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時間可以退回,若他可以重新來過,玉鸞,我必與你,執手天涯……
裴靜在心裡,一遍遍對自己喃喃。
陰雨綿綿,梨花院落,青苔漸漸侵入石階,蒼然喜人,一切分明是宋詞的意境,又怎知,流年暗換,世事風流雲散
“靜兒,怎麼又在這裡發呆?”裴靜轉過頭來,見母親一副愁容,心中不忍,忙堆了笑臉道:母親。
“左右無事,不如幫你爹爹整理些書籍吧。這個地方潮得很,那些書竟有大半都生了蟲……”母親新近增了一樣習慣,日日求佛,這時間,整好行裝,挎了籃子,又要往紫雲寺去。
裴靜連聲答應着,進了父親的書房,見父親弓着腰在一堆書裡翻找,忙將屋內的燈點亮,擎了燈臺湊近
“你來啦?!”父親的聲音濁重
裴靜應了聲,問道:“父親要找什麼?交給兒子來作罷。”
“你哪裡做得……”
裴靜一時無措,只靜立着。花白頭髮的父親,半蹲在書堆裡,臉幾乎湊到地上,繃緊的背部,露出蝦一般痩硬的曲線。
眼內乾澀難忍,只略一想,便有了淚意。
“啊呀,找到了!”老人發出孩童般愉快的叫聲,轉過臉來對裴靜喚道。
裴靜湊近看,明黃緞面的方形包裹,被父親雙手捧着。
“靜兒啊,你來看看爹的寶貝,咱們裴家中興就靠它了!”父親撫着團龍紋緞子,躊躇滿志“這是爲父當年娶你母親,聖上親自寫的賀辭,你看看你看看,還有誰能比得上這份聖眷?!等韃子一走,咱們就回京,皇上定會給我三分薄面……”
看着父親蒼黃的臉上漸漸升起了兩團緋色雲霞,裴靜心內漸漸冷下來,父親已是糊塗了!
國早已破了,哪裡還回得了什麼京城?哪裡還有什麼聖上?如今,萬民倒懸,掙扎存活已是極限,父親心心念念竟然是官復原職
裴靜只是笑了。這笑有點苦,又分明透着寒氣
“老爺,公子,你們肚中飢不飢?”老蒼頭進來問候。
裴家南下,一應侍衆都遣散了,只有老蒼頭留戀故主且年老無依,便隨行南下,照料些雜事。
裴靜扶了老人,便道:"再等等吧,母親去寺中上香去了,少不得正午才能回來,你且歇歇罷。"
“張青啊,”父親見裴靜淡淡的,轉而邀着老蒼頭看那“寶貝”,“你來看看!”
“喲,皇宮裡的東西!”老蒼頭坐在下首,倚着門,臉上皺紋更深:“皇上如今可不是皇上了,這一番變故,可真夠摧心的!”
裴靜見父親臉上怒意漸增,便示意老蒼頭打住話頭,老蒼頭只是不理,自說自話般絮叨:“皇陵都給扒了……遭天譴的韃子……六朝帝王州哇……沒了,髒了……”裴靜只得拉了他出來,在廊下囑咐道:“……老爺糊塗了,千萬別說這些話刺激他了”
老蒼頭恍然大悟,連聲諾諾,藉口竈間無柴便走開,只兩步,又轉回,向裴靜求道:“公子,如今老傢伙有個請求煩勞公子。”
裴靜奇道:“哪裡說得上求?您只管說吧!”
“是這樣的,公子,今兒清早,我在門口看着一條狗……嗯,想留它下來做個伴。人老了,有個玩意兒在眼前,心裡不那麼空……公子放心,餵它的糧食從我的勻出來,絕不——”
裴靜打斷他,”你養就是了,我同母親說“
”好嘞,多謝公子吶!“
裴靜只覺得心內紛雜,一時煩惱異常,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搬到此間已經兩月,雖同爲南方,但此地卻潮溼異常,瘴雨蠻煙,如今是體會到了。母親常常抱怨關節疼痛,操勞日日,如今倒似老了幾十歲,話語多了起來,卻無甚新意,不過是佛寺回來的一句偈子,或者家中米麪之事,如今,若想起舊日宰相府中生活,她可否後悔?他沒聽見母親一句抱怨的話語,反而見她將諸事料理得更加清楚利落。
雨絲微涼,打溼了身上的單衣,他攜了傘,卻並未打開。
路蜿蜒着,任由草木橫生,露出窄窄的黃泥小道。
紫雲寺在黛色遠山的霧靄裡若隱若現,凝成一個青灰色的小點,他信步走去,不多時已到廟門,見房門緊鎖,便立在門旁的樹下,一仰頭,滿樹絨纓般的花朵,團成舞女的扇,嬌柔得圍坐笑語。
心一瞬間,也被花兒感動,一時癡看出神。
聽見人語,驀然轉頭,見一女尼,背轉身進入門內,母親已滿臉笑意迎上來”靜兒,你來接我呢?!“
裴靜接過籃子,答道”快午了,想吃娘做的菜,想着想着就來了……“
“你這孩子!你爹呢?”
