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縷曙光剛剛穿透黑暗的天之盡頭,在“多惱江”其中一條分支的溪流,赫然可見君天邪的身子整個泡在溪水中,像塊浮屍般的隨波逐流,雙目緊閉,也不知是死是活?
事實上,君天邪這樣完全沒倚賴外物之力,人如浮舟般進行這樣漫無目的的漂流,至今已是第三天了,中間完全未曾進食,全憑“邪道涅盤”的“枯禪”境界,“身似朽木,心如死灰”六識俱化寂滅將體能消耗降至最低,類似佛家所謂“歸空參禪”的修行,才能以一己之力進行這“人體浮舟”之舉。
可是即使是這樣最少限度的消耗,對已維持“枯禪”境界連續三日三夜的君天邪來說,這已接近他目前功力的極限,若再繼續下去,他不是變爲全無思想的白癡;便是體力耗盡溺水而死,兩種結局都不是像“邪星”這種聰明人所會選擇的路,那是什麼使他執着至此了?
如果要讓當事者來說的話,只能說是一種沒法解釋的“感覺”驅使他進行這種表面看去全無意義的舉動。
那並不是因爲“害死”自己親姐君天嬌所伴隨產生的內疚,事實上君天邪的腦海中從來也未曾浮現過以死謝罪的念頭,畢竟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自我主義者,何況真要認真追究君天嬌的死因,其實幕後兇手並不是他或君逆天任何一個人,而是那個至今仍隱身在一團迷霧之中的“第三天邪”君天邪在與母親訣別前所說的一番話,“要找出殺死自己的方法”指的當然不是自殺,而是要消滅這個與自己共用一個軀體,但卻完全不把他和“魔星”放在眼裡的第三人格!
當然君天邪知道這絕非一件容易的事,先不提第三天邪的意識能力遠遠在他之上,從至今發生的經歷歸納而得,第三天邪或許纔是這副軀體真正原來的主人,鳩佔鵲巢的只是自己和玉天邪而已。
君天邪絕對不能接受自己的一生只是傀儡這個殘酷的事實,如果真有“天意”這種不合常理的存在,他也要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
第三天邪創造出他這個存在,將會後悔莫及!
漫無目的的漂流已經到了極限,終於在心神體力即將耗盡的今天,“感覺”告訴他的答案出現了。
君天邪雙目忽睜,“嘩啦”一聲從溪水中站了起來,儘管三天粒米滴水未進,卻看不出那張邪氣飛揚的俊臉有多少憔悴,目如星光,注視着溪岸邊出現的一人。
左右黑長的鬢髮垂耳微飄,清秀的臉孔,細長的眉眼,黑色水晶般的眼珠內似能看透天機運算,腰懸紫玉,手搖摺扇,當他與君天邪的視線接觸時,瞳孔深處像是閃過一絲冰藍色的邪芒。
“你果然還是找來了。”
君天邪淡淡道:“門裡傳出來你已身亡的消息,我卻是第一個不信,果然我的好師父是不可能這麼輕易的死去。”
“你說是嗎?‘人算勝天’雲覆月。”
白道武林這半年來的際遇,可以用“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八個字來形容,七派聯盟中的重要人物相繼遇害,直接影響到的是道消魔長的天平傾斜;相比之下魔門近年來雖然內鬥不斷,但三大魔頭勢力仍然屹立不搖,加上門內人才輩出,此消彼長之下,實力如日薄西山的白道聯盟,前景自然極不樂觀。
這其中首當其衝的,便要算是堂主被宿敵暗殺,由年輕長子接任龍頭之後,實力能力一直備受質疑的“修羅堂”和“冷修羅”獨孤冰心了。
獨孤冰心接掌“修羅堂”的過程,事實要比表面上所爲人知曉的更爲黑暗與不堪,當事者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接任堂主以後,便無所不用其極的去消滅任何可能潛在發現這個事實的因子,大批原來屬於老堂主的元老級人馬被驅逐流放,嚴重一點的甚至遭到清算暗殺的下場。許多從來沒見過的生面孔逐漸替代了舊人的位置,美其名爲引進新血,但誰都知道這其實是新的堂主在培植自己的人馬班底而已。
