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生硬血塊般鮮紅的頭髮,透着一股令人難以親近的森寒邪氣,冰魄似的右眼微擡掃視,時空彷彿凝結停滯,殺氣隨室內寒氣般滲入四肢百脈。
“暗修羅”獨孤碎羽生平第一次驚恐的發現,世上竟然有他不能完全看透的對手。
對一個好殺手而言,“制敵機先”絕對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找出對方的最弱處,再以自己的最強處配合天時、地利的計算,造成一擊必殺的效果,一擊之後,不論成與不成,已然遠飆千里,全身而退,這是身爲一個殺手的最高境界。
這些道理,獨孤碎羽都懂,“觀微”之法更可說是他獨孤碎羽自認第二,江湖上怕只有易水寒敢跟他並列榜眼,再無人可以公認第一。
但是這堪稱舉世無雙的“觀微”法眼,用在這來自“六道界”之一修羅道的“式神”羅剎身上,卻全然起不了半點作用,對方容顏低垂,蓬亂的血紅色亂髮遮去大半邊臉孔,就那樣靜靜的站立不動,像是一截枯木、一堆死灰,全沒有半點生氣、半點破綻。
獨孤碎羽知道他今天終於遇上了真正的對手,一個甚至在“刺客”易水寒之上的修羅殺神!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打從獨孤碎羽心底上升起的,是一股不能抑止的興奮感。
已經有多久了?自己不曾有過這種在刀鋒上忝血、生死關邊緣徘徊的戰慄感覺!沒想到世上除了易水寒之外,還有別人能給自己這種感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絕對是身爲一個武者的最大快事!
獨孤碎羽是一個殺手,但也是一個崇尚武道的武者,這一點,可以從他一直堅持的“光明殺道”中看得出來。
獨孤碎羽忽地踏上一步,既然無法看出敵人的破綻,那就自己爲對方製造出一個!獨孤碎羽相信,憑着自己自創而排入天下硬功前三甲的“修羅不死身”絕對可以硬撼包括“閻皇”君逆天之流的強手百招攻擊內而不死,而他要是不死,就輪到對方要死!
獨孤碎羽一動,氣機牽引之下,與他對持中的羅剎立刻有了反應,右目綻射鋒芒,有如北極海上的冰山反映着寒光,給人一種震攝心魄、凍血窒息的壓迫感,讓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出於一個人身上所能發出的氣息。
獨孤碎羽還是第一次與那樣的眼光面對,殺手生涯三十多年,什麼樣的人他沒有看過,狂熱、蕭索、孤獨、畏懼、嗜血、傷悲……什麼樣的眼神他沒有見過?
但從來沒有一對眼神像羅剎那般,那樣的深邃,卻又是那樣的虛無。
這樣的眼神讓他不解也讓他難受,但這是決戰中,他不願多想,只要幹掉了這對眼神的主人,其他的一切便與自己無關。
“修羅滅絕烙!”
獨孤碎羽單掌印出,炙熱氣息如焚風吹襲,殺氣聚而不發凝成力場,只是簡單的一記直掌,卻像千招萬式般牢牢把對手包圍,光是這一手功力,便遠在“冷修羅”獨孤冰心之上。
羅剎微一點頭道:“‘暗修羅’能揚名白道武林,果然有其過人之能。”
雙掌緩緩合實,高密度的真氣團聚成圈蓄勢待發,忽然獨眼猛睜雙腳踩步,兩掌分開成爪旋圈吐勁,凝重處竟如山嶽巍峙難以撼動,硬生生擋卸掉“修羅滅絕烙”的七成殺氣,剩下三成則以護體罡氣硬受下來。
獨孤碎羽臉色丕變,還來不及給他回氣變招,對方已經一記手刀迎面劈來,不及細想,連忙運起“修羅不死身”護體,百忙中把身子一側,讓那一記手刀只斬在肩膀上。
“砰!”
羅剎一招得手,卻發現獨孤碎羽的護體真氣遠在他想像之上,反震之力還讓他的手部經脈隱隱作痛,心念一動,脫口道:“修羅不死身?”
獨孤碎羽嘿笑道:“正是!便是君逆天親來用他的‘絕世魔刀’斬下,本堂主也有信心能硬接他一刀,要傷我你還沒那個資格啊!”
羅剎凜然無懼,只冷冷道:“那可未必,再來吧。”
獨孤碎羽喝道:“小子,你沒那個機會了!”
雙掌盤旋飛舞攻上,有過前車之鑑,他對羅剎的武功自是不敢再有半點大意,真氣到處,銳若鋒刃,散若穹蒼,無所不被,端的是精妙絕倫的散手殺招,要看對方這次怎生抵擋?
羅剎深深吸了口氣,自丹田竟有一道黑光迅速生出竄起,延伸到右腕虎口,跟着他冷冷一聲低喝道:“計都羅喉·暗殺拳!”
