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佳節過後,芸香院仍是人來人往,一日日笙歌不絕,蕊珠大病一場,她原本心性高傲,平常婚配尚且不從,何況這賣笑的營生?無奈,深受芸香院大恩,欲從則違背自己心意,不從又是自己忘恩負義。年已及笄,這事更是迫在眉睫,媽媽不提,何嘗不是要她自己提出來?她若是連這點心都體會不出,可還怎麼在媽媽面前呆呢?
蕊珠一日日愁眉不展,徐玉何嘗不知,若是不知道她這心性,當初也不會招了她來。若說她心狠手辣工於心計,她倒要笑了,幹這一行,扮菩薩給哪個看?這偌大金陵,芸香院盛名在外,不是白空得來,三千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六朝繁華,這秦淮河的水不知看過多少興亡聚合。而今雖然皇帝不大理政事,祖宗留下來的規矩還是周全的,來往商旅,大小官員,皇親貴族,地痞無賴,哪一道不趟得清,誰敢在這石頭城開館?附近的紅玉樓,天香館,紫玉閣,背後紛紛雜雜皆是官員,大商,地痞織成的關係網,這些聲色之所,獨獨她的芸香樓是金陵第一絕,若沒些手腕,總是天王老子給做靠山,怕也是難纏,若說下地獄云云,她徐玉生前尚顧不得,哪裡有功夫爲死人籌謀?橫豎就這一輩子,受也罷,好也罷,她得做自己的主,蕊珠是個好孩子,這芸香院裡上上下下一二百人哪個不是好孩子,都是爹孃一般的生下來,若不是命苦,誰願意?
蕊珠像極了她年輕的時候,好強,出衆,倔,清清麗麗,眉宇間總是兀傲,那時候王爺總是扣起她的下巴,一邊細細端詳她的眉眼,眼神冷峻,眸子熾熱,兩個人對着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他則總是突然怒氣橫生,收緊雙手,要見她疼要她扭曲面具一樣的臉龐,要她哭,要她像他偶爾愛過的一株薔薇。刺傷她,是爲了刺傷自己。刺傷自己,則是爲了重回故地,他只是糾纏,爲何連夢也不給他做?
你有什麼資格驕傲?
耳邊彷彿依舊迴應着男子低沉的嗓音,她的面具是做給他看,她的兀傲亦是爲他,這慶王府歌姬如雲,她要何日才能出頭,男人,只有他得不到的東西纔可以用來要挾,若說是身體,堂堂王爺什麼樣的女子沒見過,人人凡胎肉身,只有精神最是撩人。
那時候,徐玉才明白,變老是一瞬間的事,一瞬間,她由處子之心變作蛇蠍婦人,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不過是爲了生存,她不在乎什麼道理,想得到必須交換,這是王道。
“媽媽,錦姑娘來了!”
“媽媽好?”素錦挺着肚子,仍行了個禮,慌得靜風連忙去攙:“姑娘,回到家了,難道媽媽還同你計較這些,快些起來吧,倒惹得咱們心裡不安。
素錦笑了笑,接了銀紅端來的香茶,說道:“倒不是生分,總想着,雖我如今是出去了,到底媽媽養了我一場,這是我的孝心,往常總說來逛逛看看你們,怪想念的,剛懷上,官人怕動了胎氣,不敢讓十分走動,這一回是順路做生意,我便好歹央了他捎來,媽媽最近可好?院裡可好?”
“靜風說的是,我豈同你計較?自己家閨女,前兒正說着你,可巧就來了,你不知我喜得怎樣,想想你,想想肚子裡的孩子,竟是一夜沒睡着,倒唬得靜風一夜也不曾閤眼”
“可不是,明兒一起來,主僕兩人都烏眼牛似的”靜風一語未了,只聽得門外鈴佩響動,銀紅打起簾子,謝玉鸞笑吟吟的進來,立即打趣道:“我說大早上,飯也不吃好,急急忙,竟是到媽媽這裡來了,我倒要說說了,在家眼裡只有官人,這有了身孕,來了倒只給她孩子姥姥親,叫我們這些爛泥膏子往哪糊呢?”
“呸,偏就你嚼嘴,改天也給你這野馬,上個籠頭,來見媽媽,你也爭醋吃不成?”素錦害喜,顏色不似先前,看謝玉鸞神采奕奕,一襲紫羅紗衫,嫵媚可人,臨風一枝鳳銜珠釵,更顯得娉娉婷婷,嫋嫋動人,想來她只比自己小兩歲,當初媽媽私下答應過,若是她替芸香院掙得五年花魁,就放她自行婚配,敢是媽媽同意了不曾?
“玉鸞,這兩日你也辛苦了,外面的事讓他們張羅,咱們娘幾個好好樂樂”說完便讓靜風安排。下面的雨薇翠喜鳳蝶來得晚,蕊珠不便,只這兩個最知心,便叫了一桌酒菜,陳年舊事,風聞笑談,日常持家,直說個半天,方散,就此不提。
且說裴致遠本是來捐貢生,錢與文書俱已送達,只侯着消息便罷,誰知左等右等,卻等來父親免職的消息,直似個焦雷在頭上炸了一般,他素來散漫,是由父親督促至此,這一消息一下子把他推到無人的境地。耳內轟鳴,聽不得聲,只覺得天塌了一半,想來爹爹好強,最重臉面,這一來可不是要了他的命,娘在家可不知哭得怎樣呢?
想一回,哭一回,歇一回,直到凌晨,起身來不顧梳洗便要回家
書僮急了:“公子,小的知道您掛念老爺夫人,可咱們若這樣回去,可不是叫人笑死,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老家人也勸:“還是等官府裡來了消息,帶着這身份回去,老爺太太也放心不是”
裴靜聽得兩人勸阻,又想起一人來,若是此番回去,怕是餘生都見不得了,又想我如今無名無錢,哪個在肯與我相交?不如絕了這份心吧,難道還奢望青樓女子重情守貧嗎?然而一顆心只掛在謝玉鸞身上,躊躇不堪,又是一場大哭,書童和老蒼頭見他悲拗,亦是心痛難忍,各人想起心中之事,只是哭。
人世艱難,他而今方得體會,更是需索有人溫情相待,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什麼功名,到頭來不是夢一場,倒不如鸞鳳雙飛,一葉扁舟,天涯海角永攜相守的好。
卻聽得門外小二喊聲:裴相公,外間有一小姐尋你呢!
裴靜匆忙下樓來,見是環兒,啞然,芸香院裡丫鬟自然比的了別人家小姐,難怪小二錯認
“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裴靜起初見那還回來的鳳鐲,心內只是忐忑疼痛,想着果然前日吃酒醉了那一番話又冒犯了她,竟是要絕交的樣子,見到這兩句話,竟是忽然逢着水的魚,一喜一悲,竟驀然倒地,當下暈厥過去,衆人忙擡了回去,灌湯喂藥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