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戌時。
季春三月,惠風和暢,蚊蠅未生。
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侯府望鄉園內的葡萄架下,掛了數盞鯉魚燈,咯咯笑聲在後宅邈邈飄蕩。
按說,這種鯉魚花燈只有上元節燈會時纔會掛出來,今日不年不節的實在不應景.
奈何侯爺喜歡啊!
更確切的說,是侯爺的寶貝閨女喜歡
沒見麼,路安侯將小元寶抱在胸前,每次他用手指輕推一下那鯉魚燈,粉粉嫩嫩的小肉團便目不轉睛地盯着燈籠咯咯咯笑上一陣。
得了這笑聲的鼓勵,屁顛屁顛的陳初更來勁了。
明明幼稚到家的遊戲,陳初卻樂此不疲,自己也笑的跟屁呲了似的。
十分沒出息.
爺倆笑的開心,不遠處,和貓兒坐在涼亭裡的玉儂笑的更開心。
自小,玉儂便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
幼時顛沛,能不捱打、吃飽肚子,她就開心。
後來到了采薇閣,能從秦媽媽手裡多討來幾文零用錢便開心。
再後來,認識了陳初,那時她最大的奢望也不過是跟在公子身邊做個奴婢丫鬟什麼的。
當年就算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做了孺人,還和公子有了這麼一個粉嘟嘟肉乎乎、看一眼兒就能讓心兒化了的女兒呀!
玉儂覺着便是世上最厲害的詞人,也寫不出半分她心中的滿足、幸福。
想要和身旁的姐姐分享一二,轉頭卻看見貓兒望着陳初父女的身影,正微微失神。
整日生活在一起,玉儂自然知曉姐姐的心病,便稍稍斂了喜意,湊近低聲道:“姐姐,蔡姐姐教你的法子沒用麼?”
“.”
貓兒回神,看了看玉儂,無奈道:“若有用,她自己會至今沒動靜麼?”
“哦對了,我聽人說起,許州郾城有間送子觀音廟,可靈驗了,要不咱們去上柱香吧?”
玉儂低聲建議道。
貓兒卻搖頭苦笑,不置可否。
燒香她又不是沒試過,甚至湯藥都吃了十幾副,太奶奶更是不知從哪求了份香灰勸她沖水喝下.
卻全然沒一點用。
哎.以前太虛道長還信誓旦旦說自己命裡兒女雙全,這都圓房三年了,卻遲遲不至。
正鬱悶間,卻見一道曼妙紅色身影、扭着腰肢進了望鄉園。
夜色重重,看不清面目,貓兒也知道是誰來了家裡只有一人最愛穿色彩豔麗的衣裳、也只有一人走路扭屁股!
“喲喲喲~小元寶,讓孃親抱抱.”
人還沒走到跟前,那熟悉的嬌媚聲音便傳了過來。
只見蔡嫿距離陳初還有十幾步,便張開了雙臂.
陳初笑呵呵的將小元寶遞了過去。
你別說,蔡嫿抱嬰兒的姿勢還挺專業也是,偌大一個侯府,就只有這麼一個小傢伙,任誰見了小元寶不想抱抱、不想在粉嘟嘟的小臉上嘬兩口?
‘啪嘰~’
果然,蔡嫿也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就在小元寶臉蛋、額頭上印了兩道口脂印子。
玉儂悄悄嘟了嘟嘴巴.她倒不是嫌蔡嫿抱小元寶,只是這菜花蛇每回見了小元寶,總自稱‘孃親’.
你算哪門子孃親呀,明明我纔是!
不過,看在蔡嫿沒有娃娃的份上,玉儂不和她計較只當可憐蔡姐姐了!
玉儂爲自己不敢當面糾正蔡嫿的‘慫’,找了一個合適的藉口。
卻說蔡嫿抱着小元寶逗弄一番後,瞄了瞄陳初還未乾透的頭髮,仿似無意般問了一句,“噫?初郎不是剛回府沒多久麼?這麼快就沐過身了?”
“呵呵,這不是要來看小元寶麼,在外奔波一天,恐身上髒污惹閨女生病,便在衙門清洗了一番纔回來。”
傍晚回節帥衙門時,毛蛋自然將今日之事說了,早有準備的陳初表現的平和自然。
這個理由十分合適、無懈可擊。
蔡嫿聽了嘻嘻一笑,又在小元寶臉上親了一口,並對懵懂無知侯府千金道:“哎呦,女兒伱聽聽,你爹爹真疼你呀!”
