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巍峨

“大道巍峨”這四個字,是我爲道教勝地茅山題寫的,鐫刻在山壁上已經二十多年了。

不久前在茅山舉辦的一次道教盛典上,我面對來自全國各地的道長們說,對於道家和道教,我一直有重大虧欠,那就是沒有寫過系統的著作和文章。

巍峨,並非僅指一山。在道家的山峰中,最高的一座離得很遠,已與天際相融,雲霧飄渺。這就是中國第一位大哲學家老子,邊上還有一座高峰,是莊子。但是,在這兩座高峰的另一邊,卻橫亙着連綿的羣峰,那就是道教系列了。由於道教把老子追認爲教主,把他的《道德經》奉爲主要經典,所以道教羣峰也把老子當做主峰,連在一起了。

這麼多山峰,風景迥異,因此我們在仰望的時候,也要分兩條路線。

第一條路線,非常安靜,任何人進去,都要把步子放輕。這條路線上有老子之峰和莊子之峰,沿途疏疏朗朗,偶爾有鯤鵬的翅膀從山頭掠過,卻也沒有聲音。低頭看到一些溪流,一些蝴蝶,也都沒有聲音。這裡的一切像混沌初開,天籟方醒,處處滲透出一種神聖的氣氛。這條路線,就叫“老莊路線”。

道教路線

第二條路線,非常熱鬧,任何人進去,都會興高采烈。一座座煉丹爐在熊熊燃燒,一個個似人似仙的方士在排算着陰陽五行。這兒有幾場讖緯儀式正在同時進行,那兒有幾位道家神醫正要上山採藥……這條路線上頗多大大小小的山頭和驛站,有張道陵的、魏伯陽的、葛洪的、寇謙之的、陸修靜的、陶弘景的、丘處機的……山頭上還刻有石碑,標示着各個道教宗派,例如上清派、靈寶派、全真道、淨明道、正一道……琳琅滿目。這條路線,就叫“道教路線”。

兩條路線,兩番風光,兩種生態,加在一起,就合稱爲道家。本來老、莊在諸子百家中也叫道家,但我們現在這麼叫,就把道教包括在裡邊了,可稱爲廣義的道家。

雖然有了一個共名,但路還要分頭走。

老子

先走“老莊路線”吧。

老子比莊子大了兩百多歲,那就長者爲上,先把他請出來。我在本書《終極之惑》中曾提到過他,現在需要專門說一說。任何一箇中國人,都應該更多地瞭解他。

按照司馬遷的說法,當年孔子走很遠的路去向老子請教,老子不太客氣,居高臨下地教訓了孔子一通。孔子出來後對學生說:“我知道鳥會飛,魚會遊,獸會走,卻不知道風雲中的龍到底是什麼。今天見到的老子,就是這樣的龍。”

老子確實不易理解。他只留下了五千多字的《道德經》,但後世研究他的著作卻浩如煙海。我只能用最簡略的語言,說說自己最上心的幾個字。

第一個字:道。

老子哲學的最大貢獻,就是《道德經》所迸出來的第一個字,“道”。

他就像古代極少數偉大的哲人,擺脫對社會現象的具體分析,而是擡起頭來,尋找天地的母親、萬物的起始、宇宙的核心。他找到了,那就是“道”。

他所說的道,先於天地,渾然天成,寂寥獨立,周行不怠,創造一切。用現代哲學概念來說,那就是宇宙本源。

道的出現,石破天驚。以前也有人用這個字,但都無涉宇宙本源。老子一用,世間有關天地宇宙的神話傳說、巫覡咒祈、甲骨占卜,都被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原來天地宇宙有一個統一的主體,看不見,聽不到,摸不着,卻又無處不在,無可逃遁。道,一種至高思維出現了,華夏民族也由此走向精神成熟。

從道出發,中國智者開始了“非擬人化”、“非神祗化”的抽象思考,而這種抽象思考又是終極思考。這一來,也就跨越了很多民族都很難跨越的思維門檻。在其後的中國思想史上,只要出現了爲天地萬物揭秘的大思維,就都與老子有關。因此也就可以說,一個道字,開闢了東方精神大道。

老子認爲,人生之道就是德。但是,這德不是教化的目標,而是萬物的自然屬性,也包括人的自然屬性。德是一種天然的秩序,人的品德也由此而來。因此人生之德,不是來自學習,而是來自迴歸,迴歸到天真未鑿的狀態。在這個意義上,德與道同體合一。因此,他的著作叫《道德經》。

