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魏晉

問道,總會先去踏訪自己最心儀的那個高臺。

我一直喜歡魏晉時代。

對此,從來未加掩飾。很多年前,我寫的《遙遠的絕響》曾經轟動一時。直到去年,我還到河南太行山南麓考察魏晉名士的活動地區,終於在焦作雲臺山百家巖發現了比較確切的蹤跡,便舉筆留墨“魏晉名士行跡所在”,請當地立石鐫刻。以志紀念。

魏晉名士的行止風範和藝術成就我已寫過不少,這兒就不重複了。我只想說說他們在精神文化和人生哲學上的突破性貢獻。這有點深,有點玄,卻是他們心靈深處的巨大悸動。這種悸動,也帶動了整部中國文化史。

這還要從整體背景說起。

在政治形態上,這是一團血腥的混亂;但在精神文化上,這是一段自由的光輝,而且,光輝得難以重複。

魏晉的精神光輝,源自於秦漢的精神黯昧。秦漢時代有如此顯赫的政治、軍事功業,難道精神是黯昧的?不錯,外在的顯赫和內在的黯昧,常常互爲表裡。秦漢的金戈鐵馬把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深思,撞擊得支離破碎。

你看,秦帝國接受了法家“專任刑罰”、“兼吞戰國”的方略,建立了一個統一的專制主義集權,卻因暴虐不仁而短命速亡,幾代法家學者也命運悽慘。漢朝初年,只能向另一個精神方向伸手了,以道家爲根基的“黃老之學”一時風行,起到了穩定經濟的作用。但是漢武帝又想“大有作爲”,聽從了董仲舒的“獨尊儒術”。然而董仲舒的“儒術”,並非“孔、孟醇儒”,而是兼採陰陽五行之說而倡言“君權神授”,直接輔佐漢武帝的政治權力。後來,又漸漸滑向讖緯神學。在社會實踐上,從腐敗的東漢到紛亂的三國,儒學的僞飾和無效,更是展現無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魏晉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滅絕性清醒”。

照例,無論是漢初劉安的《淮南鴻烈》,還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已企圖擺脫諸子百家的狹窄門派,開拓有關宇宙天地的大思考。但是,由於思考者政治背景太深,權力糾纏太多,投射方向太雜,影響了思考的純淨度和可信度。

這種情況到了魏晉名士這裡就不一樣了。他們對政治若即若離,虛與委蛇,卻堅守自己的個性立場,保持着俯瞰歷史、俯瞰人世、俯瞰名位、俯瞰生死的超越高度。因此,也就有可能從根本上來考慮一系列大問題了。

在精神文化和人生哲學上,他們走上了歷史的山口平臺。

他們太不容易,因爲他們看到的一切實在觸目驚心。宏大的功業,宏大的殘忍,宏大的勝利,宏大的失敗,宏大的仁德,宏大的陰謀,他們全部已一一翻閱。圍繞着這些宏大所發出的各種高論,他們也都已一一傾聽。他們似乎生活在一個高度濃縮的歷史結晶體中,凡是人類能夠想象的極端性狀態,都爆炸式地呈現殆盡。因此,他們不可能再有什麼企盼、夢想、擔憂、防範,因爲這一切都顯得那麼幼稚、蒼白、無聊、無稽。剩下的,只有看透一切的超然。

何晏

你看那個何晏,在曹操家裡長大,中年後也一度擁有官職,不久就被慘殺。作爲思想家的他早已騰身於成敗生死之外,而是一直思考着天地萬物的本源。他認爲,天地萬物的本源在於一個字:“無”。

何晏認爲,人世間一般所說的“有”,其實只是因爲“各有其名”,但這名都是臨時外加的。只有無名、無聲、無形,纔有萬物之生;有了萬物之生,纔有萬物之名、萬物之聲、萬物之形。因此,天地萬物,以無爲本。