猜忌、疑惑、不安與內鬥,讓衆人對新堂主的信任每況愈下,而獨孤冰心此時又以閉關爲由,幾乎封閉起和外界溝通的管道,更加深了堂內弟子的不安。
“修羅堂”的未來到底會變成如何?相信是每一個堂內的弟子,此刻心中共同的疑問。
不過,也有人關心的是完全不同的問題。
一個長相平凡至完全無法形容,即使你每天看上十數遍可能也無法說出其特徵的一箇中年人,驀地出現在“修羅堂”總堂的大門。
守衛們眼看憑空忽然出現一個人,先是一驚,由於來人的外表氣質實在太過平凡,讓衆人無法跟對方與“敵人”或是“威脅”這類名詞聯想在一起,所以他們還以爲是自己護衛的工作太累以致看走了眼,只打算斥走來人便算。可是當他們還未開口之前,來人已經毫不遲疑的往他們走近,頓時便有好幾個守衛欲上前阻止,然而在他們甫有行動之初,中年人已經如同被虛空吞噬那樣的從他們眼前消失掉,更由於消失的方式是那麼的突然,使他們幾乎懷疑是白日見鬼之故,一陣惡寒的氣氛在衆人中開始瀰漫。
然而中年人並不是所謂的鬼魅,之所以會造成衆人眼中這種突然出現又消失的現象,純粹只是因爲他獨步天下的“無所不在”身法的特性所致,似在似不在;能見爭不見,中年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空氣中開始瀰漫着一點警戒的味道,稀稀疏疏的,但確實慢慢的在擴散。
中年人一路走來,在只屬於他的寂靜無聲世界裡,嘴角一點笑意漣漪般緩緩擴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修羅堂”畢竟還是有一點門道,並非如自己想像中膿包,可是這樣便想阻攔他這個天下第一刺客,卻還是不夠啊!
如入無人之境,中年男子直驅“修羅堂”戒備最森嚴之地,昔日“暗修羅”獨孤碎羽的住院!那裡正有他今天來此的目的。
又過了幾分鐘的時間,中年人的視線中,終於出現了他今天想要見到的人。
一名彷彿凝聚夜之精華而生的青年,除了右胸口繡上的一隻銀線蜘蛛,就是一身的黑,連瞳孔都彷彿成了一潭墨水,不見半分眼白,渾身散發着無比深沉的黑暗之氣,不帶一絲感情的站在中年人面前。
感受到青年人黑霧一般迷離的殺氣,中年男子如疾風迅電般的身子,忽然就驟停現形,站在那像是從來沒有動過一樣。
“竟然比我預料中還早發現老夫的動靜,老夫該誇獎你一聲虎父無犬子嗎?”
“冷修羅”獨孤冰心淡漠如冰,他的眼神深邃而遙遠,彷彿天際的星辰銀河。
“我早知道你會來。”
“喔。”
中年人揚了揚眉,獨孤碎羽的兒子竟然能給他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不過,在他第一次闖入“修羅堂”的時候,那時的獨孤冰心根本只是個未成氣候的雛兒,這麼說來,是這些日子另有奇遇?
就算“暗修羅”的兒子能青出於藍,他也絕不可能是天下第一殺手——“刺客”易水寒的對手,中年人就擁有如此的信心,因爲他就是易水寒,易水寒就是他。
獨孤冰心繼續道:“家父死後,你認爲再沒人能與你爭奪天下第一殺手的位子,所以打算來本堂示威,實踐江湖上‘一人敵一堂’的傳言,沒錯吧?”
即使在提到自己父親的死亡時,獨孤冰心的聲調也沒有一絲動搖,彷彿是名副其實的冰心無情。
易水寒的眼睛微眯,若有深意地看着獨孤冰心,一字一句的道:“好小子!看來這些日子以來你根本是有意隱藏,讓大家都小看了你,可是儘管你知道老夫的來意,你又能如何?”
獨孤冰心淡淡道:“不如何,只不過是打算拿你當成我重新立威的祭旗而已。”
易水寒不怒反笑:“好啊!真是後生可畏,能夠在老夫面前這麼侃侃而談的後生晚輩,小子你是第一人,但自信是要建立在相對的實力上,否則只是與愚蠢的自大同義。”
獨孤冰心道:“有關於實力這一點,還不勞易前輩你擔心。”
易水寒乾笑道:“你那近乎無知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老夫實在好有興趣知道?”
