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瀝浙瀝,下着小雨。
雨絲鑽入衣拎上的脖子裡,怪癢癢的。
雨絲彷如情愁。
人生的哀愁好比無常的雨,晴時多雲,濃淡無定。
唐晚詞在郗大將軍的花園子裡。
她在等候雷捲走出房間來,向她走過來。
明天就要分手了,今晚不訴衷情,他日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月自東昇,月在中天,月漸西沉,雷卷仍是沒有走出房來。
唐晚詞聽不到她久已盼待那一聲門開的衣呀響。
那死東西,難道他忘了明天就是別離
一場生死不知的別離。
難道他太累了,睡着了
唐晚詞卻分外明白:在別人而言,也許還會發生,但決不會發生在雷卷的身上。
這個看來病懨懨的人,骨削肉少,但每一分每一寸都似是銅打的鐵鑄的,不怕風吹雨打煎熬磨鍊的。
糟的是連他的心看來也是鐵造的
不來,良夜是不能留的,爲何不來
不說一聲告別
這樣就走
唐晚詞霍然回首,花圃仍寂寂,廂房緊掩。
這算什麼
說不定他以爲這就是瀟灑
唐晚詞猛擷下了一朵已睡熟了的龍吐珠。
不行
她飛燕穿柳,飄上石階,穿過曲廊,掠到雷卷和戚少商的門前,正要敲門,忽聽裡面的人道:“你總得跟她說上一說呀。”聲音很帶點惱意,正是戚少商在說話。
隔了一會,卻不曾聽見迴應。
戚少商又道:“瞎子都看出二孃對你的感情。我們這次逃難,初入碎雲淵的時候,二孃就一直往你身上盯着看。”
只聽另一個冷深深的聲音道:“往我看那是因爲我整個病瘟神的模樣罷。”說着,乾笑一聲,正是雷卷的語氣。
戚少商似並不認爲有何可笑之處,語音更是逼人:“這句話是你心裡要說的麼你們經過患難,有什麼事不能再在一起的你們明天就要分頭辦事了,你也很應該去跟她說上一說呀”
雷卷忽道:“你明天真的要趕去青天寨”
“易水南,拒馬溝,青天寨,那自是要去的。”戚少商道,“只不過,不是明天。”
雷卷道:“你要等到無情雙手復原”
戚少商道:“至少也要護送他一兩天。”
雷卷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戚少商道:“青天寨勢威雖大不如前,殷乘風懷優喪志,但以拒馬溝的實力,天險地絕,只要穩守慎防,文張、黃金鱗、顧惜朝十天半月間,還未必能拔之得下。無情身負重任,而又傷重未愈,就花上一兩天工夫護他,也理所當然。”
雷卷道:“看來無情堅持不要我們護送,其意甚決,我們一路上暗中保護就是了,不必道明。”
戚少商道:“是。”說到這裡,略爲一頓,又道,“不過,二孃那兒,你還是應該跟她敘別的。”
雷卷語言中顯示極大的不耐煩:“我自省得。這事與你無關,你也別費心了。”
戚少商道:“這事當然跟我不相干。你兜了個大圈子,目的也在於不想談此事,我是知道的,不過,你總不能辜負了二孃對你的一番情意。”
雷卷冷笑道:“那麼,當年你又辜負了大娘對你的深情厚意”這句話方纔出口,雷卷也自覺用語大重了一些。
戚少商默然半晌,澀聲道:“是。我負了她,我誤了她,我害了她。”
雷捲心中覺得愧疚,反過來安慰他:“也不是這麼說的,萬事都有因緣在,強求無用,當日你倆各是一方之主,卻不能結爲鴛盟,這一場動亂,反而把她跟你撮在一起,這也不是姻緣有定嗎”
戚少商道:“這只是累了她,還不知道要累她多久。”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我和大娘的情形不同。以前,我自命風流、拈花惹草,大娘是一個專情女子,她忍不了我的作風,才天涯遠去,自創局面;卷哥,我知道你是一個不易動情的人,但凡不易動真情的漢子,一旦注入深情,怎可輕易自拔你跟二孃,正好天生一對,你又何苦強作情薄,何必矯情”
雷卷惱道:“我矯情你這是”忽又深深的嘆息一聲,“我不是矯情,而是我這個殘薄的身子,是有情不得的。”
戚少商似吃了一驚。在窗外偷聽的唐晚詞乍聽也吃了一驚。她從第一眼見到雷捲起,便知道他的身子單薄,但決沒有想到這麼嚴重,心裡也急欲細聆下去。
