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是可怕的,餓肚子是會出人命的。
有些人會因爲習慣而搞出命案。
施小池偶爾會爆發這種傾向。
夏餘則不會。
她性子溫順,從小街坊鄰居都說她是乖女孩,做事勤勞且認真,爲人善良友愛,懂得顧己及人。
夏餘怕生,不習慣和陌生人一塊用餐。
但她的肚子比她的人誠實。
大概五點四十分左右,她鼓起勇氣下了樓,來到一樓客廳。
傍晚時分,紅霞從窗邊浸入。
半室的霞光靜靜鋪上木質的傢俱,暗紅的地磚泛起一室的寂靜,像定格的老照片般沉湎着昔日風貌。
歲月早已停擺,靜靜地被主人擱置一旁。
夏餘像無意闖入的外來者,不知該站在何處,方不顯突兀。
此時,在霞光夠不到的角落,突然有人出聲喚道:“小夏!”
夏餘循聲探首,只見一名兩鬢斑白,着深藍傳統旗袍的老太太坐在一張圈椅之上,帶笑看她。
老太太雖然上了年紀,但仍有種美人遲暮的感覺,尤可見當年的風韻。
如此風度的婦人,只可能是——一
她上前幾步,來到老太太面前喚了聲:“十三婆。”
施十三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問:“行李都整理好嗎?”這女娃長得好,性子也好,就是……太過死心眼了!
那件事估計就是令她改變的導火線,清清淺淺的好人兒。她瞧着都覺揪心,怎會有人捨得傷害她呢!
“房間很乾淨。不用費什麼心思,很快整理好了。”
“那就好!”屋主對住客說。
住客忙謝謝她的厚意。
屋主突然說:“你哥中午來了通電話。他那狂小子居然會爲了你,對我低聲下氣,也倒難得。十三婆真是羨慕你啊!你有一名好哥哥!”
夏餘心中一暖。
忙碌的哥哥。
在外面總是對人冷冰冰的哥哥。
對誰都不屑一顧的哥哥。
獨獨對她,對她餘下一片溫情。
夏餘記得母親提起哥哥五歲才願意開口說話,害他們以爲他是自閉兒童,四處訪尋名醫治療。
對誰都不屑理會孩子,張嘴喚得第一聲,不是媽,而是妹。
“是呀。哥哥對我很好。”
“他只願對你好,對旁人就不是這模樣了。想當年我風華正茂之時有多少男人奉承拍馬屁呀!你哥卻跟我說什麼人老了就是一張幹臉皮,美與醜又有啥不同!”
施十三心想:我一直想挫一挫他的銳氣,娃兒你來得正好!這狂小子就得找個人治一治他的目中無人,目空一切的王子病。
夏餘聽了,淺笑在瓜子臉上微蕩。“十三婆你別怪哥哥。哥哥他一向不重外貌,只看重個人能力。他向來不愛別人用他的臉作文章下批註。”
“得了,你別幫他說好話。那小子身邊的人都哄着、拱着、捧着他,像寺廟裡的山神大仙,只差沒爲他塑金身,再點上幾柱清香,下跪叩拜呢!”
住客一聽,撲噗一聲地笑開了。
“住在我十三婆這兒他還不放心,一天來了好幾通電話。小夏呀!你就安心地住下來,住多久都沒關係。”
住客心中一暖,笑意滿臉。
此時,有人從廚房走了出來。
那人一見夏餘,便笑說:“喲!還想上去喚你呢!”
隨即又沉着臉,對椅子上主子惱斥:“十三小姐快起來,別裝死了!每天只顧着睡覺。別人老了想睡都不行,你呀越老越愛睡。快起來吃飯,別老找藉口不吃。又不是十三、四歲的小姐姐,還想學人家減肥呢!”
張姨邊說邊上前扶起施十三。
施十三任她擺佈,“啊!阿蘋你就別再叨唸我了。你一張嘴,我就頭疼。”
“怕我說呀!我以爲我們的十三小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麼會怕我區區一個阿蘋呢!你別撒嬌,我可不吃這一套。”
一主一僕在兩步之隔吵鬧,雖則事小,心口卻有一股暖流輕輕地流動。夏餘默默地看着,眼內滿是溫柔。
張姨扭頭對她說:“小夏快跟上來。呆着做什麼?要開飯了。快進來!”一邊又小心地扶着施十三往前。
這時夏餘才發現施十三的左腳有些不大利索,似乎是年輕時受過重傷,走起路來明顯有些缺憾。
如此佳人有缺,實是可惜。
夏餘不敢胡猜亂想,輕點頭,跟在她倆身後,緩步進了飯廳。
飯廳寬敞又明亮,左邊靠院子的是一排敞開的舊式木框窗戶,彩霞直晃晃地溜進飯廳內遊玩,染着滿室的明亮。
右邊大概用來悠閒娛樂的場地,擺着六件套的藤椅,茶几有茶具,整齊地放着各式的遊戲牌,靠牆的架子擺着一些書冊和運動器材。
施十三坐在首席的位置。
左一有一名帶着乾淨氣息的男子正低頭擺着碗筷,見有人入內,忙擡起頭,對着衆人以微笑作招呼。
當視線確及夏餘的臉容時,他微微一驚,卻沒有作過多的停留,便匆忙移開了。看來這一回張姨沒有誇大其詞。
的確是一位年輕又漂亮的小姐。
張姨安頓好了施十三,忙把夏餘領到左二的位置,對某人介紹。
“小夏啊,這位是十五。一樓的房客。”
夏餘笑着點頭。
“你好。”
“你好!”