第二個字:無。

在老子的哲學中,“無”是一個重要槓桿。他知道,要說明“無”,首先要處理這個字與它的對立面“有”的關係。

我們記得,從魏晉名士到佛教宗派,都在“無”、“有”之間作過不少論述。原來在中國,論述的起點是老子。而對佛教來說,那是在至高思維等級上的不謀而合。

在這個問題上,老子早早地發表了一個明確的結論:天下萬物生於“有”,而“有”卻生於“無”。既然這樣,那麼,能夠派生出天下萬物的道,本性也是“無”。

無,因爲無邊無涯,無框無架,所以其大無邊。由此,道也就是大。合於我們所說的大道。

在老子看來,世上一切器用,似乎依靠“有”,其實恰恰相反。一個陶罐是空的,才能裝物;一間房子是空的,才能住人。一切因“無”而活動,因“無”而滋生,因“無”而創造,因“無”而萬有。

天空因“無”而云淡風輕,大地因“無”而寒暑交替,肩上因“無”而自由舒暢,腳下因“無”而縱橫千里,胸間因“無”而包羅宇宙,此心因“無”而不朽永恆。

既然以“無”爲道,那麼老子就要論述更爲著名的“無爲”和“無爲而治”了。

老子認爲,天下混亂,是因爲人們想法太多,期盼太多,作爲太多,奮鬥太多,紛爭太多。那些看起來很不錯的東西,很可能加劇了混亂。世間難道要擁塞那麼多智能、法令嗎?要宣傳那麼多仁義、孝慈嗎?要開發那麼多武器、車船嗎?

對此,老子都搖頭。他相信,這一些“好東西”,都是爲了克服混亂而產生的,但事實上,它們不僅克服不了已有的混亂,而且還會誘導出新的混亂。

他主張,一個人過日子,應該自然而然,少私寡慾,無憂無慮;一旦當政,對於國家人民,應該“無爲而治”,不要有驚人的計劃,不要有過度的設計,不要有頻繁的折騰,不要有太多的手腳。民衆的自然生息,由天地安排,比什麼都好。

一個當政者,是“順其自然”,還是“大有作爲”?老子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所謂“大有作爲”,必然伴隨着大量的破壞和傷害。而要改變這種破壞和傷害,又必然要採取另一番新的破壞和傷害。

老子說:“我無爲而民自化。”

這就是“無爲而治”。

對於成天忙着種種“作爲”的人來說,“無爲而治”似乎過於消極。但對老子來說,他們的“積極”纔是禍害。

從以後的歷史來看,大漢大唐爲什麼如此偉大?因爲在立朝之初,幾代君主都服膺“黃老”,其實就是老子的“無爲而治”思想。那就有效地推進了社會生態,自然地恢復了城鄉體制。

老子的思想中,“絕學”、“棄智”的觀點常常招來非議。很多研究者從字面來推斷,認爲他拒絕教化、放棄智能,以便讓民衆過一種樂呵呵、傻乎乎的日子,達到“低智化的幸福”。如果真是這樣,老子也不必留下這麼一部《道德經》來啓世、教民了。他是周王朝的“守藏室之史”,也就是一個國家級的圖書館館長、博物館館長、檔案館館長、文史館館長。有着這樣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對教學和知識抱一種全然否定的態度。他來不及寫長文來論述這些問題,只能用最簡短的語言作出斷語,以便驚醒世人。

他只是告訴我們,與天地所賜的自然生態相比,過於人爲的教學和智慧,都不重要。他還發出警告:“慧智出,有大僞。”

第三個字:反。

老子說:“反者,道之動”。那意思是,要讓“道”動起來,讓“無”活起來,就要反着來。

你不想反也不行,當“道”衍伸到遠處,一定不是直線,而必然是反線,因此他又說:“遠曰反。”

老子認爲,一切事物都會向着相反方向發展。即使不看發展,它們的組合結構也必然是“相反相成”。

《道德經》用一連串的詞句來揭示這種相反相成的結構,給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例如,“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也就是說,看着缺了什麼,其實是最大的圓滿;看着有點彎曲,卻是最直的坦途;看着有點笨拙,卻是最巧的手段;看着不善言辭,卻是最佳的雄辯……

不僅如此,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看似低調,卻是朗朗大道;看似滯緩,卻是最快的步伐;看似坎坷,卻是最短的路程;看似世俗,卻是最高的道德;看似受辱,卻是最好的自白;看似不足,卻是最廣的顧及;看似惰怠,卻是最後的剛健……

這種相反相成的視角,與《易經》高度契合,是中國智慧的重要根基。

正是這種無所不在的相反相成,使老子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那就是“不爭”。一切對立面都互相依存,又互相轉化,你爭,不是多此一舉嗎?