說罷,將小元寶遞還陳初,藉着兩人靠近的機會,蔡嫿忽然嬌笑道:“身上在外邊惹了髒污能洗掉不帶回家,若是在外頭惹到了人,也能不帶回家麼?”
“嫿兒,你的話,我怎聽不懂啊?”陳初誠摯的臉上,八分疑惑、九分不解、十分茫然。
捉姦小能手蔡嫿打量陳初一眼,後者這演技,讓她也不敢確定了.
俗話說,捉姦捉雙,蔡嫿便是有所懷疑也不能僅憑一點蛛絲馬跡便判定人陳初‘不守夫道’吧!
於是,蔡嫿不動聲色的抿嘴一笑,道:“我是說,初郎在外頭少惹仇人,省得我們這些婦道人家被人尋仇.”
侯府後宅其樂融融,蔡州城內燈火通明。
當晚亥時,卻有一支數十人的隊伍悄然離開了城南大營。
翌日,寅時末。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辰,蔡州東北陳州境內項城東河口鎮,因潁河與蔡河交匯於此,西岸形成了一個繁忙碼頭。
碼頭這種地方,歷來魚龍混雜、烏煙瘴氣。
河口鎮外圍,有一座佔地甚廣的大院,平日用做貨物裝卸轉運之所。
此時天地仍一片混沌夜色,大院內外寂靜無聲。
‘篤篤篤~篤~篤’
有節奏的一長兩短敲門聲後,院門內響起一陣輕微響動,接着便有一人隔門道:“辰時方纔營生,客官有事天亮再來吧。”
院外的人卻道:“大雪塞路,趕不了腳程,還請兄臺讓我等兄弟進去歇息一日吧。”
這話說的奇怪,如今暖春三月,哪裡來的雪?
可院內之人聽了,卻‘吱嘎’一聲開了門,舉起燈籠在門外精壯漢子臉上照了照,低聲道:“門朝大海,一派溪山千古秀”
“地振高岡,三河合水萬年流.”
眼瞅對上了暗號,門內那人又道:“史隊將?”
史小五點點頭,也問道:“林大檔頭?”
林大力也點點頭,隨即四下看了看,低聲道:“讓兄弟們快進來吧,已備好了熱湯飯和牀鋪。”
“有勞。”
史小五笑嘻嘻應了一聲,轉身朝夜色中一招手,藏在樹後草叢的漢子紛紛現身,悄無聲息的進了大院。
片刻後,史小五、史小三兩兄弟各端了一碗白飯,與漕幫兩位檔頭林大力、羅洪聚在了一間密室內。
“要不,等兩位兄弟吃完飯再說?”林大力知道這些人趕了一整晚的路,此時困餓交加。
史小五卻搖了搖頭,邊刨飯邊道:“無妨,林檔頭只管將你知道的情況說與我們便是。”
“好。上游的兄弟已報,昨日傍晚,官船到了陳州。若無意外,今晚他們就會停靠河口鎮,不過”
“不過什麼?”
“上游的兄弟講,那官船上至少有百餘披甲護衛.”
林大力盯着史小五身上的破舊短褐,擔憂神色溢於言表。
不想,史小五卻哈哈一笑,自信道:“林檔頭,若在陸上,我不敢說手拿把攥,但在水裡,嘿嘿,老子便是那索命水鬼.”
三月初九。
一早,莫邵宏在陳州大小官員相送下,登船繼續南下。
直至官船行出一里地,那密密麻麻的陳州官員依舊站在岸邊,遙相拜別。
春風拂面,兩岸嫩柳漸次後退。
莫邵宏立於船尾,思緒起伏,此時心境用唐時孟郊那首詩形容最爲貼切.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幾日來,每到一地,莫邵宏便會受到當地官員的超格接待。 出發短短四五日,船艙內已裝滿了各地同僚贈與的黃白‘土特產’.
