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輕如這塞上的沙,風大力灌來,便如滄浪扁舟。
元毅此刻只是一縷煙了。不,煙仍舊可以看見,而此刻他是虛無了。
飄飄何所依,這世間已不是他的世間。
他看見黃沙滾滾裡,無數倒下去的身體,血很快乾涸成土黃的印記。那黑色羽翅的大鳥,時時盤旋,發出飢餓而興奮的喊叫。
人死了,該去往何處,倘若死去的只是軀體,那永存的靈魂該如何在世間歷經千載萬年?
茫茫戈壁上,熱氣蒸騰,身體上所有感覺仍舊存在,他不知時日,亦不知歸路,那三萬將士又去往何方?
沙場上,白袍獵獵如風的男子,仿若是沒有血肉的石雕,在陣前飲酒大罵的是他,兵將中首稱勇武的是他,衆人只看得他嬉笑怒罵,仿若神明……
日暮牛羊下,漫川亮起閃爍的火光,是境外的將領在l宵獵了。
皓月千里,映出這無涯的黑暗,那光格外清冷,五月邊城,花草不發。
他只是定定望着那月,耳內漸漸飄過風聲與人語,頓首,已是舊宅院,粉牆墨瓦草木深深,只餘蟲鳴犬吠,而昔日的秦淮,連綿的紅燈映得河流如血,酒酣耳熱之際,輕歌笑語過盡。
這可算死得其所?白炮示人,衝殺陣首,醉飲達旦,樁樁件件,不過求死之意,如今,諸事圓滿,爲何又心心念念,重回故園?
不過幾個月而已,他已跨過生死大劫,而恍若隔世的卻只有他自己而已,東昇西落的日,連綿不息的水,世間彷彿仍是如常,如同沙掩過血跡與身體,沙粒知曉,但是風很快就要將沙吹走了。
記憶的根系深深扎入泥土,枝葉慢慢消盡,只餘下盤旋的通道,盤旋至黑暗的核心
月圓花好之日,他擁嬌容,飲酒聽笙,屋宇深深,飛檐直抵蒼穹,淺紫色舞衣的女子彷彿月下歸來,不過多看了一眼,只一眼,那夜色便醉人起來……
若心中本有愛人,卻一眼迷醉旁人,那又如何取捨?
她嬌笑,叫我玉兒吧!若喊得疾,也許會聽成“魚兒”的……
芸香院此刻,哭喊聲一片,後堂火光沖天,而前廳正在拿人的官兵,一時聽得消息,遂分了人手,向後堂方向趕去。
正是徐玉的居處。漫說昔日樓臺,朱欄飛檐,在火光中,俱化飛煙,而濃郁的焦臭味薰鼻而來,爲首的衙役,掩口吩咐退下,繞到前廳叫住留守士兵,各處搜尋,各人得了財寶不提,回衙只稟作,芸香院突發大火,一應醉婦均喪生火海。只等火熄後,再作打算。
他如今無比渴望自己的軀體,有力的,健壯的。但是,火一寸寸將那樓中紫衣的女子吞沒舐盡,他彷彿覺到,自己又重新死了一回。
春日花前,他倨傲凌人,對那舞的似要化蝶般的女子,說,你只能爲我。
梨渦淺笑,卻漸漸染上他的冷傲。她嘴一抿,那可不一定。
如今,一切的恩怨糾纏,便可了了。
他徘徊人世,而她,灰飛煙滅。
第二日,晴空萬里。一切美好的不像話……
韃靼起兵泉弘,此時,連攻下,常營,燕乙,北戸,離這金陵,僅餘百里。
兵臨城下。
謝玉鸞一行剛走出金陵,便聽到這一消息。蕊珠冷笑:如今,媽媽焚了自己與院子,救得我們逃出金陵,此刻,怕真是走投無路了。罷罷罷,死又如何讓?
雨薇驚慌,拽住玉鸞的衣角,說,姐姐,如今該怎麼辦?
翠喜則插話道:莫不如找舊日的相識?
謝玉鸞神色泠然,若是可以依靠,芸香院被羅織罪名之時,一衆人等要發落入獄之時,爲何昔日甜言蜜語之人,皆不現身?當下並未多說,只毅然往回路走去。
城內已是大亂,謠言四起,一時間民心惶惶,官府焦頭爛額,加固城牆的民工中每天都有遁逃者,而略微殷實的人家早買船南下,避禍投親去了。她們回到城中已經是第二日傍晚,找了城西里巷的一處廢棄民房,暫且安置下來。
素錦懷中的小女,早已哭累睡去。沒有食物,人人皆是菜色,更不用說哺育孩童。
街道人煙稀少,商鋪林立,開門的卻寥寥。謝玉鸞心內愈加焦灼,臨出門前,對衆人說添置食物,片刻即返,如今竟沒看到一處米行食肆。
遠處傳來幾聲犬吠。幾處燈光漏將出來,她醒悟過來,竟走到芸香舊址。
坍塌的影壁,燒成木炭的廊柱早已被搶掠一空,一地灰白,彷彿從來便沒有什麼屋宇樓臺。
謝玉鸞鼻子酸澀,照着舊時徐玉的居處深深拜了三拜,垂淚道:我回來了。
徐玉得知慶王戰死,已是灰心,便有求死之意,謝玉鸞擔心,便日日陪着,誰知城中樓館巴結素日反對慶王的官員,將芸香院說成是藏污納垢之所,罪名一下,舉院皆驚。
那女子便做了此生最後一件周全之事,將院中人盡皆解散,謝玉鸞她們自幼無依,徐玉便將她們送出城去,等諸事皆定後就同她們匯合。
謝玉鸞想象着火,燒過皮膚的景象,清醒着目睹死神的到來的徐玉,只覺得無限悽然。
萬事風流雲散。爭與不爭,老天都會給你一個最大的峰迴路轉,可否後悔?
又是原點。
他看着那女子,煢煢孑立,踽踽獨行在靜寂的黑夜裡。
而此時城西的民房裡,一隊敗兵如同銀梭魚中的鯊魚,衆女逃竄不跌,蕊珠觸柱而死,雨薇翠喜赤身伏地,那幼小的孩童,此時安靜了,白色與暗紅液體噴濺泥地。蘇素錦只牢牢抱住**尚且溫熱的屍體,血自腹中,汨汨流出,蜿蜒成靈巧而怪異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