委屈了,要通過爭逐來保全名譽嗎?不,老子說,只有委屈了,才能保全名譽。“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自身就是對立面,那與誰去爭?結論是:“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很多人把“不爭”當做一種避鋒的策略,似乎只是因爲現在暫時爭不過,就韜光養晦,積蓄實力,等待着可以“爭”的時日。老子的意見正相反,不是等強,而是守弱。守住今日的腳下,即使腳下的情況讓別人輕視,也要安心守住,不多思慮。誰都知道什麼是雄健,我卻要守住陰柔;誰都知道什麼是光亮,我卻要守住幽黯;誰都知道什麼是榮耀,我卻要守住卑辱。按照老子的說法,叫做:“知其雄,守其雌”,“知其自,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

但是,要做到這樣並不容易,因爲外界已經有很多鬥爭在不斷刺激。由此,老子提出了要求:堵塞一切熱鬧通路,關閉一切騷擾門道,磨去一切逼人鋒芒,化解一切內外紛爭,把自己溶化於自然之光、萬物之常。他把這種境界,叫做“玄同”。這兩個字,我的解釋是:神奇的融合、高妙的大同。

我很想把老子說這段話的原文再抄一遍:“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

處於“玄同”狀態的人,也就是得道的聖人。

也許人們會奇怪,這樣的“玄同”聖人,把路也塞了,把門也關了,怎麼能夠領略外界,把自己溶化在“光”和“塵”裡呢?對此,老子作了進一步論述。他說:“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爲而成”;“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他又反着來了。

不門,不窗,不行,不爲,反而能知天下,這相對於我們平常熟知的那種實見、實聞、實至、實嘗的思維,是一種顛倒。但他是對的,因爲他說了,排除了種種干擾,才能“見天道”。見了天道,什麼大事都明白了。

如果一切認識都來自於實見、實聞、實至、實嘗,人們何以悟得天地宇宙、萬事萬物?憑着親身感覺所獲得的,最多是一些暫時的、片段的、實用的認識,而且這種認識大多極不可靠。大家記得,佛教也反覆地講述過這方面的道理。

其實,從歷史的目光看,老子本人在這個問題上是一個雄辯的典型。他離世已經兩千多年了,對於身後的漫長歲月不可能親身感覺、實際到達,但爲什麼卻讓代代智者都充分信服呢?他沒有到達漢代卻能看透漢代,沒有到達唐代卻能看透唐代。這正證明,他悟得了天道,因此遍知天下。

他對於後世的思考,是虛擬,是靜思。由此可知虛、靜的偉力。除了虛靜,他不會強行去折騰什麼事端,永遠保持着一種徹底柔弱的態勢。從長遠看,這種柔弱,勝於強硬。

老子這種“由反得正”的思辨魔力,常常使人產生誤會,認爲他是一個老練滑頭、充滿心機、深諳謀術的潛影者。我看到很多頗有學問的研究者,也有這種共識。然而在我看來,這種說法貶低了老子。

老子在本性上,拒絕任何“心機”和“謀術”,是一個追求最高道德的“上善”之人。在此,我要再一次抄錄大家都能背誦的一段老子名句: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我把它譯成當代語文,是這樣的:“最高的善良就像水。水善於滋潤萬物,卻不與萬物爭相,反而流向衆人所厭煩的低處。這就很接近道了。”

請看,這裡哪有什麼“心機”和“謀術”啊。他用水的比喻,把“道”說明白了。

老子認爲:不爭,不是“離萬物”,而是要“利萬物”。

這個觀念,就與尋常的避世心理、隱士生態劃出了明顯的界線。“不惹事”是容易做到的,但要既“不惹事”又“利萬物”,就很不容易了。

在這裡,老子又“反”着提出了一個更嚴格的標準:“處衆人之所惡”,也就是安靜地生活在衆人所厭煩的低處。

衆人爲什麼厭煩低處?因爲大家都在攀高求勝,都在“力爭上游”。一心向着高處,成了廣大民衆共通的生活規則。

當大家一味地求高、比高、爭高的時候,安處低位就會被看成一種不成功、不奮鬥、不爭氣的表現。老子一下子推翻了這個價值基座,認爲只有安處低位,才能滋潤萬物,從根部滋潤,從泥土中滋潤。滋潤了,仍然處於低處。

我回憶,在自己一生所接受的無數教言中,影響最大的,正是老子提出的水的哲學。一想起,許多困惑就迎刃而解。經常有學生問我,爲什麼能無視高位誘惑,無視外來挑釁,不問世間流行,不斷默默寫作?我總是淡淡一笑,心中泛動着水,老子的水。

學生說,他們讀到不少有關老子的書,都會講到水的比喻,但總是立即轉到“水滴石穿”的話題,申述“以柔克剛”的哲理,仍然歸結到了一種制勝的謀術。

我說,確有很多書都這麼講,但都講歪了。即使真的產生了“水滴石穿”的特殊效果,水也從來沒有把石頭當做鬥爭的對象。穿石,不是預設的計劃,而是自然的安排。

自然的安排,就是道。

紛爭的天下,信賴謀術的人太多了。他們總以爲,不爭是謀術,處低是謀術,利天下也是謀術。這種慣性思維,實在與老子南轅北轍。他們,把老子的大善變成了大僞,把老子的大道變成了邪道。

