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雲長陰，即便窩在牀上，涼意竟也似有智能似的，由腳底鑽將進來，謝玉鸞蜷成一團，再睡不着。豎起耳朵，只聽得外間茶爐子上的水“咕嚕咕嚕”得翻騰着，便強掙着起身來，低低喚了聲“環兒”。見並沒有應聲，喉內焦渴催着,便穿了鞋走下牀去。偌大的屋子，沒有人，不過是一堆了無聲息的桌子椅子，木頭而已。她顧不得心內納罕，徑直找了杯子，胡亂喝下，方覺得精神強健了些。
打起簾子，向外觀看，一院子的敗枝殘柯。冷得縮了肩，同自己賭氣似的僵持着，結果站立不住，只得踱回了裡屋。卻是再也無法睡着，仰面躺着，瞪着頂上竹青色帳子出神，不多時，腮邊耳內卻溼噠噠一片。謝玉鸞自己也被唬了一個愣怔。撥開帳子，抓來菱花鏡，纔看見，兩眼內竟全是盈盈的水光，如何竟流了淚呢？心內並未覺察到傷悲，正懊惱間，腳步聲傳將過來，謝玉鸞聽見衣裙走動窸窸窣窣的聲響，急忙抹了一把眼睛，仍將鏡子放好，臉朝內假寐起來。
那人立在牀邊，謝玉鸞聞見秋日清冷的氣息中，氤着松針竹葉的清苦味道，沉香木的溫厚澀重，後味幽幽浮動的是佛手，不加細辨幾乎覺不出的那一縷甜。
如無數根針在背後蠢蠢欲動，謝玉鸞身體僵直，那人卻終究是不發一語，站了足有一刻鐘，才輕掀簾子出去了。
精神鬆泛下去，心內愈加悽然起來。那人還能是誰？
病了這幾日，那人日日在謝玉鸞牀前立一會，如雲翩然而至，又似霧般倏忽消散。只這氣息沾染久了，謝玉鸞倒分辨出了。
張雲鶴本是閒散之人，不是無心仕途，而是當今主上對功臣親王只是大加封賞，並不委以重任。他也不以爲意，生計自然不愁，官場是非，不涉也罷。流連紅館，本是逍遙之舉，說是逢場作戲倒也枉了他，待人從不無故苛責，亦不以威勢凌人。只一點，心內風谷一般。說是空虛，卻也容不得別人進去，自己無計，倒與那甕主作了知己。這城中人人皆知，有個張大公，秉性風雅，是個最愛飲酒卻不近女色的奇人。
他如何這般舉動？謝玉鸞知他向裴生討要自己，初時氣憤，只以爲裴靜膽小懦弱，編理由甩脫自己而已。及至如今，心內倒想不通了。
想她雖自幼受盡奚落，雖流落風塵，卻也意氣錚錚，及至到了芸香院，衆人並非等閒看待，加之相貌心智並非庸劣，總是頹唐的時候少。這一次……唉，她竟嘆了氣，見淚又幽幽落下來。茜紅色枕面，零零落落，全是暗紅水跡，她用手去撫，黃瘦腕子上倏地滑下來一隻鐲子。烏銀色，粗圓鐲身，細細刻着鳳尾，捉過來，見是一朵牡丹，開得極盛。鐲子裡面全是陰刻的福字，稚拙可愛。裴靜，終究是……
“姑娘醒了？可是要茶水？”環兒滿面堆笑，一面說着一面端着茶水進來，見玉鸞神情懶懶的，便又說道：“姑娘，你記得素錦姑娘常日在家做的那玫瑰粘不記得？雨薇姑娘這幾日閒着竟琢磨起這個來，昨兒個，我到竈間去，見雲兒那丫頭同她主子，正慌得沒腳蟹似的，一通忙，只沒把廚房給翻了底朝天。”
“那，結果竟是做出來沒有？”謝玉鸞來了興趣，幾日口舌慘淡，想起玫瑰粘，總想起舊時大家笑鬧着爭搶，院子裡，像玫瑰一般熱烈濃郁的香甜來
“姑娘，你說怎的？做倒是做出來了，只是雨薇姑娘謙虛，總說自己從前沒做過點心，又笨手忙腳的，不肯讓咱們嘗，只讓看，我看那樣子，倒是養眼，只是心內饞的緊”
“你這丫頭，什麼時節也變得這麼嘴饞眼熱的？只是素錦姐一走，這院裡再沒人，侍弄這些東西了。你是吃慣她的點心了，少不得，我舍了這麪皮去求求雨薇，好歹也讓咱們也嚐嚐味罷。說起來也真怪想的。”
“好姑娘，環兒感激不盡啦，咱快起來梳洗，去看雨薇姑娘吧。”