兩人略顯尷尬地打過招呼,便相顧無語。
施十三睇了張姨一眼,暗惱她又亂做媒人,胡拉線。
小夏這娃兒不適合施十五這心性老實的孩子。若是夫妻二人都如此忠厚老實,肯定會任人欺負,日子難熬。
更何況小夏不是一般的姑娘。
她是那狂小子最寶貝的妹妹啊!
要拎走嘛,得看天意如何。
張姨回了眼,似乎對主子說:你別管。你別管,這是我的樂趣!
施十三聳聳肩膀,沒有再理會她。
任她也弄不出個所以然來。
此時住客紛紛入席,周氏姐妹結伴前來。
妹妹周言在前,一見多了一名陌生人,便掛着調皮的笑意說:“啊!今天多了一位美女呢!”
話畢,對施十五擠眉弄眼,意味深長。
施十五假裝沒看見,只是淡淡地看着姐姐周善。周善暗地裡拉了拉妹妹的衣角示意她別鬧,並沒有注意施十五的注目。
張姨斥了周言一句:“沒禮貌!”又對大家介紹。“這位是小夏,今天剛搬進來。大家要好好相處哦!”
周善忙對夏餘說:“你好!我是周善,”指着妹妹說:“她是我妹妹,周言”
妹妹挑眼說了聲:“嗨!美女!”
夏餘回覆她們的好意,而姐姐甜笑,妹妹則率性地甩甩手,然後兩人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周言剛坐下,往桌上一瞧。
小白臉出差了,神秘女住客不是坐上客,而那死養魚的……還沒有出現呢!
她猛地出聲問:“張姨我們的養魚先生又想減肥嗎?”
“啊!”
張姨摸着臉嘆道:“我怎麼老是把他給忘了?或許還在睡覺吧!我去喚喚他。周善周言你們先去端菜上桌。”
姐妹倆應聲,剛起身去忙。
不料張姨剛行到門前,便驚叫一聲:“哎喲!”
“媽的。是哪個不長眼的冒失鬼XXX……”緊接着是一連串不用費任何心思解讀的粗言穢語。
張姨原先已是一驚,現在又被某人流利的粗言驚飛了。
只見她捂住胸口,玉掌一拍。“媽什麼媽啊?你媽不是你在家嗎?要找媽媽回家找,別在我這兒喊媽叫爸的,污了我們的空氣。”
施小池一看,見是張姨,只能抿脣噤聲。
“不喊爸,不呼媽?”
施小池垂下頭,很是委曲地說:“張姨我肚子餓了……”
張姨冷哼一聲,往回走,施小池如獲大釋。飯廳內的周家姐姐掩臉偷笑,妹妹則是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姐姐爲防妹妹把唾沫笑噴到菜上,忙拉着妹妹繼續端菜。
施小池一進飯廳,便狠瞪着了眼在廚房與飯廳來回忙碌的周言。
當他的目光剛觸碰到夏餘的小臉,他反射性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一時竟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他衝到施十三的身旁,一把抱住她,惱問:“她是誰?她怎麼會在這裡?”
她,不是他午後的一個噩夢嗎?
怎會安然地坐在飯桌前?
施十三掃了他一眼,自己一把年紀了差點給他嚇出心臟病來。“小池,這位是夏餘。今天剛搬海洋大宅,住在二八五,往後——”
“啊!”
施小池誇張地尖叫質問:“她到底是誰?是誰?憑什麼讓她住二八五?她與我們施家有什麼關係?”
二八五號房是海洋大宅的禁地,一直不對外開放。
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人?
施十三暗地掐了他一把。
施小池揉着大腿痛叫一聲,忙從施十三身上退開。
沒等衆人反應過來,施十三說:“海洋大宅是我的家,不是施家的。你這小子憑什麼在這裡大呼小叫啊!不高興就搬回你家去,這兒沒人留你!”
施小池一米七九的身高馬上縮到一米三九。
他這不是無家可歸,走投無路才躲到海洋大宅避難的嘛!
在這節骨眼上撞回施家,那叫自投羅網。
準死。
十三婆,你未免太狠了!
好歹我也是你的親侄孫兒啊!相煎何太急!
人在他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施小池忍。
他嘟起小嘴,一跳兩躥地直奔到飯桌最後的位置,一邊揚聲對張姨說:“張姨我要飯……我要飯……餓死人啦,快給我飯……”
張姨沒好氣地應聲:“喲!有力氣叫喊。還死不了呢!”這邊罵着,手也沒有閒着爲我們施家少爺佈施好飯菜,給他端了過去。
廳桌可容納二十餘人,可見施十三家食客的鼎盛。
施小池雖則坐在未端與夏餘有一段無法觸碰的距離,只是敏感多疑的施家少爺總覺得對方那些粉紅光線會染指了他的清白。
他端起碗筷,狠吞虎咽沒兩下便吃乾抹淨。
一股不知名的騷癢從腳板底一直癢到頭頂,施小池剛吃完一碗飯便匆匆丟下碗筷衝回房間,將一身的紅癢沖走。
飯桌上其他食客都覺得莫名其妙,只是熟悉施小池的她們都有這樣的共識:千萬別跟施小池這隻怪胎較真。
此人瘋言瘋語,瘋癲成性,偶爾正常,定是有謀劃,所以基本可以選擇忽略他的存在。
張姨是這樣跟夏餘評註的。
夏餘點頭,保持着她一貫輕淺的沉默。
反正最不正常,最尷尬的情況,她也碰見過了。眼前這些真是小兒科。兩人第一次照面已打下了強心針,她已經不見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