慘烈肅殺的黑色拳勁到處,彷彿能吞噬所有的光明,這一拳沒有任何的花俏,但用的卻彷彿是不屬於這世上的黑暗魔力,外表看來平平無奇,但黑光一起,拳勁已攻至獨孤碎羽面前!彷彿這一拳就是光,就是暗,是天地間初生初滅的大梵天之力,獨孤碎羽根本來不及抵擋,事實是他也無法抵擋。
“呼!”
黑色拳光削過獨孤碎羽頸間,卻未爲自己帶來任何感覺,正當獨孤碎羽一如當日的君天邪納悶羅剎的一拳只是銀蠟槍頭的時候,先是針刺般的細微疼痛,跟着頸上一熱,大蓬鮮血自不足一寸寬的細窄傷口像涌泉般噴出,剎那間染紅了他半邊身子。
“這、這是怎麼回事?”
情況便彷彿當日“獵人會社”裡玉天邪大戰白髮男子的情況再度上演,只是羅剎能不倚仗兵器便做出如同“暗劍殺”一樣的效果,功力顯然更勝一籌。
傷口深入頸動脈,大量出血若不立做處置,即使羅剎不再出手,不出半刻獨孤碎羽也會因爲失血過多而亡,這其中的嚴重獨孤碎羽絕對明白,所以當短暫的震驚過後,他立刻反手封穴止血,同時全力運起“修羅不死身”試圖壓下體內傷勢。
只可惜,他的對手卻是一個跟他一樣能把握對手弱點的頂尖殺手,而一個頂尖殺手是不會給他的敵人有那爭取回復的寶貴時間的。
“今日之後,‘暗修羅’獨孤碎羽便要在江湖上除名!”
又重又快的一記直拳轟在獨孤碎羽腹間,雖然不是剛剛將他重創的暗殺拳勁,但也足夠將護體真氣減弱的獨孤碎羽毆至肺臟俱傷,連黃膽水也差點被擊嘔出來。
生死關頭,獨孤碎羽強忍住臟腑翻騰,五內俱裂般的痛苦,將剩下的修羅真氣全部集中逼運於腹間,硬是震開了羅剎的右拳,雖然暫解燃眉之危,但這一運氣卻又牽動頸上傷口,鮮血泊泊流下。
羅剎甫一後退又再度欺身而上,速度之快彷彿根本不用回氣似的。
“別再掙扎了,便讓我來替你解除痛苦吧!”
獨孤碎羽猛一咬牙,“修羅不死身”神功發動,體內傷勢全被他用殘命摧元之法鎮壓下去,神態威猛,恍若未傷,大喝道:“勝敗未分!再接我這一招——”
“修羅天滅剎!”
“剎”字一出,獨孤碎羽將體內修羅真氣全數逼出,密集而凝聚的真氣束有如蛛絲,在虛空中瞬間結了一張大網,將羅剎困在其中。
獨孤碎羽臉色蒼白,望住彷彿被蛛網困住的獵物——羅剎,慘笑道:“這‘天滅羅網’是本堂主以本命真元凝氣成絲結成,除非我死,否則這羅網便絕無可能被破!會讓本堂主出到這壓箱底的絕招殺你,你就算死也可含笑九泉了!”
羅剎臉上仍然毫無表情,沉聲道:“你的遺言就只有這些嗎?”
“哈哈哈!”
獨孤碎羽仰天大笑,無視於傷口牽動的痛楚,對於眼前這個難得的敵人,他便用自己平生最強的絕技,作爲對此戰的尊重。
“本堂主會記得你的,六道界修羅道的式神——羅剎!”
獨孤碎羽真氣一運,困住羅剎的氣場結界彷彿海底暗流般洶涌不停,千斤鉅力從四面八方擊打後者奇經百脈,削減他的護體真氣,而獨孤碎羽本人則一聲清嘯,身子如流星飛逝般攻上,合什如鋒的雙掌上帶着無堅不摧的大力,這一擊便是他畢生功力所聚,最強一擊!
“很好!你有見識我真功夫的資格了!”
強絕一擊迫在眉梢,羅剎的聲音卻是泰山崩前不動色的淡定,彷彿生死已置度外,忽地兩臂一振,身上黑光一現又隱,卻就在這眨眼光景,號稱不破的“天滅羅網”已被逼出一道缺口,他也恢復行動能力。
獨孤碎羽瞳孔收縮凝結,彷彿不能接受眼前看到的事實,但是就算“天網”被破,他這聚力一擊仍是勢不可擋,獨孤碎羽仍有絕對能把羅剎擊殺的自信。
“就算給你破了天網,你也是沒可能接下我這一擊,去死吧!”
