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舜才飛跌出去,好半晌都爬不起來。
可是樑二昌和餘大民並沒有過去扶持他。
這是緊急關頭,誰都看得出來,不殺文張,不但洪放白白喪生,郗舜才負傷,甚且與文張對敵者誰都不能活下去。
所以他們都在拼命。
拼命想在這稍縱即逝的時機裡格殺文張。
樑二昌的蜈蚣鞭早已脫手,餘大民及時丟給他一柄六合鉤;餘大民的六合鉤原有一對,但被張五、廖六扮鬼嚇得他魂飛魄散,六合鉤只剩下一柄,一時無及打鑄另外一柄。
樑二昌手裡的兵器雖不趁手,但一鉤在手,奮身搏擊,配合餘大民的白蠟杆槍攻揉擊,要把文張立致於死地。
他們倆真的是在拼命。
因爲他們知道拼命纔可能保住性命。
可惜。
可惜他們的武功跟文張相去太遠。
文張既驚且怒,又痛又急,他瞎了一隻眼睛,痛得他全身都一齊滲出了冷汗。
痛還不是他所面臨的最大障礙。
血水流濺得他一臉都是,讓他另一隻眼睛視線模糊不清。
他看不清楚。正如戚少商失去了一條手臂,決不止是失去一條胳臂的不便,甚至連自身的平衡都頗受影響。一個人忽然失去了一隻眼睛,另外一隻眼睛開合間也會引發刺心的痛楚。
文張幾乎是等於失去了一隻半眼睛。
更可怕的是恐懼:
無情竟能使暗器
他既然發射了第一枚暗器,便能發射第二件暗器
文張雖痛,但仍不亂。
憑他的武功,要應付樑二昌與餘大民的合擊仍綽綽有餘。
他怕的是無情的暗器。
他只怕無情的暗器
無情一出手,就打瞎了文張一隻眼睛,這無疑是粉碎了文張的信心,擊毀了文張的定力,讓他自知判斷失誤,而產生了極大的恐懼
他恐怕無情會再向他發出暗器。
他後悔自己還是低估了無情,包括太相信了龍涉虛和英綠荷的話,太過肯定無情已失去發射暗器之力。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反而不是急着要把樑二昌及餘大民放倒,而是要他們活着,繼續向他發動攻擊。
只能有活着的人,才能夠作爲他的掩護。
他沒有信心躲得掉無情的暗器,但他至少可以使無情不敢亂髮暗器。
他既負痛,心裡又十分恐懼,但他的神智在痛楚中仍十分清醒。
他甚至一面用“東海水雲袖”法抗住樑二昌及餘大民的撲擊,一面忍痛拔出嵌在眼眶的那一小片三角尖棱。
棱上確是無毒。
如果有毒,他就不能再拖着纏戰,冒再大的險也要衝出重圍,或向無情進擊,活捉他逼他交出解藥,可是隻要棱上確然無毒,他只願盡一切力量遠離無情。
想到他這次縱逃得掉,日後也少了一隻眼珠子,而臉上有這一道永久的傷痕,只怕升官也難免受點影響,想到這裡,他內心的痛苦,尤甚於肉體上的痛楚。
可是他仍鎮定應敵,決不亂了陣腳。
一個人能在此情此境仍不心亂,絕對已經算得上是個人物。
文張本來就是一個人物。
他經過許多次大難,都能重振,他不相信自己在這一次就喪在這裡。
他雖受了傷,但唯一畏忌的,仍是無情的暗器。
他經過一段時期的觀察,才肯定了無情已沒有能力放射暗器,沒想到,他這個判斷竟是錯誤的
要命的錯誤
無情竟可以在剛纔那麼混亂的情況下射傷了他,還幾乎要了他的命
無情竟仍能發放暗器
這年青人竟這般沉得住氣
無情的確是沉得住氣。
無情真的無法發射暗器。
剛纔他只是按發了蕭管上纖巧的機簧,一點寒星,飛襲文張的印堂。
但文張避得絕快,所以他纔不過瞎了一隻眼睛。
他一直在苦苦等待時機,可是文張反應極快,而他又要急着救郗舜才,畢竟不能把文張一擊格殺。
這就麻煩了。
文張必定更加警惕。
這隻虎牙獅爪的老狐狸,任何獵人要殺他都不易,何況,“獵人”本身已失去了捕獵的能力。