何晏的思想顯然來自於道家,又想對儒家作出新的闡釋,即“援道入儒”。但實際上,卻開拓了一種與正統道、儒並不相同的全新思維等級,被稱之爲玄學。

後世思想史對玄學常常頗多詬病,幾乎所有的實用主義者都會斷言“清談誤國”。清談是玄學的基本展開方式,如果沒有玄學和清談,中國人在至高等級上的徹悟都會被取消,那麼,整個人種的精神等級就會大大降低。

當然,很多時候人們所厭惡的“清談”,是指那種陳腐刻板的官方教化話語,正好與魏晉時代的清談南轅北轍,不應拿來玷污玄學的清名。

王弼

讓何晏深深讚歎的,是小一輩的思想家王弼。被何晏發現時,王弼還不到二十歲。王弼的思考方向接近何晏,卻又比何晏更周密、更完整。

王弼這個“古代年輕人”曾經對我產生過不小影響,不少語句都能背誦,因此忍不住多說幾句。

王弼也主張“萬物以無爲本,自然以無爲道”,但他在闡釋老子學說時,對“自然”的論述顯然超過了何晏。他認爲,所謂“自然”,就是自然而然,無所拘束,無所執着,無爲無造,無形無際,因此,也無仁無恩。人們常常認爲天地有情,有恩有爲,其實並不。水土果畜,養育衆生,但這並非天地的仁恩,而只是自然。他說:

天地任自然,無爲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物施化,有恩有爲。造物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爲,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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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之質,各定其分,短者不爲不足,長者不爲有餘,損益將何加焉。

正因爲這樣,對於萬物的這種自然之性,“可因”,卻“不可爲”;“可通”,卻“不可執”。

由此,他對政治人物提出了建議:“大人在上,居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爲始(施)。”這裡所說的“不爲始”,就是不騷擾,不干涉。

“無爲”,並不是什麼都不做。而只是不做那些不自然的事,不做那些自然安排之外的事,不做那些傷害自然之道的事。由此他進一步推衍,認爲儒家的某些主張如孝、慈、禮、樂,應該維繫,因爲它們出自於自然,符合自然之道。如果這些主張變成了一種虛名之教,掩蓋着不仁不義之實,則應摒棄。總之,一切必須本於自然,包括名教在內。他認爲,自然已經包容了一切,安排了一切,因此對人來說,只能抱着“無爲”的恭敬心態,傾聽自然的不言之教,無聲之詩。

在王弼看來,無爲,就是無框範、無名限、無意旨,因此是真正的“大”。他領悟了老子把“道”與“大”聯繫在一起的深意。

這種“大”,正因爲沒有名限,無法表述,只可感覺,且“不知其所以然”,因此又稱之爲“玄”。

這一下,他就把自然、無、道、大、玄等等概念組接在一起了,成了一種哲學構架。

寫到這裡我忍不住要稍稍停歇,搶着說一句題外話:這麼一個高度成熟的思想家,只活了二十四歲!我在上文說他是“古代的年輕人”,一點不錯,他從來沒有老過,甚至還遠遠沒有靠近中年的門檻。我想以此來感受一種象徵:這實在是中國思維重新煥發青春的時代。

說起來,中國思維的起點,缺少明顯的年齡特徵。那位高層思維的開啓者老子,看上去年紀實在是很大了。跟在他身後的諸子百家,都有一種“老相”,似乎都是要以權威口氣、如雲徒衆來爲自己爭取地位。因此,即便年紀不大,也年輕不起來。幸好有了魏晉,有了王弼,如此少年英氣卻一點兒也不掉份兒,讓中國思想史補回了一種珍貴的童真血氣。

前面講到的那位何晏,七八歲時就因敏慧而受到曹操的寵愛。他後來被司馬氏殺害時大概已經五十歲了,但那英俊的風姿還是讓人難忘。《世說新語》曾提到,他“美姿儀,面至白”。魏晉名士中有很多美男子,他們的形象與人們習慣的中國思想大師很不相同,但他們是真實的存在。失去了他們的年少美貌,倒反而是中國思想史的失真。

比他們的年齡和外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宏觀深度。

另一位美男子比王弼大三歲,在不到四十歲時被殺。他美到什麼程度?我在《遙遠的絕響》一文中曾引述當時人們對他的種種描寫,例如,說他“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還說他平日像一棵高大挺拔的孤鬆,一旦喝醉了酒就像一座巍峨的玉山即將倒下。