莫邵宏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受歡迎,並不是自己有多大賢名,而是因爲他身上的‘魯王’烙印。
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後,誰升誰降那還不是魯王一句話的事麼。
但卻不是每個地方官都有機會‘簡在帝心’,而莫邵宏作爲魯王派出的第一位地方官員,自會有少不人將他當做了和魯王連接的橋樑。
甚至,那船艙中的黃白‘土特產’,也有相當大一部分是借莫邵宏之手,孝敬魯王的
即便清楚這些,但在京中時處處小心謹慎的莫邵宏,體驗了這前呼後擁的感覺後,十分感激魯王提拔,不由生出幾分士爲知己者死的慨嘆!
魯王恩重,唯有幫魯王打開淮北之局,方可回報一二!
春風得意順水行,一日看遍沿河景。
大丈夫應如此,方不負十年寒窗快意!
黃昏時分。
船行百里後,即將抵達今晚停靠的河口鎮。
項城大小官吏攜衆多鄉紳早早等在了岸邊,一旁的吹鼓手嚴陣以待,只等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所乘官船抵達,便要奏樂歡迎。
酉時三刻。
暮色中,一艘六百料的平底官船緩緩出現在衆人視線。
項城知縣只做一個手勢,自有吏人開口喊道:“奏樂,吹鼓手奏樂!”
大鼓、五絃、板子等樂器同時響起,奏來一首喜慶《得勝曲》.
不想,眼瞅官船駛近,潁河河心突然有兩艘小舢板發生了碰撞。
兩船上各有數名破衣爛衫的漢子當即對罵起來
項城知縣不由大怒,呵斥屬下道:“怎回事?不是早讓你們清空河道了麼?何處來的小船?若驚擾了莫大人,你吃罪的起麼!”
負責清空河道的吏人,同樣迷茫,望着那兩艘始終佔據河道糾纏互罵的‘漁戶’,惱怒不已,朝河上大喝道:“蠢貨,快讓開!驚了大人,老子要你們的命!”
可河上漁戶正罵的起勁,對吏人的叫聲充耳不聞。
說時遲那時快,順流而下的官船已急急朝兩艘舢板衝了過來。
官船船身寬大,躲避不易.或許,也根本沒想着躲避
在岸上衆人愕然的目光中,官船船首自兩艘舢板上傾軋而過。
舢板上的漁戶紛紛慘叫後,跌入水中
“啊呀!不知官船是否受損!”
“完了!莫大人定然不悅.”
“哪裡來的蠢笨村夫!這下闖大禍了!”
一衆官吏鄉紳議論紛紛,可關心的卻全是官船以及.莫大人的心情。
竟無一人顧及哪些落水‘漁戶’死活。
只有同樣出身底層的吹鼓手們,下意識停下了演奏,望向河面,良久也不見再有人冒頭
“誰讓你們停的!快奏起來!”
剛剛被知縣呵斥了的吏人,兩步走近,兜頭一巴掌抽在那彈弦老者的臉上。
“哦哦,這就奏,官爺莫打”
一番討饒後,樂聲再起。
只是,這喜慶得勝曲,卻隱隱多了絲悽苦
同爲窮苦人,老爺們不當咱是人啊,死了幾名漁戶,如同死了幾隻螻蟻.
那廂,官船之上。
臨風站在船頭的莫邵宏,方纔感受到了船身的輕微顛簸,當即有隨從上前稟報道:撞了兩艘漁船。
莫邵宏下意識眉頭一皺,卻又看向了披紅掛綠、鑼鼓喧天的河岸,臉色這纔好看了一些,並和善道:“算了,小事一樁,待會不得因此對項城官員鄉紳無禮。”
莫大人,是個心善的,便是河道出了些紕漏,也不爲難當地官員!