“我身上受過十七八種傷,而且,我自己知道,我肝臟間有一處惡瘤,那是內力化解不了的,一旦發作,斷無幸理。”雷卷望着窗外下着的小雨,怔怔的說。其實,要不是風聲雨聲,憑雷卷與戚少商的警覺,斷無不知唐晚詞已在門外之理。”這數年來,我愈發制不住惡瘤的發作,看來也不久於人世了,我怎忍再惹情障,害了二孃呢”
雷卷說話,不住的咳嗽起來。
他的人在厚厚的毛裘裡,但抖得就像一個在寒冬裡未披衣的人。
戚少商顫聲道:“卷哥,你,你此話當真”
雷卷竭力忍住咳嗽,慘笑道:“我騙你作甚,俟險難過後,我再見着她時,也只跟她說:你這厚顏跟我做什麼我不喜歡你”
戚少商還待說話,驀地砰然一聲,門被打了開來,一個絕色女子,目光泛淚,銀牙咬住紅脣,一上來,劈手就摑了雷卷一記耳光。唐晚詞出現得太突然,雷卷也忘了閃避。
也許他也不想閃躲。
唐晚詞一跺腳,雙目噙淚,吐字如劍:“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雷卷撫摸熱辣辣的臉頰,一時說不出話來。
唐晚詞竟走上前來,攬住了他,一頭伏在他肩上,哭了起來:“我告訴你,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你打我,趕我,罵我,我都要跟着你。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今晚,我偏要依着你,看你能把我怎樣”
雷卷想勸開唐晚詞,手觸處只覺溫香玉軟,唐晚詞梨花帶淚,更添嬌豔,一時心都疼了,腦也亂了,整合不出一句話來。
唐晚詞忽又笑了起來,嗔喜之間,淚猶未乾,笑靨嬌美已極,雷卷一時看得呆住了。
戚少商笑着摸摸鼻子:“我出去一下,明天我們依照約定行事。”也不得雷卷的反應,一縱身就躍出房去。
唐晚詞用手撫摩雷卷的臉龐,眸子透露出萬種癡迷,紅脣微翕:“明天,明天我們就要分手了嗎”
雷卷的心,也熱了起來,憐惜的注視她,“你明天非去不可嗎”
唐晚詞整個人都溫柔可可,作不似平時的英氣凜凜。她眼神掠過一陣黯然,但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雷卷捧起她的臉靨,問:“是什麼任務”
唐晚詞一雙秋水般的明眸,簡直要把他浸沉在其中。“誰也不能告訴。”她搖頭,“我會在路上想你,”她摸摸自己的胸脯,又把玉掌按在雷卷瘦削的胸前,“你在路上,不要出事,你在我心裡,無論你在哪裡,我呢在不在你心裡”她微揚首問。
“你也不要出事。”雷卷被一股潛伏已久突然奔瀉的深情感動得全身都似燃燒起來一般,“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惦着你。”
唐晚詞笑了,白了他一眼,她那略帶沙戛但韻味深回的語音道:“剛纔,你又說出那樣子的話來”
雷卷忽嘆息般喚了一聲:“二孃。”
唐晚詞揚首,翩翩的瞅着他,用鼻音應了一聲:“晤”
雷卷用手撂了撂她額前的髮絲,看着她,忍不住爲那一雙明靜的眸子而嘆息,嘆了一聲,意猶未盡,又嘆一聲,終於問出了他心中一直想問的話:
“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雷卷決定要問個明白,“你是不是同情我可憐我”
唐晚詞望了他一眼,深情轉爲冷銳。她離開了他的懷抱,也撂了撂髮絲,說:“你的毛裘真暖。”
“你瞧,我這句話,無疑是說,我在你身上得到溫暖,受到你的照拂,可是,世界上偏偏有些人,把自己當作是冷的,這樣就要暖也暖不起來了。”
唐晚詞一面說着,一面俯臉在看一盞八角小燈的燈蕊,她用手烘焙着,眼睫毛在燈光下長長的眨着,“我是上了年紀的女人,而且,曾在青樓裡混過,自然可以說是閱人無數。在樓子裡,有錢有面的爺們自然教姐兒巴不得出盡混身解數,但也有的沒銀兩,卻是俊俏哥兒、文人雅士、還有懂得使姐妹服服貼貼的漢子,一樣是受歡迎的人物。”
“其中還有一類人,那是或四肢殘廢、或天生畸型的苦命人,他們有的是瞎子,有的是侏儒,有的遭意外斷了手腳,有的病得奄奄一息,我們在行有餘力,莫不顧恤。你別以爲我們青樓女子,就狠心冷漠,我們大多數也是薄命女子,不得已才墜落風塵裡,所以,不少人仍秉着善心,對那些殘障的可憐人,佈施捐獻,不落人後。”唐晚詞瞧着自己略爲粗糙的手指,夾着一朵龍吐珠,在燈下細瞧着。
