麼。
蔡嫿卻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下脣,眯起雙眼魅聲道:“我這宅子的鄰居‘包打聽’,曾言道,都統耍得一把好槍,有九九八十一套招式,將那潁州小莊外殺的九進九出、潰不成軍.”
“呵呵,謬傳謬傳”陳初挺起了胸膛,嘴裡謙虛,卻一臉自矜。
蔡嫿撇撇嘴,道:“對嘛,我也不信,那小莊太差勁了。還不如我強些.”
“.”
陳都統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被調戲了,不由冷着臉,怒哼一聲,“多說無益!咱們入帳見真章!”
“切~只管放馬過來!怕你不成!”
蔡嫿伸出食指勾了勾,一臉挑釁。
這.咱陳小哥能忍?
丑時。
夜涼如水。
幽寂夜空中的啓明星升了起來,已是後半夜。
書院街後宅,新來的小丫鬟抱了一牀新被入屋換了,紅着臉退了出來,不忘掩上房門。
看了一眼坐在馬紮上、靠着廊柱昏昏欲睡的茹兒,小丫鬟纔算明白了前半夜時茹兒爲何說今晚又睡不成了
茹兒聽見關門聲,閉着眼睛問了一句,“這是第幾回換被褥了?”
“第第五回了”小丫鬟吭吭哧哧道。
“哦”
茹兒睜開眼看了看天色,伸了個懶腰道:“那便快了。明日你將換下被褥送與浣娘時,她若問起,知曉怎說麼?”
“知知曉。便說.便說家裡漏水了.”
九月下旬,因將士突然爆發出的大量建屋需求,蔡州築料市場熱鬧了起來。
和當初十字坡市場非常相似,築料市場周圍也聚集了大批趕着牛馬車的力夫,爲客人提供運送築料的服務。
不同於當年西瓜節的是,此次蔡州這波蓋屋潮,吸收了更多的勞力。
畢竟,一棟新屋落成,少說得一二十人忙活上月餘。
此時又值冬小麥播種完畢,農人得了閒,有機靈的便找了懂營造的師傅,組織起一支支十幾人到幾十人不等的蓋屋班,穿梭於各處莊村。
短時間內的大量需求,讓蔡州的木材、陶土等築料原材料出現了短缺。
有資本的蔡州商戶當即招募人手,挖土伐木,再次吸收了不少勞力。
便是滯留在當地外府災民,也人人有了餬口活計。
一時間,本來蕭瑟的深秋,蔡州城內外卻呈現出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城內各級官員同樣心情不錯。
被桐山系壓制的不得施展的左國恩,已得知自己即將調任臨府,自然生出一股‘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快意。
不過,臨走前,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比如,調動各級官吏.
原同知知事蔡源升任從七品吏曹主事,原刑名孔目西門恭任鹽鐵局務官,桐山縣衙院虞侯徐榜調任蔡州,接替蔡源的同知知事一職。
原府衙捕頭苟勝接任西門恭刑名孔目,新任捕頭則是同樣來自桐山的西門喜。
其實,原本西門恭和徐榜都能去往壽州就任更高一階的官員。
但前些日子西門恭得過陳景彥的提點,明白了‘常伴君王側’的重要性,專門找到陳初表達了想繼續留在蔡州爲官的意願。
陳都統對這幫老弟兄相當夠意思,直接同意下來。
只不過,原本安排給他的壽州八品換成了眼下的從八品鹽鐵局務官。
但西門恭相當滿意,畢竟由吏到從八品的轉變,若不是五弟給力,他這輩子也別想摸着‘官’的門檻。
再說了,三弟也來蔡州做了捕頭,如今西門家在府城也算一號家族了,西門恭已有將全家遷來蔡州,在此生根的打算。
徐榜和他有同樣想法,甚至同樣選擇了不去壽州,降階來蔡州。
如今他想的明白,自己年齡大了,又沒一個蔡嫿這般的好女兒,往後上限不高,所以他把自己的任務定爲了留在陳初的核心小圈子裡,至於家族興盛的任務,便要交給徐志遠、張寶等後輩了.
雖說五弟對他們的安排還未公佈,但老徐知道,五弟挺喜歡憨直的志遠,再有張寶和五弟相識於微末的關係,以後家中只要不再出現徐貞兒這種憨貨,一家的富貴跑不了。
就在皆大歡喜的氛圍中,九月的最後一天,左國恩的新任命到了。
早已收拾好行囊的左國恩,當日便帶了家人去往潁州赴任。
陳景彥、陳初等人相送十里,在靡靡秋雨中與左知府依依淚別
待左國恩的車隊徹底消失在視線中,陳初把眼淚一擦,笑嘻嘻朝陳景彥一禮,“見過知府大人.”
有他帶頭,都以爲陳景彥即將再次高升的衆多官員,提前恭賀起來。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朝廷正式公文尚未下發.”
陳景彥捋須自矜,但那臉上的笑意卻繃不住了。
左國恩走了,騰出了位置,老陳上任的公文大約就在這一兩日了吧?
大夥都是這般想的,包括陳景彥自己。
十月初二。
陳初爲陳景彥送去一尊尺許高的紅珊瑚。
並在陳初的勸說下,陳景彥半推半就的帶着家人搬進了官舍內的四季園。
四季園是官舍內位置最好、面積最大的一處宅子,這樣的宅子自然是留給一府知府的。
陳景彥當年升任同知時,就算知府空着也沒敢住進來。
如今,大局已定,陳景彥再無顧慮
搬家用了兩日,隨後各級官員借‘知府’喬遷之際,紛紛送上了禮物,以表心意。
十月初五。
陳景彥在官舍內召開家宴,以謝同僚們的厚愛。
席間,人逢喜事的陳景彥,在同僚的吹捧中不由多吃了幾杯,心情舒暢之下,起身講了幾句。
主要意思是,本官履新之後,盼能和諸位同僚繼續精誠合作,造福蔡州百姓云云
官面話自然美什麼營養,但毫無疑問的是,陳景彥已經提前進入了知府的狀態。
十月初六。
一早,蔡州府全城灑掃,黃土墊道。
上午巳時,陳景彥率蔡州衆官、儀仗二百餘人,抵達城北二十里鋪,迎接東京城來的宣旨太監。
雙方匯合後,調頭回返府城。
午時末,蔡州文武齊聚府衙大堂,山呼萬歲後,宣旨太監徐徐展開了聖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