這麼一個可以稱爲最高典範的“型男”,居然是中國古代的傑出思想家?不錯,不僅僅是思想家,而且還是文學家和音樂家。直到臨死之時,他還在刑場彈了一曲千古絕響的《廣陵散》。大家一聽就知道我在說誰了,是的,嵇康。

嵇康

嵇康已被我鄭重寫過,不再重複。但是,近幾年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所指導的博士研究生中,有一位名叫石天然的博士深研音樂,我建議他的論文不妨以嵇康的《聲無哀樂論》爲目標。這一來,我又與這位古代美男子接近了好幾年。

嵇康也是一位大思考者,可惜後世對他只遠眺,不親近。

關於天地的本源,嵇康的觀點與何晏、王弼不太一樣。他覺得“自然”、“無”這些概念固然排除了世俗的名限,但在解釋天地本源時又顯得過於被動。他選擇的答案,是“元氣”。

把天地的本源解釋成元氣,並不是嵇康發明,而是嵇康的選擇。在他之前,一本實際上很重要卻被後世輕忽了的漢代著作《淮南鴻烈》已經對“元氣”作了明確的論定。書中說:“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爲天,重濁者凝滯而爲地。”(《淮南鴻烈·天文訓》)

以“元氣”來解釋宇宙和天地,可能會讓很多思維局囿的學者覺得空泛不經。然而在我看來,那些被劉安召集到淮南八公山下的龐大道家智者羣體如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披、晉昌、五被等人,已經觸及到了現代有關天體物理學和地球物理學範疇的初步猜測。我們現代在說宇宙間的“正能量”、“負能量”時,不能不經常想到這羣淮南學子所說的“元氣”。

嵇康與漢代的淮南學子已經相隔了四百年。他的一個重要貢獻,就是以“元氣”來解釋藝術,尤其是音樂。他認爲,元氣分陰陽而成天地,然後又生萬物,成四季,顯五色,定五音。也就是說,最大的音樂是天地之音、自然之音、元氣之音,而不是產生於什麼人物要表達什麼悲哀與快樂,什麼官府要張羅什麼禮儀。

他相信,音樂本身無所謂哀與樂,而只是純淨的自然組合,元氣連貫。一般人認爲有哀有樂,只是一種聯想。其實,複雜的音樂和複雜的人間感情,並不能直接對位。一旦對位,便成模式,機趣全失,元氣盡泄。他的音樂著作《聲無哀樂論》,由此成爲一部空前絕後的劃時代之作。

按照他的思想,音樂如酒,誰說酒是製造歡樂還是製造悲哀的?酒就是酒,由天地靈泉發酵而成,與哀樂無關。又像柳樹,曲身揚枝如含情告別,但柳樹本身並無哀樂,只是與某種情感體形產生了“異質同構”關係而已。柳樹臨水,只是天地元氣的一種體現。

嵇康的這種理論,從本性上驅逐了社會意念對藝術的羼雜。

嵇康還以“元氣”解釋了人類。

天地間爲什麼有各色人等?嵇康認爲,那是各人對元氣賦受的不同,由此產生了或昏或明的人性。有的人特別聰明,有的人特別勇敢,有的人特別貪慾,有的人特別廉潔。這就像原野上的草木,各不相同。有的人包容一點,顯得寬廣博大;有的人侷促一點,卻也安分自守。只有一種極至之人,把最純淨的美好都集中了,內外都很周全,一切都能具備。可惜這種人往往出現一下,就不見了。見到的,都是各有片面之人。

我忍不住要抄引一段嵇康的原文——

夫元氣陶鑠,衆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人性有昏明。惟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內外,無不畢備。降此以往,蓋闕如也。或明見於物,或勇於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如草木,區以別矣。兼之者博於物,偏受者守其分。……(《明膽論》)

對於這種“至人”,同時代的阮籍有過更完整的論述。他說:

至人無宅,天地爲客;至人無主,天地爲所;至人無事,天地爲故。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大人先生傳》)