“誰要去看雨薇啊？也算我一個罷！”謝玉鸞看見蕊珠着一身湖水綠紗衣，裡間襯着淡粉色繡荷花蓮蓬的裙，月白色鞋頭尖尖探出來，便強笑道：“外面這樣涼，你怎麼不多披件衣裳？底下人也是疏忽！”
一個扎雙鬏的小丫頭，低頭答道：“回姑娘的話，我們姑娘說就愛這天，穿薄薄兒的，吹着風爽快！”
“這是小桃，媽媽新給的，不太懂規矩，姐姐別見怪。”蕊珠隨即打發了小桃端上來一盒點心，正是玫瑰粘，喜得環兒忙捧了來，謝玉鸞捻了一塊，嗓子裡起了膩便不再碰。
環兒忙吩咐擺了茶，便立在一旁，也笑着說：“咱們常說，這院子裡，就數蕊姑娘最是稀罕人的，那樣高的鞦韆，別人都駭暈，獨獨姑娘整日蝴蝶兒一般悠來蕩去得玩，就說這天兒吧，單衣穿上都還想哆嗦，姑娘倒偏偏日日穿了紗衣去外面吹風，倒也沒給吹病。”
謝玉鸞攏了攏頭髮，嘆道：“也是年輕，哪像我，只瞎忙了幾日，這身子就不爭氣起來。”
蕊珠見這話說得傷感，便斂了笑，正色道：“姐姐，這哪是你說的話，我也知道，你只是一心爲這院子裡的姐妹們，什麼花魁不花魁的，不過是個空名，沒意思。身子養好了，想要，還不是勾一勾小手指的事兒?”
環兒也和道：“蕊姑娘這話在理兒。我看，媽媽也沒怪罪，姑娘你又何必總不自在呢？”
“只顧說話兒了，我來啊是告訴姑娘一聲兒，早起媽媽身旁的銀紅來，說是素錦姐姐生產了，若得閒這兩天便遣人過去呢，姑娘們有什麼話兒正好捎去。”
“這是大喜事呢！”環兒笑着說，“素錦姑娘最會做點心了，我說這玫瑰粘來得巧，偏巧姑娘想了，您就帶了來!”
“不知是男是女？”謝玉鸞問起
“聽銀紅姑姑說，是個丫頭。”蕊珠身旁的小丫頭回道。
“不論是男是女，我們都是愛的。女娃娃好！”蕊珠呷了口茶說道。
謝玉鸞點點頭，腦海中卻浮現出幼時正室大母猙獰的面容和母親悽然的淚，又是輪迴，人究竟如何得知自己的命運，又如何規避不堪的宿命？重陽那日的景像，翻涌起來，奪花魁的是月滿軒的雪柔，笑得那樣美，幾乎不曾將臺下人的魂兒一併勾去。而她站在朱欄雕花的舞臺，盲了聾了，人羣蒸騰着，煮沸了時辰，她看到臺下半老徐娘眼裡茫茫無際的落寞，看到自己被衝上岸邊的車轍裡，烈日炎炎，並沒有另外一隻魚來相懦以沫。
“姑娘，姑娘，蕊珠姑娘問你還去不去雨薇那裡呢？”她茫然看着環兒，方纔回過神來。搖搖頭，低聲道：“改日吧。”
蕊珠忙起身道：“說了這會子話，怕是姐姐也乏了，等姐姐身子好利索了，我再來陪姐姐說話兒罷。姐姐千萬放寬心，好好養病纔是。”
“放心吧。”謝玉鸞擺擺手，看着蕊珠和丫頭出去了，軟軟躺倒在牀上。只覺得硌得難受。手探下去，背上全是嶙峋的骨頭，由不得自己不自憐了，只恨恨得將手腕摔倒牀棱上。
環兒送蕊珠出了屋子，見謝玉鸞如此頹喪，心內頗是愁苦，又是心疼，忙趕上去，將謝玉鸞的手腕捧來，小口吹氣，見白色的印痕，不一會兒功夫，就紅起來，腫起來了，也落下淚來：“姑娘，您素日是個心高氣傲的，偏偏時運不濟，負心漢倒也罷了，天下男人本不值得託付，只這花魁一事，姑娘萬不可勞心費神了，既是大局已定，咱就……認命吧！”
“你哪裡知道我的心……”謝玉鸞一則見環兒話說的懇切，足見素日裡待她的情誼，胸口多了暖意，語氣和緩下來，二則寬慰之語，她本當風過耳，只話中又提到裴生一事，花魁一事，心口絞痛，血氣翻涌，便哀哀嘆了口氣，隨即打起精神吩咐道：“也罷。你將那描蘭櫃子裡帶鎖的隔間打開，裡面的東西，我自有用處。”
時至今日，一些決定怕是由不得自己的心了。
謝玉鸞重又擎了菱花鏡，將鬢邊的碎髮繞上去，露出耳垂上紅若硃砂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