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玲瓏縱算心胸再寬大,心思再通透,此時要耐着性子與馬淑賢同席吃飯,還要時不時迎接她那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帶着微微示威意味的目光,看着她惺惺作態地展示着自己的溫柔和一家三口的幸福快樂,她也忍不住倒了胃口,好在覺得面前那一罐果酒味道還是不錯,忍不住多喝了幾杯,引得謝湘坐在前方不遠處着急地看了她好幾眼。
楊玲瓏視而不見,她眯着一雙丹鳳眼環視了整間大廳,七星教的幾位護法除了專司刺探潛伏的拓拔隨不在,其餘幾人都在,其餘幾個男子,都是跟隨在慕容衝身邊的燕國舊臣,原本被苻堅命令駐首在河東附近的幾個郡縣,聽聞慕容衝舉旗造反,紛紛帶兵投靠了過來。
她雖然對這幾名將領不甚關注,此時卻稍稍注意到了坐在她對面右方的一名年輕將領,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爲自從她落座起,他就一直端着酒盞,用陰鷙的目光時不時地瞟她一眼,讓她渾身都很不舒服。
她知道,雖然秦國民風開放,其內不乏有女子做官封爵,但是在秦國以外的其他地方,男子對於習慣拋頭露面的女子的態度就大大不如秦國了,就拿燕國來說,男子們對於像楊玲瓏這樣在江湖上討生活的女子,心裡一貫是看不起的。
楊玲瓏大概猜到了對面那男子對自己的敵視,也許就是因爲自己的女子身份。
她嘲諷地笑笑:真是可笑,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自己明明是女子生的,卻還是拼命地瞧不起女子!
但是她也不是沒脾氣的人,此時被人用這樣令人冒火的眼神瞅了半天,怎麼也上了火氣,於是輕飄飄地端起酒盞,豪放地一口飲盡,用挑釁的目光瞪了回去,隨即輕輕地放下酒盞,起身朝慕容衝等人告罪道:“衆位,抱歉了,我今日有些累,就先行告辭了!請各位慢用!”
說完也不看其他人的臉色,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走了。
既然慕容衝非要將她留在這裡,那麼,她不介意不給任何人面子。
回到臥房時,屋內的燈不知合適熄滅了,她在嘴邊呵了呵氣,從桌上拿起火石,啪啪打着了火,將桌上的油燈點亮,一轉身,被身後的身影嚇得頓了一頓,轉而立即恢復了常態,閒閒地坐在了桌邊,似笑非笑地看着來人:“父親,你就不能改一改你的出現方式麼?每次都是這麼一招!”
昏暗的燈光下,段無邪的一頭銀髮散發着引人注目的光,被自己的女兒調侃倒也不惱,只是閒適地放下了手裡的水杯,散漫的目光中帶着關切:“你突然從戰場上失蹤,事後也不設法傳信回去,難道不知道大家都會擔心嗎?”
楊玲瓏抽抽鼻子,忽然走上前,一下子跪在了他面前:“父親,女兒真是太不孝了!您別生女兒的氣!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任性,以後再也不了!”
說完將頭往他的膝蓋上拱了一拱,十足一副撒嬌弄癡的小女兒姿態!
她這些年靜下心來想清楚了許多事,其中,就包括她不如馬淑賢的地方,要說心性,馬淑賢要比她堅忍了許多,處事的狠辣也與她不相伯仲,但是在認識她們倆的人看來,馬淑賢卻是楊柳一般嬌柔可人,而她,留給別人的印象卻始終是強韌堅忍,甚至有些陰狠的。
這不可不說是她做人的失敗!
若是在以前,她必定不會放任自己作出一副嬌羞的小女子模樣,因爲那樣在她看來,很造作,光是想上一想,就會讓她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可如今回想起來,她不得不承認,適當的撒嬌,關鍵時刻會起到很大作用。
比如現在,段無邪初見她時滿臉的冷然在她的撒嬌攻勢下立時土崩瓦解,難得地不再訓斥她,而是滿眼慈愛地看着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女兒,終於忍不住伸出手來撫了撫她的頭柔聲道:“看你沒事就好了!接下來打算怎麼辦,真的打算跟着他們打到長安去?”
楊玲瓏低着頭不說話,其實她也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一直在走與不走之間苦苦掙扎着,從情感上講,她渴望回到桓伊的身邊,但是眼看慕容衝就要進軍長安,秦軍也節節敗退,若是這個時候離開,怕是看不到兵臨城下時苻堅的挫敗絕望……
她沒有放下復仇,另外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當日清寧等人順利地從慕容府綁走兩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已經懷疑府裡有苻堅的內應,雖然她後來將府裡不知根底的人全部換掉了,但是後來細細想了一下,事情怕是沒有那麼簡單……
清寧只知道當時有人在院內將偏門的門栓打開,她們去的時候,並沒有與那內應見面!
