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退盡,林鹿成了妖力更加強大的獬豸。
雖然還是和往常一樣無法戰鬥,但他已經能變成人類的模樣。人類的姿態是大部分妖怪的嚮往,因爲隱世神族和人類的生法近乎沒什麼差別。
妖怪們自然希望自己有個更接近神的模樣。
勿說是林鹿這樣的妖怪,從林鷺的解說來看,獬豸一族是能輕易化成人形的。他不能,是因爲他只是個殘缺不全的族類。
正因如此,當初在林子裡時才差點死去。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和林鷺是這世間所剩的,最後兩個獬豸妖怪了。少年公子多年前尋到了她,而今,他尋到了他。
獬豸成了這個公子手底下的一個妖怪,還有了自己的宅子。
簡單的草屋,長了一半藍色荷花的水池,竹籬、背靠着青山綠水,院子前面還有一株高大茂密的柿子樹。
公子遣人把他帶到這個院子前。
“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適應一下人類的肢體行動。”公子捏着小鹿的臉,“聽清楚了嗎?獬豸。”
“爲什麼?”他需要用力才能闔動下巴。
少年皺眉,手上的力氣忽然加大,痛得他涌出了淚花,對方卻還是淺笑着:“本公子給了你活下去的價值,你還問爲什麼?嗯?”
“……”林鹿愣了愣,卻說不出話,他下意識將視線上移。
林鷺就站在少年身後,卻連眉毛的媲美動一下。林鹿只好搖了搖頭。
“不是這個意思?”少年淺笑着問。
他點頭。
“那你想說什麼?”少年的手鬆了些,下巴上的銳痛迅速散去。
林鹿被兩個術士駕着,身上裹了一塊黑色的衣衫,長度適中,就是穿在他身上此時顯得肥大得很。他的髮梢還在滴水,像個被人從疫病橫生的地方扒出來殘喘之人。
“我有名字,你爲什麼要叫我獬豸?”林鹿的努力,只是爲了這幾個字。
不知怎麼的,他忽然覺得名字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
“名字?”少年的笑更深了,甚至眯縫了眼。細細長長的眼睛中寒光涌動,他突然按了林鹿的胸口一下,劍指所壓制出頓如火燒。
林鹿忍不住哼了一下。
見他面色慘淡,少年才滿意收手:“記住,本公子想喊你什麼,什麼就是你的名字。你沒有選擇的權利。”
“不過,只要你足夠聽話,本公子會考慮讓你有個名字的。但你是獬豸一族最後的男妖,不用自己的族類之命給自己命名,真的好?”
“……”
從這天起,林鹿就被扔到了這個景色宜人的院子裡。除了出不去之外,他在這裡面其實很自由,看書寫字,畫畫、做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當然,一開始他是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的。
除了在荷花池邊枯坐外,他想不出任何打發時間的辦法。好在林鷺還是常來看他,她每次來都會抱着一堆書。
比起他這個天生殘廢又倒黴的獬豸,她實在是太過優秀。
除了獬豸一族爲何會從神邸變成妖怪這件事她閉口不提,她教會了他許多本事。漸漸學聰明的他猜出了緣由——定是那個公子讓她前來教自己的。
“是他讓你教我這些的嗎?”他看書的時候,她就在邊上畫畫。
林鷺秀眉微蹙:“叫公子,他是救了我們的恩人。就算他此時不在這裡,你也不能如此無禮。明白?”
她放下筆,一本正經看着他。
“可我是被抓來的。”看的書多了,想法就更加自由,他不再侷限自己所見的一切,開始學着獨立思考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林鷺愣住,許久,才道:“對不起。但我不後悔。”
她笑得勉強,目光蒼涼而又悲傷。
眼前這個同類還不知道獬豸被普通術士或是見多識廣的有些惡人抓住是什麼樣的結果吧?
“我不想你受制於他,我們是能看到真相的獬豸一族,他是不是會逼着你使用妖力?”林鹿抓過她的雙手,急切道。
她反過來握住他的手,柔聲道:“不是受制,是我該回報他的。”
“爲什麼?!”林鹿不解,五官都快揪成一團,“他是控制我們的術士,就算你是深得他信任的妖,終究也會有隨時被除掉的危險啊!”
那個少年骨子裡是個極冷酷的人,他甚至都不需要用妖力去看他,憑本能就可以。
不曾想,她卻別開臉,目光幽幽落在面前的畫上。上面是一個少年在只有一輪月亮的廣袤沙漠中遺世獨立的背影。
“因爲我這條命是他搶回來的。”林鷺重新提起筆,細細添上還沒畫完的沙。
她用了“搶”字,林鹿沉默了。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就算沒睜眼,你應該也能嗅到我的氣味,知道我對你做了什麼吧?”她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林鹿雖疑惑,卻還是點了點頭。
“那時的我其實正被一夥沙盜操控,他們在我的脖子上扣上鐵鏈,像牲畜一樣把我拴着……”那時的她化成人形,也不過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沙盜頭子有個懂術法的老獨眼頭子,會不少捉妖之術。我是在和病重的孃親趕路時被捉的。他們的目標是經過沙漠的富有商隊和沙漠中藏着寶藏的古墓。要怎麼看到真相,你明白的吧?”
林鹿嚥了咽口水,他自然知道看到真相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我膽小如鼠,不敢拂逆,不敢逃走。直到沙盜頭子臥在病榻上,爲他兩個兒子分家產頭痛——他們都想要我這個妖怪,呵!”
她頭一次露出苦笑:“可我不能被劈成兩半啊!所以那個術士就想了個辦法,利用我的眼睛,再尋一隻獬豸妖怪。”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他下意識接話。
林鷺點頭,又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找到的其實是你懷着身孕即將臨盆的孃親。她也通過妖力知道了我在找她——還是別有居心的那種。”
“我娘……”林鹿低喃,腦子裡卻並無印象。
“對,就是你的孃親。那片林子裡,唯一的獬豸。”林鷺輕揚起起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