他這管蕭裡有七十八片精巧細微的機括,而且不影響吹奏時的音調,但也就是因爲太精緻、太精巧了,所以只能發射三件暗器。
他已經發射了一件暗器。
第一件暗器最易命中,因爲文張有防備。
第一件暗器殺不了他,接下來的暗器便不容易傷得了他。
幸好,文張畢竟也受了傷。
而且還傷得不輕。
他只剩下兩件暗器,而敵人有四個,他不允許自己再失手。
他自己雖沒有發射暗器的能力,但一個暗器好手,手勁內力,還在其次,速度與技巧還可以用機括補足,更重要的是準確性和時機的把握,要在剎那間把敵人在一定的距離內命中,這就非得要有快而精確的判斷力不可。
無情在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訓練自己在完全黑暗的大房子裡,隔了數十重紙牆,上面只開了一個髮絲般的小孔,遠處放了一柱點燃的香,就憑這一點金紅,他便能射出飛針,穿過數十重紙孔,擊滅香蒂。十一歲的時候,他可以在三丈外發暗器,射下濃密的繁葉叢花裡的一條幼蟲,而不驚落一瓣花葉;也可以飛刀削去迎空飛旋的繩翅,蒼蠅落地時,除了雙翼被削去之外,還活生生的。
很多人不敢接近使暗器的人,以爲使暗器的人心腸也必歹毒,其實這是說不通的,用刀的人亦會有好人壞人,正如做官也有好人壞人一樣。
無情的暗器,只用於正途;所以武林中的人都認爲他是繼唐
門之後,第一位把暗器推入“明器”的高手。
凡學任何事物,要成爲宗師,都必須要有天份,下苦功而無天份者最多隻能成事,但未必能成功。
無情對暗器極有天份。
如果這一片三角飛棱,如果是從他手上發出去而不是從蕭管裡的卡簧裡射出去的話,文張現在就必定是個死人。
文張現在仍能活着,就是因爲無情還不能親手發出暗器。
這點文張卻不知道。
他若知道,就不會這般恐懼,而樑二昌與餘大民,只怕立即就要死在他的“大韋陀杵”下。
文張顧忌無情的暗器。
無情的蕭管裡只剩下兩件暗器,他自己卻不能發暗器。
這兩人一個防着對方的暗器,一個卻不敢輕發暗器,但還有一人的心理也在這頃刻間產生極大的變化,不過這點誰也不知。誰也不曉。
那就是樑二昌。
樑二昌也是人。
凡是人總貪圖富貴,而且大都怕死。
他投靠“將軍府”,爲的便是要活得更好一些,而今他爲郗舜才拼命,也是爲了以功勞換重用,以重用取富貴。
可是他一早就知道,文張的官階要比郗舜才高,而且在他那兒,升遷機會較大,而他又剛剛發現,文張的武功要比他們加起來都高出許多。
樑二昌跟一般平常人一樣,他怕死,而他又可以說是特別怕死。
他有四個老婆,十一個兒女,有的已嫁人娶媳,加上有兩棟大樓,三處田莊,這幾年來他很是積蓄了些錢,誰有了這些東西,難免都更貪生,同時也更怕死。
剛纔要是文張那一份話是向他叱喝的,他早已倒戈相向,一鞭子把郗舜纔打翻了。
可是文張眼裡並沒有他。
他只好拼死。
拼死才能求活。
他還要維護郗舜才,因爲郗舜才仍是他的僱主、他的老闆、他的寄望。
故此,洪放一向郗舜才動手,他就立即對洪放出手只有他心裡對一事再清楚不過:文張用袖子借力,把他的蜈蚣鞭刺入洪放的腰脊裡,看來他是被迫的,並且是不可避免的。
其實不是。
他仍可以運功力抗,不過,一隻膀子則非折不可。
他不願折臂,尤其是在這正需要靠自己實力拼命的時候。
所以他寧可“誤”殺了洪放。
洪放一死,郗舜才負傷,在這一剎裡,他甚至想在後掩殺了餘大民,然後向文張跪下來求饒,只要文張肯放過他,他不借去替文張殺掉三劍僮、活抓唐二孃,任憑文張處置。
不過,在他還沒來得及行動之前,一縷暗器,呼嘯而過,擊中了文張。
文張血流披臉。
原來無情仍能發暗器