“大人氣量非凡,待民寬宥!您到任蔡州,是蔡州百姓之福啊!”那隨從拍馬屁道。
莫邵宏捋須淡笑,自矜道:“民爲天下之本!本官善待百姓,百姓纔會愛戴本官啊”
就在莫大人發表感想之時,方纔被官船碾進河中的數名‘百姓’悄悄從水裡冒出了頭。
藉着暮色掩護,爲首幾人迅速接近船身,麻利的在船身上契下兩枚‘J型’勾釘,再將早已綁在腰間的繩索固定在鉤釘上。
這麼一來,便是不用游水,也能跟隨官船移動。
騰出兩手後,有人使鑿、有人使鑽,配合默契,只短短几十息,船身水線以上便多出一個腦袋大小的破洞。
接着,再有人從後背上解下包了油布的大袋子
緊貼船身的史小五接過袋子中的陶罐,吹亮火折,湊近了陶罐上的引線。
最後,小心放入破洞內。
“引線十息,扯呼~”
一聲呼喝,幾人迅速割斷繩索,如同靈活魚兒一般,一頭扎進水中,消失不見
此時,官船已減速,慢慢向岸邊靠攏,距離陸地只剩白餘步。
岸上。
項城知縣已能看清莫大人的面目,眼看站在船首的莫大人迎風而立,衣袂飄飛,臉上掛着淡笑,知縣不由長出一口氣。
並由衷讚道:“莫大人心胸廣闊,看來並未因方纔那幾個蠢貨生氣!接下來的招待,可不能再出紕漏了!”
身旁衆官吏鄉紳同聲道:是!
只是
項城知縣話音剛落,忽聽一聲轟隆巨響,轉頭看去,卻見河面上漫天飛舞着木屑、金銀.
再細看,那官船左舷竟憑空出現一個丈餘方圓的大洞。
船艙內不時有明火竄出,瘋狂灌入的河水又將部分火苗澆滅,生出一股股黑色濃煙。
一時間,看不清官船情形。
只幾個呼吸,又聽‘咔嚓’一聲,卻見那船身像是承受不住,竟從破洞處一裂爲二。
船上有魯王親兵百餘人、莫邵宏隨從幾十人,除了沒被炸死、炸暈的,盡數落入水中。
莫邵宏和隨從還好,總歸能在水中尋到漂滿河面的木塊,當做救命稻草。
但那些身穿數十斤鎧甲的王府親兵卻遭了殃,落水後連呼救都來不及,便直直沉入河底。
莫邵宏扒着一塊木板正驚慌間,卻見四面八方冒出不少光着膀子的精壯漢子。
這些漢子在水中時隱時現,迅速朝他們接近。
莫邵宏以爲遇到了見義勇爲的漁戶,當即朝遊在最前頭的那名漢子喊道:“鄉親們,本官莫邵宏,快快救我!”
這一聲喊,登時引得好幾個人同時朝他游來。
莫邵宏不由大喜。
最先靠近他的漢子,一把抓住了莫邵宏的胳膊,滿是水珠的臉上掛着吊兒郎當的笑容,仔細打量一眼後,道:“你,便是新任蔡州同知莫邵宏?”
“.”
莫邵宏心下登時生出一股怒意,這愚笨漁戶當真無禮,竟敢直呼本官名諱!
生氣是生氣,卻也知眼下正是用對方的時候,不由和善道:“是!正是本官!好漢姓誰名誰?”
“嘿嘿,我叫史小五。”
“史好漢,快快救我!上岸後,我讓你縣知縣賞賜與你!”莫邵宏將‘史小五’的名字記下了,只待上岸後再教教他什麼叫做‘禮數’!
“不急~”
不想,雙腳踩水、只露出一個腦袋在水面上的史小五卻笑嘻嘻的繞到了莫邵宏身後,忽然一把摟住了後者的脖子。
莫邵宏正錯愕間,卻聽那史小五湊到耳旁道:“我家侯爺,請大人到龍王那裡問問明年旱澇。勞煩大人去一趟吧”
“你~咕嘟嘟.”
驚駭莫名的莫邵宏似乎想說什麼,卻被史小五一把摁了下去,臨終之言化作了一連串泡泡
岸上。
被此番變故嚇得僵在原地的項城知縣連忙喊道:“救人啊!快救人,救莫大人啊!”
只是,他的聲音統統被吹鼓手們的奏樂聲壓了下去。
方纔,他們因目睹撞船而停下演奏,卻吃了吏人的巴掌。
這次,人家說啥也不敢停了
日暮遲遲,河面上遍灑金鱗。
飄零的木塊和瘋狂呼救的隨從,卻破壞了這份安詳。
河岸上,大呼小叫的官吏鄉紳被巨響和突然出現的‘水賊’嚇得四散奔逃。
只有那班吹鼓手強忍懼意,依舊在盡職盡責的演奏着喜慶的《得勝曲》。
弔詭且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