如今知曉那內應真實身份的人,怕是隻有苻堅自己了。
她要找到苻堅,親自問問他,當日到底是誰同他一起,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父親,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一定要親手殺了苻堅我才甘心!”她雙眼冒着森寒的,冷光,仍舊趴在段無邪的膝上,“建康那邊怎麼樣了,玄武他們不在這邊,我什麼消息也收不到!”
段無邪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也許她聽了,會選擇離開呢……
“晉帝司馬曜於大年夜宣旨賜婚,將他唯一未嫁的妹妹永和公主,下嫁給了……桓伊……”
楊玲瓏忽地坐直了身體,秀挺的眉毛緊緊皺在一起:“不可能!他不會娶她的!”
段無邪憐憫地看着自己的女兒:“你就不害怕他頂不住家族的壓力?”
她的脣霎那間變得雪白,失了該有的血色,她害怕,怎麼不怕?
她自然知道桓伊的心,可是在家族利益和皇權壓迫下,難保他不會將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娶進家門!
看她神色漸漸變得愛上倉皇,段無邪終究不忍,忙接着說道:“桓衝剛剛去世了你知道嗎?”
她怔怔點頭:“我剛聽說!”
“桓子野倒是懂得抓住機會,桓衝甫一去世,他就立即上表言明要爲兄長守孝三年,請求司馬曜將他與永和公主的婚期延後,三年之內,你倒是不必擔心他把那個公主娶進門……”
楊玲瓏大驚大喜之下,有些怔忪,她就知道,他一定會想辦法推脫婚事的!
只是桓衝新喪,桓家那一大攤子的事情,夠他忙的了吧?
這個敏感的時候,她反而不應該出現了,免得成爲別人攻訐桓家的藉口!
段無邪見她打定主意不走,只得搖搖頭道:“你不回去也好,桓子野那小子,拖拖拉拉這些年也沒光明正大將你娶回家,你倒好,不明不白就跟着他,難道不知道聘者爲妻奔爲妾?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整天都在做什麼!我將玄武和白虎留下來跟着你,相思門的好手都在沿途跟着,我身份不便,就不在這裡陪着你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就是!”
楊玲瓏微微一笑:“孩兒自己會小心的!”
段無邪這些年漸漸放手相思門的事務,身上那股渾然天成的血腥氣也少了許多,漸漸有了慈父的樣子,無奈楊玲瓏一直奔波在外,能承歡膝下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此時父女二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說完了要緊事之後,反而漸漸覺得尷尬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是最合適的。
良久之後,還是段無邪先擺了擺手:“好了,既然你要留下,那麼,我也要走了,讓別人看見我的行蹤對你怕是不好!”
說完,他輕輕站起身來,將楊玲瓏扶了起來,細細看了看她,瘦了,也黑了,遠沒有當年在相思門時那種白白胖胖的感覺了,任何一個父母,看見自己的子女瘦了黑了的時候都會心疼,殺人如麻的段無邪也不例外。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好好照顧自己一些!”
楊玲瓏眼中看過的他這般慈愛的樣子實在不多,此時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孩兒實在不孝,等此間事了,孩兒一定會好好服侍在您和阿姨的身邊,再也不讓你們擔心了!”
“好!好!”
段無邪怕再說下去兩人都要哭出來,想想那個場面……
他於是立即轉過頭,擡腳輕輕往門邊走去,悄悄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確認外面沒人,這纔回過頭道:“我走了!還有……別爲那些個不相干的人壞了自己的心情,影響了冷靜的判斷!”
遠處歡宴的歡聲笑語時不時隨着夜風傳過來,段無邪意有所指,楊玲瓏不傻,立即會意,只淡淡地點點頭:“孩兒有分寸的!”
段無邪放下心來,一轉身掀開門口的竹簾閃了出去,楊玲瓏只看見一道黑影閃過,再定睛看時已經沒了他的影子。門一打開,外面的歡聲笑語聽在耳中更是清晰,她微微皺了眉,轉身啪地關上門,草草洗漱後,躺在牀上,卻怎麼也睡不着了,這一天,接二連三的消息震動着她的心絃,首當其衝的,就是桓伊與永和公主的婚事,好險,真的好險,雖然她知道桓伊就算娶了別的女人,對她的心意也不會變,但是一想到他的身邊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她就覺得如鯁在喉。
哪怕是以前在慕容衝身邊,她都沒有這樣強烈的嫉妒,是因爲太在乎了嗎?
看來,要想辦法給桓伊送信取得聯繫才行,長時間斷絕來往終究不好!
心裡有了計較,她才稍稍覺得安心,漸漸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