雷卷也細聆着。
“這般說來我們姐兒們都安着好心眼是不是其實那也不盡然。我們好比窮人遇着乞丐,因而提省自己雖比上不足,但仍比下有餘。”唐晚詞的薄脣在燈下豔得像滴蠟的紅燭,“我眼看有幾個姐妹,她們不但布米捐帛,甚至以千種溫柔、多方呵護一些落難書生,還有特別體恤照顧幾個天生殘廢醜陋的可憐人。我初以爲她們全是善心誠意,不禁由衷佩服。但旋又發現,這些可憐人全生了依賴,依附在她們的身上,連奮鬥的志氣也沒有了,只伸手待人施捨,以爲自己盡得女人青睞,天生有貴人相助,便洋洋自得,不圖上進,這樣下去,這些雖有缺憾但仍有作爲的人,反給這些仁慈施予害了。”
“僞善誰不會作三數句溫柔話兒,幾日夜溫柔照拂、誰不會做只是把有志氣的人,全變成了女人手上的粉團兒,這男人賣弄他的自憐、自傷,有時又弄得過份自負、自信,反而滿足了姐兒們作活菩薩、能助人的意圖。”唐晚詞臉上有一種接近譏刺的笑容,眼角魚尾紋裡漾出了一種熟讀人世的滄桑,“做好事誰不會聽說過嗎北京城裡有人樂善好施,見殘廢傷眇者就捐贈佈施,於是便出了一個拐人販子和組織,專把小孩抓了去,挖目斬手,有時只砍剩一隻左膀子,放他們在大街求乞,幕後操縱人便全倒人自己私囊裡,這樁案子,後來終爲人所偵破,想你也有所聞,這樣說來,自以爲行善的人,反而是在作惡了。”
“其實要捐點小錢,偶爾照料一下弱小,又有何難同時可以自覺份外的高貴,對女人而言,都有一種母親待兒女般的得意,可嘆的是,那些被照顧的殘陋者,不知是僞善,莫不以爲這便是真情,以爲世間真有此不變之情,死心塌地,到頭來這些姐兒們都只管逗引、不動真情的,免不了真相大白,一走了之,可憐人便知道自己仍是自己,非自立圖強不可,但已欲振乏力,其心中所受之創,何嘗只見於外形”唐晚詞道,“她們照顧過了,遇上抉擇,便不顧而去,或把善心做足了,自己滿意之後,漸漸生厭了,不再假意柔情,這都不啻使身體有缺憾的貧弱者,更受心靈上的創傷。”
“我那時看了就感覺到:如果我是善的,就拿出實際的幫助,絕不溫言甘詞,而是激揚躍進,不是讓他們自作多情,而是要他們發奮圖強。如果高興就發一發慈悲心幫他一下,反正也不是跟他一輩子的事,這樣不如不幫,我寧可不行善,要行善則要行徹,僞善我是萬萬不幹的。”唐晚詞語鋒如刀,“當年,我初見納蘭,他貧而有志,文采蓋世,他是既猖又狂,不過決不是軟骨頭,在脂粉叢中,他亦不改其狷,在落難挫境中,不易其狂,也不藉文士風流之名來行污穢之事,我就喜歡他這傲然不拔。”
一提到納蘭初見,她的語氣就愈漸溫柔起來,“他是不需世間予同情的人。那纔是我心目中的男子漢。由於我粗通醫理,我初初見到你的時候,便曉得你有七八種頑疾纏身,戚少商被砍斷了一臂,身上十七八道傷,但那只是外傷,你患的,是別人看不見的,卻無時無刻不煎熬着你五內的傷。”
她豔豔柔柔的一笑:“可是你,一副孤高無人可近,自潔傲岸的樣子,身上的傷,重得不能再重,但卻不許任何人碰你,殘弱的身子在那兒一站,彷彿人人都受你保護似的,我看了,便想去惹你,但另一方面,卻又敬你。”她偏着頭兒,雙手十指交剪着負在背後,剪水雙瞳斜乜看雷卷,問:“這前後我都說了。我跟你是相依爲命,共渡患難,這其中沒有誰是弱者,就此相儒而沫。你看我像是爲了同情你而接近你嗎你想想自己是不是個需要人可憐的人呢”
她沒有等雷捲回應,便說:“剛纔我的說法,很多妹妹們都笑稱我爲不慈不悲唐觀音,只有大娘跟我說:晚詞,世人只知行小慈小悲,唯你能持大慈悲心。可惜,我們行事下手,都辣了一些,夠不上善行兩個字。”
雷卷向她微微笑道:“你表面上不施同情,其實是讓人不必再求同情;你所作爲看起來無情,其實比誰都多情。”
唐晚詞刮臉羞他:“你幾時學會那麼甜嘴滑舌的”
雷卷笑着摟住她。一具熱力四射的胭體在他身邊輕輕扭動,雷卷不禁爲之動心,只喚道:“二孃”
忽聽雨聲中,一陣噪吵。
有人大聲呼道:“有刺客”
有人大喊:“拿下”
也有人喝道:“住手”
有人叱道:“是自己人”
最後那個聲音,正是無情。
雷卷與唐晚詞彼此看了一眼,一齊飛身掠出上房,直撲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