因此,恢復老子的本義,是一種學術責任,更是一種道義責任。尤其對我這樣曾經深受老子熔鑄的人來說,也是一種生命責任。

講了老子,莊子也許可以講得稍稍簡略一點了。好在我在《北大授課》《莊子譯寫》等書籍中已經有不小的篇幅論莊子、抄莊子、譯莊子,讀者不難找到。

當然,那些篇幅主要是講他的文學成就,本書則着重講他的人生態度,與修行有關。

莊子

莊子繼承老子的思想,認爲世界的本原是“道”。但是,他對老子把“道”的本質概括爲“無”,又在“有”和“無”這兩個概念之間追溯的做法並不贊同。他認爲,老子所說的天下萬物生於“有”,而“有”又生於“無”的推演,沒有太大意義。因爲繼續往上推,在“有”、“無”之前又是什麼?

莊子認爲,不必糾纏在“有”、“無”之中了,應該堅持的,還是那個“道”。莊子所說的“道”,來自老子卻又比老子主動,是指一種“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力量,也就是一種終極性的創造力。

爲了說明這種終極性的創造力,莊子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說法:“物物者非物”。五個字中有三個“物”字,讓現代讀者一看就迷亂。我如果勉強用現代哲學語言淺釋一下,那意思就是:讓物成爲物的那種力量,本身並不是物。

在這裡,“物物者”這三字中,第一個“物”是動詞,第二個“物”是名詞,加在一起是指“讓物成物者”,也即“造物者”。造物者不是物,那是什麼?莊子說,那就是“道”。

“道”不是物,“無爲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但它卻創造了一切。

莊子要人們站在創造者的立場來觀察被創造者,而不要落到被創造者的立場來互相觀看。照他在《秋水》篇中的說法,應該以道觀物,而不能以物觀物。

他說,如果以道觀物,物與物之間沒有貴賤;反之,如果以物觀物,那就一定“自貴而相賤”。他認爲,世間矛盾如此之多,就是因爲太少“以道觀之”,太多“以物觀之”。

從這裡可以得出一個論斷:我們如果站在道的立場,那就會天下一體,和諧相處;如果站在物的立場,那就會爾虞我詐,連自己也成了物的俘虜。

那麼,這種終極性的創造力應該到哪裡尋找?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齊物論》)

原來,道就在我們自己身上。

那麼,我們也就可以憑着它,與天地萬物合而爲一。

這樣一來,我們的自由也就無牆可隔、無遠弗屆、無與倫比了。這種自由的依據,就是以萬物創造者的身份對物的擺脫,即“物物者非物”。記住,你是“物物者”,而不是物。

莊子所說的“物”,並不僅僅是指我們習慣所說的“物質”、“物資”、“物慾”,而且還包括各種規章體制、界線分割、定性定位。在莊子看來,這一切都只是“被創造者”,而不是“創造者”,都只是“以物觀物”的結果,因此都不可信任。如果以道觀之,這一切就成了鏡花水月,似影似幻,似是而非,飄忽無常。

對此,他用寓言舉了很多例子,用比喻說了很多悖論。

以道觀物,草莖之細與屋柱之粗沒有什麼區別,美醜之間也沒有什麼區別;秋毫之末可以很大,泰山之體可以很小;夭折者的生命不算很短,高壽者的生命不算很長。

莊子還以一個寓言來表達自己的困惑:自己做夢變成了一隻蝴蝶,但也有可能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自己。那麼,自己究竟是“夢了蝴蝶”,還是“蝴蝶之夢”?

莊子覺得,這一串串古怪的問題,不必追問下去了,因爲問題無限,而生命有限,永遠也弄不明白。他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生主》)

既然找不到明確答案,他採取兩者共存並行的方法,簡稱爲“兩行”。根據“兩行”,連一切是是非非也都要協調中和,構成一種自然均衡的狀態,即“天鈞”。他說:“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齊物論》)

處處“兩行”,各得其所,一切對立和分野都可以化解。

我讀到很多現代的專業論著,總在批判莊子的主觀唯心、相對主義、懷疑主義、不可知論,等等。其實,這些批判者太驕傲了。你們能用自以爲是的種種結論來解釋宇宙間的時空引力場嗎?你們能領會莊子和愛因斯坦之間遙遠的呼應關係嗎?你們能從三維空間、四維空間的轉移中看到莊子的面影嗎?你們面對浩瀚太空所隱藏的無數未知,能夠宣稱已經超越了莊子的疑問嗎?