獨孤冰心冷笑道:“你想知道?那有何難。”
獨孤冰心目中神光劇盛,身旁的空間忽然被一種神秘的氣氛包圍,彷彿那處空間正處於他意志力的支配之下,跟着他腳下的土地竟慢慢延伸與身體合而爲一,直到整個人都被泥土包覆起來,接着開始變形,慢慢蛻變爲一個擁有九尺身高、三頭六臂、彷彿佛家中阿修羅鬥佛形像的泥塑人形,但又給人一種無比堅硬威嚴的感覺!饒是易水寒見多識廣,也從未看過如此驚人的光景,不禁愣在當場。
“泥像”凝形完畢,竟然還能動彈,而且給人一種栩栩如生的感覺,即使明知是獨孤冰心在裡面運用某種神秘的功法操控,也讓人覺得匪夷所思。而且這尊泥人的三具面像,除了獨孤冰心那張依然毫無表情的臉之外,兩邊側面竟分別變化出一張父親獨孤碎羽的憤怒之顏;和弟弟獨孤寒心詭異微笑的表情,兩個明明已經死去的人,卻以另外一種方式活靈活現的和他們世上唯一剩下的血親共同出現,讓人看了更是不寒而懼!
易水寒可以感覺得到,在那尊彷彿由大地與獨孤冰心一體凝鎧而成的泥像裡面,就蘊藏着無比可怕的力量!一種幾乎不下於三大魔尊的力量!以獨孤冰心三十歲不到的年紀,他怎麼能擁有這麼深厚的功力?
“泥像”竟然還能開口,發出一種冷冽如冰、但又隱含滅絕一切傲視蒼生的孤高語氣道:“能夠成爲我‘修羅戰神’練成以來的第一個試驗品,易水寒你也該死得自豪。”
“修羅戰神?”
獨孤冰心傲然道:“融合三百年前‘戰神’玄武的‘戰神不滅體’和‘修羅堂’祖傳的‘修羅不死身’,我將這兩種武功融會貫通,並創造出一門更勝二者的絕世技藝,我將它稱之爲‘修羅戰神’!”
易水寒驚道:“被譽爲三百年前第一高手的絕代戰神玄武!爲什麼你會練成他的武功?”
獨孤冰心笑道:“因爲玄武本姓獨孤,而我正是他的後人。”
易水寒聞言又是一驚:“既然如此,那爲什麼……”
獨孤冰心冷笑着打斷他的話道:“你想問爲什麼獨孤世家既是戰神之後,爲什麼歷代‘修羅堂’中無人練成當年玄武持之無敵天下的‘戰神籙’嗎?”
他自言自語答道:“那是因爲包括玄武在內,他們都沒辦法達到‘戰神籙’上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無情無我,天下無敵!除非如玄武當年得天獨厚的優異體質,否則強行修練只會走火入魔,到了後來甚至被族人封印,不許獨孤一脈修練戰神心法的地步。”
獨孤冰心忽然仰天狂笑,但那笑聲中卻無一點欣喜之意,反而是充滿了冷酷暴戾的兇殘之氣。
“可是我不同,連親生父親弟弟也能設計害死的我,就已經真正達到了六親不認的絕情之境,我即修羅,修羅即我;神阻殺神,佛阻殺佛!”
易水寒這一驚非同小可。
“難道獨孤碎羽是被你……”
想起先前江湖上流傳獨孤碎羽死亡的諸多疑點,再看如今獨孤冰心身上的兇狂殺氣,不得不相信後者之言,獨孤冰心何其不幸,有着這麼一個滅絕人性的親兒!
獨孤冰心笑聲倏止,陰冷沉定的眼神望着易水寒。
“你可知道,我爲什麼把此處方圓百尺內劃爲禁地,不準任何人插手你我一戰?”
易水寒沉聲道:“因爲你忍不住想向人炫耀你幹下的好事,又絕對不能讓你們堂內的弟子聽到。”
獨孤冰心笑道:“聰明!不愧是曾經與爹齊名的殺手,只可惜現在的江湖,已經不是你們這些老骨頭的天下了,到西天去找我家的老頭子分勝負吧!”
“以爲躲在尊泥菩薩里面就可以天下無敵了嗎?”
易水寒眼中殺機一閃,冷冷道:“你未免太小看了天下人,和我九大奇人之一的‘刺客’易水寒啊!”
話未說完,易水寒身形倏然轉淡,跟着風聲大起,下一刻易水寒已經在空間中一閃又現,衣袖裂電一般往獨孤冰心罩來。
獨孤冰心連閃避的念頭都來不及興起,易水寒已經一掌劈在他額頭上,這一掌已凝聚了後者九成功力,便是十頭大水牛也要倒地不起,但是以獨孤冰心爲像的泥偶卻只是晃了一晃,跟着就像是一點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易水寒大吃一驚,沒想到這“修羅戰神”的護體氣勁竟真的遠在“修羅不死身”之上!可是讓他吃驚的是還陸續有來,那尊泥偶人像的另四隻手臂竟然不是擺着好看而已!身體一轉,右邊三條手臂竟然同時向他攻來,力道更是大得不可思議!