我捨不得把這些精彩的原文翻譯成白話文,但讀者只須誦讀一遍就能感受,這實在是人世間最偉大的人格理想。

雖然是理想,但他們自己卻做到了。對此,我在《遙遠的絕響》一文中已有描述。

我花了那麼多篇幅來講魏晉名士,是想說明,中國智者曾經有過一個集體徹悟的時代。徹悟的重要標誌,是投入對宇宙、對天地、對生命的宏觀思考、本源思考。

我每次去歐洲,看到從古希臘到米開朗基羅、羅丹對歷代思想家、哲學家的精彩雕像,在敬仰之餘總會產生一絲對比性的悲涼。這些被花崗石凝凍的捲髮、長袍、高鼻樑、深眼窩,不管蒙受多少浮塵和苔蘚,不管薰染多少戰火和劫灰,都依然屹立在民衆的頭頂。歐洲,也因他們而心氣高揚。中國有沒有這種可以鐫刻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似乎圖像模糊,其實一點兒不差。你看即便同代人形容嵇康,已經往雕塑的路上走了。

魏晉時代的思想家和哲學家,至少在外形上絕不會輸於希臘同行們。但是,中國的思想長廊裡很少有這些雕塑,有的多是峨冠博帶、表情刻板、大同小異的官吏畫像。即使有孔子的木版畫像,那也實在太粗陋了。幸好,當代出現了寫意派雕塑家,開始用靈動的青銅之詩來再現先哲神貌。

失去了魏晉時代的“型男”雕塑長廊,中國思想史就刪略了一個極爲關鍵的大思考平臺。明明醒過,卻又睡眼惺忪了,惺忪得那麼懶散又那麼煩躁。

我有幸,不小心早早地碰到了魏晉。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明白了在巨大的災難中如何看穿世態、解脫身心。我當時就覺得,魏晉名士離我很遠,又很近。有了他們在前面,我就回不到那個壅塞、嘈雜的山谷中去了。後來,那個山谷中總有一雙雙手試圖把我拉拽回去,我心中只要一念叨“魏晉”,像是神咒作法,我便定住了。

但是,“魏晉”二字在後代中國的實際影響並不太大。爲此,我寫的那篇《遙遠的絕響》,重點在“絕響”。

這事,既要怪中國歷史,也要怪魏晉名士。他們確確實實存在一個巨大的缺憾。

那就是,他們太局囿、太自我、太排他、太小圈。他們的思想經天緯地,但他們的身影卻躲進了竹林。他們追求個性自由,卻又過於自以爲是。他們輕視禮教,卻忽視了儒家所承擔的社會責任。他們從容赴死,但周圍的民衆卻不知他們爲何而死。他們嘯傲山野,卻不知離他不遠處那些炊煙茅屋下的世俗人心。

那麼,如何來彌補他們的這種缺憾呢?

其實,一種宏大的精神力量已經在他們身邊出現,那就是佛教的興起。

於是,我也隨之繼續往前走了。

引言財之惑羣山問禪生存基點天地元氣因空而大參拜佛門本爲一體天地元氣財之惑仇之惑潮之惑相信善良本爲一體羣山問禪日常心態天理良知財之惑天地元氣位之惑位之惑生存基點因空而大參拜佛門本爲一體羣山問禪本爲一體因空而大名之惑天理良知大道巍峨名之惑正覺的種子難在不惑正覺的種子正覺的種子問道魏晉名之惑問道魏晉仇之惑羣山問禪財之惑生存基點天地元氣財之惑難在不惑本爲一體名之惑天地元氣終極之惑財之惑問道魏晉名之惑引言終極之惑生存基點本爲一體大道巍峨參拜佛門我在哪裡問道魏晉正覺的種子生存基點潮之惑生存基點難在不惑正覺的種子生存基點難在不惑羣山問禪名之惑財之惑我在哪裡我在哪裡難在不惑日常心態本爲一體引言參拜佛門我在哪裡潮之惑生存基點本爲一體相信善良日常心態天地元氣本爲一體大道巍峨終極之惑羣山問禪潮之惑天理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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