裴靜打起精神,“在家侍弄那堆寶貝書呢,誰幫也不讓!”
"越老脾性倒是越怪了,對了,靜兒,娘問你一個事情?"
見母親神情認真起來,裴靜停下腳步,“娘,你說?是寺裡給了什麼難參的經?”
“倒不是。娘突然想起舊時那對龍鳳鐲子了,倒是多時未見了,早上想問你來着,一忙又給落下了!”
裴靜心裡“咯噔”一聲,忙掩飾過去。
龍紋銀鐲收在身旁,怕觸景生情許多時候未看了,那鳳紋卻不知隨玉鸞,漂泊在何處?
謝玉鸞,你尚且在世吧,玉鸞,你可好?
剛回至院子,就看到煙氣繚繞,老蒼頭嗆得連聲咳嗽,見夫人與公子回來,滿懷歉意道是柴溼。
那隻狗,原來年歲也並不小了,立在老蒼頭身旁,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呀,原來在這裡呢!"裴靜見母親一臉驚喜,詫異道:“母親何以這樣說?”
“這原是寺裡的一條老犬,隨華真師父由金陵一路帶來的,丟了兩天了……竟在咱們家,這可是什麼緣故?唉”
老蒼頭見夫人沒生氣,便得意道:“夫人常去的寺廟後面隔條溪水就有一大片樹林子,那裡柴多且好燒,昨個我見一條狗在林子裡竄,像是迷了路,也沒當真,誰知今天去,它還在那兒,就想着領了它出來,也算是和我一塊看家,好歹是個玩意兒!”
“……那還是先問問華真師父罷。”母親見老蒼頭頗爲不捨,便吩咐裴靜帶了老蒼頭和老犬一同往紫雲寺走一趟,請示了再做定奪,自己隨即進竈間,忙將起來。
裴靜與老蒼頭一前一後,往寺廟方向走去。雨此刻已是停了,晴空澹盪,他卻緊鎖眉頭,心裡盤算着,金陵?可有謝玉鸞的消息?一時忐忑起來,腳步就慢下來。老蒼頭卻心內焦急,一味趕上去要見分曉。
頃刻間,已到山門。
輕叩銅環,一位中年模樣的女尼,一臉驚疑半開了門。
裴靜說明來意後被延入寺內,茶煙嫋嫋,會客的廳堂裡,燃着香,一室幽涼,華真師父卻遲遲未露面。老蒼頭等得焦心,又擔心夫人在家做飯艱難,只得急匆匆趕回去,臨走只把裴靜求了千遍萬遍。
裴靜起身,見院中立了一株古樹,便起身踱去,一時無語。身後腳步聲簌簌,只一轉眼,天旋地轉
“玉鸞!……”
“裴……”
謝玉鸞失神,裴靜卻頃刻間擁她入懷,山間草木般的味道清冽入鼻,她只覺,恍如隔世。
這淚,等了,這樣久,終於還是落下。
謝玉鸞不知立了多久,在無數的光影與鳥鳴裡,終於,掙了出來
裴靜臉上的喜悅,只一刻便被沖垮,他聽見眼前的女子,泠然道:貧尼華真見過施主……
爲什麼,會這樣?裴靜語無倫次,重又上前,謝玉鸞卻緊退一步
那緇衣女子,面容瘦削,容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並無什麼表情。唯有嘴脣緊抿,卻依舊是,舊時的倔強。
謝玉鸞,早已死在金陵城裡。而今在千里之外的紫雲寺裡的,是華真!
洗妝真態,不作鉛華御守的女尼。
前塵往事當真斷得?他茫茫然去抓她的手,驀然見那銀鐲,鳳紋牡丹,於是便灼灼雙目,定要拆穿她的僞裝
塵歸塵,土歸土。何用斷,前塵已是去了。施主何必執着?
裴靜此刻氣血填胸,只冷笑道:那這鐲子,爲何不一併扔了?
謝玉鸞拼力維持,臉上現出波瀾不驚的笑,將鐲子輕輕褪下來,放到裴靜手中:如今,圓滿了。
舊物舊事,今日皆得清算了。
裴靜淚滴如注,只死死拉住謝玉鸞的手:那故人呢?情誼呢?
情誼如過往雲煙,皆是虛妄。只有忘卻,纔是正法
玉鸞,你別再這樣了,讓人害怕,我向你道歉,再不丟開你了,現在我們回家好不好?
謝玉鸞此刻的眼中飄雪一般,字從牙縫裡擠出來:回家?國將不國,哪裡有家?
裴靜只如當頭棒喝,任由謝玉鸞抽出手,走遠
國已不國,何以家爲?哪裡是我的家?如何才能回家?家,國,國家……
合歡花,靜靜飄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