讀到這些同代人的著作,常使我深深羞愧。在那麼遙遠的古代,已經有莊子這樣的人在思考未知領域了,已經有屈原這樣的人在發出大量天問了,而今天,卻有那麼多玩弄教條的文人對着他們巨大的背影指手劃腳。

論及人生狀態,莊子提出了一個目標,那就是“逍遙遊”。這又是他的一個名篇的題目,我曾一再用行書和草書抄錄全文,刊之於書籍,張之於展廳,付之於鐫刻,可見喜愛之深。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逍遙遊是指“逍遙於天地而心意自得”。

爲了達到這個目標,他指出了“無待”、“無己”這兩個門徑。

先說“無待”。這個“待”字的意思是“期待”和“依憑”,而天下的一切期待和依憑其實都是限制。人們爲了爭取自由,常常要求擺脫限制,卻不知道所有的限制都來自於你們所期待、所依賴、所憑藉的一切。

莊子用寓言的筆調寫道,大鵬飛行要靠大風,傳說中的列子也能乘風飛行半個月,這是多麼壯觀的景象。但是,既然要靠風、乘風、期待風,那也就會受到風的束縛。沒有風就飛不了,風轉向也只得轉向,風減速也只得減速,風停歇也只得停歇。除了風之外,飛翔還要依靠很多別的條件,例如,地域、時節等等。因此,人們期待自由飛翔,其實是在期待飛翔的條件。但是,只要有“待”於條件,也必然被“控”於條件,因此,那不是真正自由的飛翔。

莊子要人們在心中擁有一副不必期待大風才能飛翔的翅膀。

這就是“無待”。

再說“無己”。意思是,不僅不要期待外界,也不要期待自己。自己的思慮,自己的意念,自己的規劃,自己的嗜好,都不要成爲人生的框框套套。很多人認爲,不依仗外界就應該依仗自己,但莊子認爲,依仗自己其實也是依仗一套人生標準,而這種人生標準就是自由的桎梏。

莊子認爲,只有“無己”,才能成爲他所向往的“真人”。那麼,“真人”是什麼形態的呢?他在《大宗師》一文中作了酣暢的描述。有點長,但我還是要選抄其中三段: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我把它翻譯成了當代語句——

什麼是真人?古代的真人,不欺弱,不自雄,不計謀。這樣的人,失了不懊悔,成了不自得;這樣的人,登高不戰慄,入水不沉溺,入火不覺熱。只有見識合於道的人,才能這樣。

古代的真人,睡覺無夢,醒來無憂,飲食不求香甜,呼吸又深又透。真人的呼吸能貫通足跟,而常人的呼吸卻只在喉嚨。一個人如果屈服於他人,言語就會受阻,那麼,如果屈服於嗜慾,天然的根器也就淺了。

古代的真人,不貪戀生,不厭惡死。對於出生,並不欣喜;對於死亡,也不拒絕。自由自在地去,就像自由自在地來。不忘記起點,不追求終點。事情來了就欣然接受,如果忘了就復歸自然。這就是說,不用人心去損害大道,不用人力去加助天然,才稱之爲真人。

請看,所謂真人就由一連串的“不”組成:不逆、不雄、不謀、不懼、不傷、不夢、不憂、不嗜、不悅、不惡、不欣、不拒、不損、不助……加在一起,就是一切都合乎天然之道,不要由自己去加添什麼、拒絕什麼、追求什麼,這就是“無己”。

這是一個極爲美好的形態,但要達到卻不容易,莊子主張用“坐忘”之法。

所謂“坐忘”,莊子借顏回的名義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意思是:遺忘肢體,拋棄聰明,離開形象,忘掉智慧,與大道合一,就叫“坐忘”。

總之,只有通過修行把自己的這一切都看空了,那才能與大道相融。因此,莊子的思路是,由“坐忘”而“無己”,由“無己”而“無待”,終歸於道。

“逍遙遊”的理念,後來也成了中國藝術的最高追求,成了中國美學的至高座標。

——本想把莊子講得簡略一點,但由於自身所好,還是講得不少。這樣,我們也就大致領略了“老莊”,可以移步到山那邊的熱鬧所在,講講道教了。

熱鬧的道教,把安靜的老子作爲自己的“教主”。

這事說起來常常帶有一點嬉謔的口氣。但是,我卻要爲此做出辯解。

在我看來,初創的道教並非隨意地,而是認真地找到了一個足以信託的重大思想資源。道教鄭重地從老子那裡接過了“道”的核心觀念,以及“自然”、“無爲”、“虛無”、“歸一”等等基本命題,建立了龐大的道教理論。

其中,老子在《道德經》裡的不少論述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守靜篤,致虛靜”、“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玄之又玄”等等,又經常被道教學者引申運用,變成道教的思維方式和行爲方式。這裡就出現了“雙向賦予”,除了老子惠及道教之外,道教也給了老子一個漫長的宗教儀式。

有趣的是莊子。道教並沒有把他奉爲“副教主”,但從他那裡汲取的思想,並不比從老子那裡汲取的少。尤其是莊子認爲得道可以創造奇蹟的說法,幾乎成了道教得道成仙的思想依據。

除了說法,還有形象。我前面引述過莊子在《大宗師》裡所說的那種“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真人”形象,爲道教得道成仙的理想提供了典型。不僅如此,莊子還在《逍遙遊》裡描述過藐姑射山上的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的形象,更是廣被人知,成了道教“成仙”的範本。