易水寒畢竟是一代高手,身子隨念電轉,“無所不在”避過三條手臂的橫掃攻擊,但卻避不過下一波的攻勢,獨孤冰心的左臂竟然能再驟增一倍速度,身在半空無力可借的他,被“修羅戰神”的兩記左拳狠狠擊中,易水寒就感覺到整個身體幾乎都要爆裂開來的刺痛,大叫一聲,飛了出去。
獨孤冰心獰笑道:“當年‘戰神’玄武的‘戰神不滅體’就是能化萬物爲甲,達到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境界,後來獨孤一脈的‘修羅不死身’只練到以氣爲甲的境界,在功力上遠遠不及,如今我這‘修羅戰神’可是真正的氣甲合一、攻防一體,即使是玄武重生,也要在我這完美戰體下俯首稱臣!”
說完,他的人如炮彈般飛射而出,龐大的軀體絲毫不影響移動的靈敏,後來居上趕在易水寒前頭,趕盡殺絕的重拳轟出。
易水寒半空中吸氣轉身,一掌揮出,掌勢連綿不絕,看似一掌,其實已揮出數十掌,每一掌都看似輕飄飄毫不受力,卻又帶着一種吸卸之力,接連數十掌按在獨孤冰心的拳頭上,每一掌都吸去後者拳中一部份的力道,三十多掌按完,易寒水人如落葉般黏附在戰神重拳上,隨着他的拳風往外飄去。
獨孤冰心一愣笑道:“好傢伙!不愧是九大奇人之一,想收拾你這把老骨頭看來還得多花點力氣啊!”
易水寒臉色蒼白,用力一咳,竟咳出血來,落地後沉聲道:“果然是後生可畏,看來老夫今天是太過輕敵了。”
獨孤冰心冷笑道:“不用想拖延時間回氣,今天你的下場只會有一個,那就是死路一條!”
易水寒不愧是見慣風浪的天下第一殺手,值此不利關頭,仍能泰然以對道:“要留下老夫的性命,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廢話!”
獨孤冰心冷嗤一聲,龐大的戰神之軀再度揮拳往易水寒轟來。
“這一招便要取你性命!”
易水寒臉色凝重,忽然作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雙掌同時畫出封在胸前,一道冷清微風倏然吹出,獨孤冰心就覺壓力倍增,隱隱然彷彿有無數人手執利器往自己要害攻來,空氣中凝聚起驚懼之氣如牆般圍堵在自己身前。
“這就是‘易水寒風’嗎?”
獨孤冰心嘴角拉出一個諷刺意味深重的笑容:“旁門左道的東西,給我破吧!”
“破”字一出,獨孤冰心快無可快的身子竟然再突破極限,襲捲一切的滅絕真氣彷彿裂電一般飆出,將寒殺之風吹散得無影無蹤,跟着他的一記重拳狠狠轟在易水寒胸膛上!
“蓬!”
“中計!”
順利擊中易水寒的獨孤冰心,卻倏然變了臉色。
易水寒雙目緊閉,臉色不變,彷彿魂魄已脫離肉體,獨孤冰心那足可轟碎小山的一拳勁道,擊在前者身上,竟然像是擊在虛空之上,一點着力點也沒有!
“獨孤冰心,我們後會有期……”
易水寒的身軀如氣流般在獨孤冰心眼前逐漸飄散,聲音漸去漸遠。
獨孤冰心悻悻然的表情收回拳頭,望着遠方喃喃道:“不愧是老狐狸,還是給他跑掉了,沒有想到他已練成‘氣散移形’的法門,倒是我失算了……”
雖說失算,獨孤冰心的臉上倒無多少失望之色,這一戰他以“修羅戰神”大敗九大奇人之一的“刺客”易水寒,戰果可謂空前輝煌,也使他的成就壓倒了父親,這一下,那些頑劣不堪的老人應該無話可說了吧?也該是時候進行他心目中的計畫了,所有阻擋在路上的石頭,都會被毫不留情的除去。
即使是他的父親也一樣。
“雪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爲了你,我不惜化身成無血無淚的殺戮修羅,替你除去所有礙事的人……”
微風一般的低訴,幽幽地在獨孤冰心那深邃的眼眸內流過,看似無情冷血的修羅真心,又有幾人真能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