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在不惑

什麼叫修行?

下定義是容易的,做起來卻很難。難就難在,很多人一上來就走偏了。

怎麼走偏?那就是一說修行,就忙着找書籍,找導師,找講座,找寺院,找“仁波切”。

本來找找也可以,但我要立即作一個提醒:修行的關鍵,不在於吸取,而在於排除;不在於追隨,而在於看破。

排除什麼?排除大大小小的“惑”。

看破什麼?看破大大小小的“惑”。

先說“小惑”。那就是我們平常不斷遇到的疑惑、困惑。一個個具體的問題,一段段實際的障礙,等待我們一一解答,一一通過。

再說“大惑”。那像是一種看不到、指不出的詭異雲氣,天天籠罩於頭頂,盤纏於心間。簡單說來,“大惑”,是指對人生的誤解,對世界的錯覺。

修行,就是排除這些誤解,看破這些錯覺,建立正見、正覺。

這有點累。那麼請問,人生在世,能不能不修行,不排除,不看破?

當然也能。但是,世間之“惑”,相互勾連。一“惑”存心,遲早會頻頻受到外來的迷惑、誘惑、蠱惑。自己受到了,又會影響別人。如此環環相扣,波波相逐,結果必然造成世事的顛倒,生命的恐懼。

有一種慣常的誤會,以爲知識和學問能夠破惑。就連韓愈都說過,教師的任務之一,就是爲學生“解惑”。但是,人們漸漸發現,那批掌握大量知識和學問的知識分子,除了極少數例外,絕大多數雖也能解答種種“小惑”,卻總在擴大着世間“大惑”。用口語說法,都是在給民衆添堵、添累、添亂。

三十年前我曾擔任上海市高校中文專業兼藝術專業的教授評審組組長,後來又擔任過國內好幾所著名大學的博士學位答辯主席,讀到過太多太多“重大學術論著”。我當然不能說多數教授、博士都名不副實,但是,那麼多堆積如山的論著,在總體上實在不敢恭維。

任何一個題目一旦出現在這些論著裡,往往會變得冗長、瑣碎、艱澀、複雜,讓人頭漲、頭暈、頭痛。這就是“惑”的基本效能。不難想象,當這些論著成爲教材,在課堂裡講上一年半載,將會是什麼情景。

不少教授、博士的現實人生,也陷於“大惑”之中。他們基本上都是好人,但很少真正關注世間大道、人類價值、普遍正義。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眼角時時打量着同行、同事在社會虛銜、會議邀請、項目經費、招生名額上的任何信息,結果總是寢食難安、焦慮不堪。他們爲人生開闢了一個個無形的戰場,天天暗戰,夜夜舔傷,永遠沒有偃旗息鼓的日子。

比教授、博士更嚴重的,是高官和富商。他們的權位和財富,在一般人看來,應該可以解決世間的千難萬難、千惑萬惑,但事實如何呢?他們中的大多數,把自己很普通、很尋常的生命塗上了權位和財富的金粉,頤指氣使,不可一世。這就讓平民百姓產生一個巨大的誤會,以爲人生的價值全在權位和財富。一代代家長便以這種標準訓導子女,變成了一種社會通例。其間虛擲了多少生命,簡直無法想象。他們自己,更是懼怕權位和財富的失去,不能不在趾高氣揚中擔驚受怕,上下其手。把這些現象加在一起,那就是“既惑人,又惑己”。

因此,修行之要,就是“破惑”。破了一個又一個,最後達到“不惑”。

每破一個“惑”,擡起頭來,就會覺得惠風和暢、秋高氣爽。一連破幾個“惑”,放眼望去,頓時會領略海闊天空,煙波浩渺。如果能夠抵達“不惑”的境界,那麼,人生就會真正抵達自在的境界。

這事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拖。

孔子爲“不惑”劃定了一條年歲界線:四十歲。

他在《論語·爲政》中有一段著名的自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這個過程比較長,我們不妨截取“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這兩個時段來說一說。

你看,三十歲已經“立”了,卻要到四十歲才能“不惑”。整整花了十年,而且是人生精力最充沛、思維最活躍的十年。

孔子所說的“立”,是指“立身”,就是讓自己成爲一個有根基、有地盤、有專長、有成績、有形象、有公認的人。這不是很多人追求的目標嗎?怎麼還要經歷漫長的十年,才能進入“不惑”呢?

確實,在普通民衆看來,“惑”是小事,“立”是大事。但是,孔子排定的年歲作出了相反的回答。

仔細一想便能明白,人們正是從種種“立足點”上,生出無窮無盡的“惑”。無論是專業的立足點、權力的立足點,還是人際的立足點、財產的立足點,帶來大量的競爭感、嫉妒感、危機感、憂慮感。這一些“感”,其實都是“惑”。追根溯源,肇禍的是“立足點”,也就是“立”。

即便是最好的“立”,也是一種固化,一種佔領,一種凝結,一種對傳統邏輯的皈依,一種對人生其他可能的放棄,一種對自身諸多不適應的否認,一種對種種不公平機制的接受。這,怎麼能不造成重重疊疊的“惑”呢?

因此,由“立”到“不惑”,是一個極爲艱難的過程。十年,還是少說了。只有自信如孔子,纔敢這麼說。

我認爲,孔子的偉大之一,是對“不惑”這一命題的發現、提出、懸示。事實證明,四十歲之後的孔子,並沒有達到“不惑”。他五十歲之後做了幾任官,都磕磕碰碰。從五十五歲到六十八歲帶着弟子周遊列國,那就更不順了,處處碰壁,又不知何故,甚至覺得自己像一條“喪家犬”了,怎麼能說得上“不惑”呢?

“不惑”的目標沒有達到,但他時時都在“破惑”。甚至,爲了“破惑”不惜流浪野外,年年月月叩問大地,泥步漫漫未有窮盡,直到愴然暮年。如此人生長途,正該百世仰望。

孔子的經歷告訴我們,一個高尚的人,也會有很多“惑”。甚至,越高尚,其“惑”越多。尤其像孔子這樣的儒家學者,把世間之“惑”全都壓在自己肩上了,要破談何容易。

可見,不管生命等級的高下,“破惑”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生命難題,而且還會伴隨終身。因此大家都何須遮遮掩掩,而不妨敞亮地回顧和討論。年長者更應該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後輩,因爲“破惑”的經驗,也就是爲人生減負、讓精神自如的秘方,理應早一點傳遞給剛剛上路的生命。試想,人們如果在年輕時總是迷惘蹣跚,到了老年纔開始覺悟,那是多大的生命缺憾?

正是出於這種思考,我也就有信心來講述自己的“破惑”經歷了。我心裡有點焦急,天天看到周圍的人們一心追求各種各樣的“立”,卻不知破“惑”,造成了生命的大量虛假和顛倒。我寫過很多書籍勸說都無濟於事,現在,除了推門而出,現身說法,已經沒有其他辦法。

而且,我的年歲,也在催我不能不講了。

老人嘮叨,已無他求;話重話輕,皆是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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