無論是“得道成仙”還是“養生成仙”,都會讓現代人產生“迷信”的疑惑。但是,道教把老子和莊子請出了場,情況改變了,人們不得不以嚴肅的文化態度高看幾眼。

如前所述,老子和莊子提出了一系列終極性和抽象思考而震撼歷史,但在具體說述時卻仍然喜歡呼求形象,把自己的思考定駐在一個個理想狀態的人格模式上。因此,他們的學說中也出現了似人非人、似神非神、似仙非仙的象徵性造型,這也使他們具備了被道教追奉的條件。

與其他地方的哲學家不同,中國學者在描述這一個個形象之後,又會現身說法,親自修煉。他們論述君子就讓自己先作君子,他們論述大丈夫就讓自己先作大丈夫,他們論述俠義就讓自己先作俠者。

老子和莊子也不例外,完全過着一種清靜無爲、悠遊天地的日子。就在這種過程中,他們體驗着修行的可能,驗證着修行的途徑。例如老子就在“守靜篤”的宗旨下,認真地養靜、養神、養氣,感悟“穀神”、“玄牝”即生命之源,達到魂魄抱一、恍惚清冥的狀態,收到返老還童的效果。

莊子在這方面更是用心,他提出過“心齋”的養生門徑,在《養生主》中又以頗爲專業的口氣論述以督脈爲經可以保身的經驗,在《大宗師》裡又分析了年長者容貌年輕的原因。

總之,他們都把自己當做一個“修行的齋房”。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本身已經近聖、近仙、近神。道教把他們當做偶像,並不完全是強加。

當然,道教在發展過程中也頻頻與世俗的原始宗教產生了碰撞和融合,那就是自古以來流行於民間的鬼神信仰、巫覡崇拜,以及後來興起的神仙方術和讖緯之學。這一些東西,確實包含着不少荒誕不經的成分,一直被近代學人所鄙夷,我早年也不願觸碰。但是,自從三十年前投身對儺文化的深入考察才明白,我們不應該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投以鄙夷。

很多被道教關注的神秘現象,不僅是過往時空的產物。直到今天和今後,還有超越時空的意義。

人們對日月星辰、山嶽河海進行祭祀和崇拜,並非出於知識的淺陋,而是出於渺小的自覺。這種自覺,恰恰來自宏大的情懷。古人的宏大情懷,在於承認天地宇宙對人類的神奇控制力和對應力,同時又承認人類對這種控制力和對應力的不可知悉、難於判斷,因此只能祈求和祭祀。他們把鬼神、巫覡、方士當做自己與天地宇宙之間的溝通者、傳達者、談判者,就像我們現在發出的與外星人溝通的衛星和電波。

當代科學家霍金,一邊努力探察太空,一邊又說人類儘量不要去騷擾外星人。這種若即若離的心理,道教也有。道教求神拜仙,問天問地,並不希望騷擾神仙和天地,或對它們施加什麼力量,而只是企盼在它們的佑護下,步步接近天道,並把自己的身心打理得更健康一點。最好,自己也能通過有效修行,成爲仙人的一員。

道教後來漸漸融合儒學和佛學的精神,使自己的體格擴大,也曾參與社會治理。但是不管怎麼變易,它的核心優勢,仍然是養心、養氣、養身,而且以養身爲歸結。這也是它與儒家、佛家不同的地方。

在養身的問題上,道教雖然有很多規章儀式、氣功程序,但主要還是信賴自然所賜的物質,來行醫,來煉丹。相信大自然已經佈施了各種生機,我們只要尋找、採擷、熔鍊。

道教的行醫專家,幾乎囊括了中華醫學史上的絕大多數高位,爲這個人種的健康貢獻巨大;道教的煉丹專家,雖然失誤頗多,卻也取得了一系列讓人驚歎的化學成果,造福後人。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有餘暇仰察天文,俯瞰地理,卜算陰陽,細看風水,讓人們在宇宙天地的大包圍中,獲得一片片不大的庇廕。

道教人士非常忙碌,但通觀他們的全部所作所爲,便能發現,他們在自然大道面前顯得既本分,又天真。而且,是人類根本意義上的本分和天真。

道教也有不本分、不天真的時候。例如,經常與統治者關係過於密切,連“追奉教主”老子也屢屢被當朝皇帝追封爲“太上玄元皇帝”、“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這實在會讓清靜無爲的老子無法承受。這個“老子”一再擔任皇帝背後的皇帝,可以想象當時道士的數量、宮觀的規模、神仙的名單會多麼龐大。歷史上有不少皇帝因尊奉道教而走火入魔,成日煉丹,耽誤國事,結果也都未能保住長壽。這一些,都嚴重貶損了道教的歷史地位,玷污了一個重大宗教的文化形象。

其實,所有的大宗教、大學派、大思維,都有可能被統治者利用。被利用,自有被利用的自身毛病,不必全然寬宥;但是,在刪去這些令人遺感的成分之後,它的本體是否還能保持住幾項基本的正面功能?