樑二昌立即精神抖擻,狠命搶攻文張,一方面他知道有無情的暗器照應着,自是什麼都不怕;另一方面也正慶幸自己並沒有一時糊塗,幹出殺主投敵的事來,否則,無情的暗器一定會要了他的命。
可是他跟文張一樣,都忘了一個要點:
要是無情的暗器真能發放自如,又怎麼忍心讓三劍僮頻遇兇險,又如何眼見洪放身亡,仍沉得住氣
不過剛纔的事對於樑二昌而言,無疑是在全忠盡義與賣友求生間打了一個轉回來。
他決定還是要“爲主殺敵”。
其實人生有很多時候,都會在良善與邪惡間徘徊,在正義與罪惡間作抉擇,一切細微的變化,剎那間的決定,都有可能會改變了這個人和這局面的一切。一個人的變化,往往是不由自主的;一個人的不變,可能也身不由己。
文張不求取勝,只求不敗,只要仍在纏戰,無情的暗器就絕不容易傷得着他。
雖是有這種想法,文張心裡仍覺恐懼。因爲剛纔無情發暗器射中他一隻眼睛時,也是在人影交錯、倏分倏合的劇烈交戰中。
無情仍然準確地傷了他。
他這次雖有防備,但卻無信心。
就在這時候,戰局上有了一個突然的變化:
唐晚詞手上的短刀,被舒自繡的鉤鐮刀砸飛。
唐晚詞卻極快的擊中了英綠荷一掌。
原本唐晚詞手中刀被震飛,應是盡落下風、更增兇險纔是,但英綠荷反而遭了她一擊,那是因爲唐晚同早已準備自己的兵刃保不住了,甚至自度難逃毒手,所以早已蓄意拼着兵器脫手、敵人得意之際,發出一道殺手,傷了英綠荷。
英綠荷傷退。
唐晚詞退了三步,忽也搖搖欲墜。
英綠荷顯然已作出反擊,唐晚詞也着了道兒,看來還傷得不輕。
舒自繡已掩撲過去。
他一向都是文張的親信,也是好幫手;像文張這麼一個一向都懂得把握時機的人,他的得力手下也決不會任由良機錯失的。
舒自繡也覺得唐晚詞好美。
所以他的鐮刀是揮了出去,但並不是要一刀殺了唐二孃,唐晚詞如果着了他這一刀,肯定不會死,只是一對腳就成了廢腿,舒自繡就是喜歡這樣子。
他喜歡把不聽憑他擺佈的女子,廢了筋脈後任憑他淫辱,唐晚詞畢竟不是元兇,文張很可能會把她分配給他,他自覺自己爲文大人立了不少汗馬功。
何況唐晚詞又那麼美豔;他在第一次遇到她之後,念念不忘的不是同伴酈速其之死,而是這豔辣女子的音容。
舒自繡鐮刀揮出。
他眼前已可想像得出這女子哀婉倒地的情形。
沒料倒地的不是唐晚詞。
而是他自己。
舒自繡倒地而歿。
他的眉心被一箭穿過,沒羽箭長七寸三分,剛好自他後腦穿了出去。
無情不得不發出第二件暗器。
然而他的暗器只剩下最後一件了。
這最後一件暗器,己絕對不能失手,而且,要是這暗器還不能把局面扳過來,恐怕局面就要永遠扳不過來了。
無情神色依然鎮定冷漠,但他鼻尖已滲出了汗珠。
這些人的性命,還有他自己的存亡,全寄望於蕭孔裡最後一枚暗器上。
偏偏他知道第三枚暗器是份量最輕的一件。
那是一口針。
這細細的一管蕭,定不能藏得住大多或太重的暗器。
蕭管一共只有三件暗器:飛棱、沒翎箭和針。
針長兩寸三分。
針的份量最輕。
針至多隻能傷人,不易殺人。
除非那針上染有劇毒,或射入血脈,順血攻心,才能致人於死命。
無情的暗器從不沾毒,這口細針也不例外。
就在這時候,文張突然發動了最狠烈的攻勢。
無情一分心射殺舒自繡之際,樑二昌的頭顱忽然裂了。
文張的“大韋陀杵”震退了餘大民,“大力金剛拳”擊殺了樑二昌,揉身撲擊郗舜才。
他決定要把郗舜才作人質,讓他可以有所挾持而求退走。
郗舜纔好歹是個將軍。
無情決不能不有所顧忌。
文張不知道無情手上蕭管裡的暗器,只剩下了一件,他只知道這是個活命的好機會。
他決意要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