這就是我爲道教辯護的思路。

有點像面對一座千年古閘,看它一會兒蔓草遮掩,一會兒鑼鼓喧天,大家就都記得那些蔓草和鑼鼓了,抱怨連連。但最要緊的是,擱置蔓草,擱置鑼鼓,看看這千年古閘是否一直在蓄水、放水、灌溉?如果這幾個基本功能至今沒有廢棄,那就應該爲它辯護,恢復它應有的尊嚴。

我發現,道教在抖掉了一身的宮內之氣、邪惑之氣、鑼鈸之氣之後,還保持着幾項硬朗的基本功能,一直沒有廢棄。而且,越到現在,越有光彩。

我的辯護,因此也有了基座。

第一項功能:清心戒殺。

清心戒殺

我一提,大家就會聯想到公元十三世紀前期的大道士丘處機。

沒有一個宗教家有這樣的榮幸,居然與一位征服世界的強人長時間晤談,把自己的思想灌輸給他,讓他局部地改變了戰爭意志。於是,這位宗教家和這位強人一起進入了世界歷史的關鍵篇章。

由於這件事很能概括道教的魅力,我想稍稍多說幾句。

成吉思汗已經滿足了一切慾望,只想如何長生了。他打聽到,只有道教是專門研究長生的,便派人找到了當時道教中最著名的全真道大師丘處機。年逾古稀的丘處機執杖起步,越山涉水,歷時四載,到達成吉思汗的行營。成吉思汗一見這位剛剛走完萬里長路的老人一派童顏鶴髮的模樣就非常喜歡,交談剛開始他就問丘處機,如何才能長生?

丘處機回答是:“清心寡慾。”

這確實是道教的核心理念。丘處機沒有奉上丹藥而是奉上理念,可見是一位勇敢而可敬的道人。成吉思汗聽了深深點頭,可見也是一位高明的問道之人。

此後兩人經常見面,話題也拓展了。當時成吉思汗正處於西征的激烈戰鬥中,但丘處機對他說:“一定要注意不能嗜好殺人。”

成吉思汗問,得到天下後應該怎麼治理?

丘處機回答:“以敬天愛民爲本。”

成吉思汗點頭。

成吉思汗對丘處機非常敬佩,說“天賜仙翁,警醒了我”。他還要左右把這話寫出來,傳給自己的兒子們看。

成吉思汗與丘處機是同一年去世的。成吉思汗在去世前一個月,還下達詔書“不殺掠”,佈告天下。

我之所以重視此事,是因爲在歷史重大時刻的重大人物面前,道教的聲音是那麼美好:“清心寡慾”、“不嗜殺”、“敬天愛民”。

第二項功能:參贊天地。

參贊天地

這一功能的完整表達,應該是“參贊天地之化育”。意思是,協助天地自然,保護和養育人類。

居然有這麼一羣人,總是在研究着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至大至微,都不放過。曾經有當代學者指出,在最大的意義上,道教一直在碰觸着宇宙生態學和天體物理學。

例如,他們設想天地由混沌而成,然後有萬物,有人類;人類既非由誰創造,也非自己進化,而由“神人同體”的至人漸漸俗化而來。他們又設想宇宙的圖景,其中發現了一陰一陽兩種力量,以及由金、木、水、火、土五種物理現象所象徵的五種性能,構成運行和創造。這一切,越到現代,越能與最新的科學思潮合拍。

至於天干地支的觀念,更是地球物理學的先聲,而且居然積累得那麼完整。歷來在道家的隊伍中,隱藏着很多天文學家和曆法專家。

道家對人類生態環境的研究,更是讓人驚歎。例如一位戰國末期的陰陽學家鄒衍曾斷言,平常所說的中國,只佔世界的八十分之一;世上有“大九洲”,都被大海環繞,彼此不能相通……這些話,在古代,常被文人嘲笑爲“閎大不經”的胡思亂想。那麼到了現代,有了世界地理學,不應再嘲笑了吧?

對於天地自然,他們除了研究,更是崇拜。他們堅信人世間一切重要的律令,都來自於天地自然。因此參贊天地,迴歸自然,是他們的人生使命。他們反對一切違逆天地、脫離自然的行爲。

基於“參贊天地”這一基點,也可以進一步理解道家的一系列觀念。例如,面對天地自然的偉大意志,我們都是嬰兒;面對天地自然的圓滿組合,我們只能清靜無爲……

道家認爲,人只有“參贊天地”,才能融入自然,讓自己的生命成爲一個“小宇宙”。大、小宇宙的呼應對話,構成“天人合一”的**結構。

第三項功能:養氣護生。

養氣護生

道教相信,天體的“大宇宙”和生命的“小宇宙”是同一件事,因此人的生命就有可能“長存不死,與天相畢”。他們把人的生命看得非常重要,認爲“人所貴者生也”,“人人得一生,不得重生”。因此,應該儘量把生命守護住。

在道教的思維繫統中,是什麼把“大宇宙”和“小宇宙”連在一起的呢?答案是氣。他們認爲,天、地、人都生成於氣,又以氣相互溝通。道家所謂養生,其實就是養氣。所養之氣,就是元氣。

元氣,宏大又純淨,純淨到如嬰兒初生時的那種無染氣息。一旦雜氣干擾,元氣就無法完足。元氣因爲是出生之氣,必然長葆新鮮,永遠富於創造力。道家在氣功中所實施的“吐故納新”,就是要用吐納的方式保養住這種新鮮而富於創造力的初生之氣。

道教有關“元氣”的理論,有力地支撐起了我對於“天地元氣”的基本信念,這在前面已經提到,後面還會以專篇論述。我說過,自己在研究歷史、考察世界、回顧生平的漫長過程中,事事都能感受到“元氣”的瀰漫、“元氣”的消損、“元氣”的轉移、“元氣”的復甦。

把元氣引入養生,顯然是一條暢達之道。

元氣養身,必須通過長久的修煉。去雜,提純,觀天,體地,然後細尋自己身上的氣脈,步步引導,積小成大,沉入丹田,時間一長,便成真人和至人。

道教主張從“大宇宙”提取一些元素來接濟“小宇宙”,這就是採擷自然界的草木、礦物、金屬製成丹藥來治病養生。無數煉丹爐,也就燃燒起來。更多的採藥箱,也就轉悠在山河大地之間。

道教的方士們對於丹藥有兩種追求,一是殺蟲,也就是殺滅人體內的“三尸蟲”;二是鍊金,也就是用化學方法讓金屬礦物溶解到人的腑臟間使之不腐。這些行動當然產生了大量負面效應,造成了一系列嚴重的“醫療事故”。

方士們把丹藥中金屬、礦物的組成,稱之爲“天元丹”,把植物的組成,稱之爲“地元丹”。更重要的是“人元丹”,那就是由自身養氣修得,也包括“房中術”的“採陰補陽”。

道教把養氣養身作爲自己的行爲主軸,體現了一種舉世罕見的生命哲學。有當代學者評價它把生命哲學溶解到了生理學、藥物學、化學、冶煉學、理化治療學之中,並非虛言。

在千餘年的丹爐邊、草澤間,道教方士們常常顯得手忙腳亂。但是,他們治病養生、養氣護生的初衷並沒有錯。在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人類爲了救助自己的生命做了多少實驗啊,有的實驗大獲驚喜,有的實驗痛心疾首,這個過程至今還在延續。即便在最先進的國家,一種新藥的發明,往往仍要經歷無數正反的實驗,延續漫長的時間。如此聯想,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發生在道教丹爐邊的無數悲劇和喜劇了。

中國首位獲諾貝爾醫學獎的屠呦呦教授,因發明了青蒿素的藥劑而救活了世界上幾百萬人的生命。屠呦呦坦陳,自己對青蒿素的注意,最早出自葛洪的著作。葛洪,又是一位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道教理論家和藥學家。屠教授獲獎,也給這位七百多年前的探索者送去了掌聲。這掌聲,也應屬於道教。

葛洪是一位著名的煉丹師,主張“內修形神,延命愈疾”。他對道教的另一項貢獻,是寫出了在中國文化史上不可小覷的學術著作《抱朴子》,比較完整地建立了道教的神仙理論體系。他認爲,仙人不是天生的,而是修來的。“長生可得,仙人無種”,人人都可以通過修煉,叩動仙門。

從葛洪,我們又可以聯想到他的南京同鄉,比他晚了一百七十多年的道教名醫陶弘景,以及比陶弘景晚了一百二十多年的道教名醫孫思邈。這些光輝的名字,還可以在道教的護生長廊裡一直排下去。他們在醫學上的成就,一點也無愧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同行。

這些名字曾經救助過多少生命?無法統計了。無可懷疑的是,他們有效地護佑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的健康。與此相比,那些發生在丹爐邊的“醫療事故”,也不必過於計較了。

養氣護生,生命第一,這是道教的千年堅持。直到今天,每當我們看到地震、海嘯的救援隊伍一遍遍喊出“生命第一”的口號,總會想到道教久遠的恆心。

好了,我就這樣梳理了道教直到今天仍有價值的三項功能,那就是清心戒殺、參贊天地、養氣護生。這三項功能,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呼喚和平、呼喚自然、呼喚生命。在當代世界,還有什麼比呼喚和平、呼喚自然、呼喚生命更爲重要的呢?道教在中國的土地上如此呼喚了千遍萬遍,這還不能讓人肅然起敬麼?

那麼,還是要回到我在茅山山壁上刻鑿的題詞:大道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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