彷彿天威浩劫般的螺旋真氣直搞黃龍,羅剎冷冷一笑,在這生死關頭,竟是低聲誦經起來,雖然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麼經文?但他那未被散發遮掩住的一邊右眼,竟然放射出如同髮色一樣的赤紅血光,同時他整個人有如脫胎換骨般,精、氣、神陡然提升到一個深不可測的境界,身子如浮光掠影般一閃,所有動作便像閃電般化永恆於剎那,獨孤碎羽還來不及反應,已被他不知用了什麼手法欺入懷中,跟着眼前一黑,一對眼珠竟被羅剎活生生挖了出來,同時一掌劈在胸口,獨孤碎羽大叫一聲,全身濺血,直挺挺的飛了出去,撞破練功房的牆壁後不知所蹤。
這樣的騷動勢不可能再隱瞞住“修羅堂”的其他人,羅剎略一回氣,腦中飛快運算,獨孤碎羽中了自己六道神力一擊,定然有死無生,但這一擊也同時耗去大量真元,雖然自己除了獨孤碎羽外,根本無懼於對方實力,但他此行目的既然已經達成,便無謂節外生枝,現在還不是讓世人知道六道重現的時候。
打定主意,羅剎足下飛退,無聲無息便在一邊壁上破出另一道缺口,形狀卻整齊的像是用剪刀在紙上裁出來的一樣,他本人卻如迴歸常世的鬼魅,一眨眼便隱沒在虛無的黑暗中。
獨孤冰心第一個聽到禁地傳來的騷動。
他心中一動,想也沒多想便一躍而起,身形展開如夜蝙滑行,頃刻間穿屋過廊,來到被他父親劃爲禁地的練功室外院,腳步一頓,不知該進是不進,忽然耳中聽到幾微不可聞的熟悉聲音,卻像是臨死前的呻吟,身子一震,再顧不得猶豫,搶步踏入院中。
眼光往聲音來源一掃,只見地上假山一角,一具渾身是血的人形倒在一旁,那個人的樣子卻是自己再也熟悉不過,全身一震,失聲道:“爹?”
即使是“冰心訣”也無法壓下獨孤冰心此刻的震駭,飛奔至地上那人身旁,抱起逐漸冰冷的身軀,聲音竟似帶着顫抖般道:“爹……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傷成這樣的……”
親人的呼喚讓因失血過多的意識從暈眩與虛弱中被硬生生拉回,不知該解釋成奇蹟或是迴光返照,總之是獨孤碎羽身子一震,吐出幾口瘀血,艱澀開口道:“冰……冰心……是你嗎……”
獨孤冰心心中惶急,額際冷汗涔涔流下,再無法保持一貫的冷漠深沉。
“爹!是誰把你傷成這樣?”
他一看其父的傷口,便知道絕無可能是由練功走火入魔引起,必定是與人交手作戰中被打傷,但是世上又有何人,能夠把“暗修羅”獨孤碎羽重創如斯?
難道是“閻皇”君逆天來了!想到這裡,獨孤冰心不由背脊發寒。
獨孤碎羽又嘔出幾口鮮血,把其子的上衣染得一片鮮紅,他緊抓着後者的腕脈,用似風中殘燭的聲調道:“放心……有‘修羅不死身’護着……爹……一時三刻……還死不去……你快帶我……帶我去‘武功院’見院主‘玉面武聖’碧寒闕,只有他的……‘九死無想大法’……纔可以爲我續命……”
獨孤碎羽此刻雙目盡盲,也因此沒辦法看見獨孤冰心在聽見他這番話時,眼中掠過的一絲異芒,和若有所思、天人交戰的臉上表情。
獨孤碎羽等了一會,見其子似是毫無反應,不禁惶急的道:“冰心……你還在等什麼……還不……快一點……送爹去療傷……”
獨孤冰心像是下了某種決定,英俊冷漠的雙眼射出兇厲精光,黑白分明的瞳孔內並出一道道血絲。
“無毒不丈夫,爹!你莫要怨孩兒無情!”
獨孤冰心猛一咬牙,運起某種禁制神功,掌心竟變得赤紅一片,他倏地出手,五指風一樣的插入在父親丹田要穴上,距離極近,獨孤碎羽又是重傷之軀,根本欲避無從,慘叫一聲,在彷彿被烙鐵炙刑的痛楚之中,獨孤碎羽還驚駭的發現到自己的一身功力,竟然被獨孤冰心源源不絕的吸收過去。
“聚……聚散依依……你這是‘聚散依依爪’……冰心……你竟用這麼狠毒的武功……來對付……爹……”
獨孤碎羽痛心疾首的厲嘶,彷彿負傷野獸對天地不仁的最後咆哮。
獨孤冰心冷眼閃過一絲煞光:“爹,原諒孩兒不孝,但你傷勢如此深重,即使武功院主能將你救活,只怕也是經脈俱廢、全身癱瘓,與其讓‘暗修羅’成爲在病牀上臥榻一生的廢人,還不如由孩兒替你安排宣傳,在強敵暗算中轟烈戰死,纔不會墮了我們‘修羅堂’的名聲!”
獨孤碎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根本沒有辦法想像自己的兒子竟會如此狠毒的對待他?
“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是瘋了嗎……”
獨孤冰心沉聲道:“瘋?不!爹,我比你想像中清楚多了,你可知道,當你將娘硬生生逼死,並將白素豔那賤人迎娶回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這麼做了。”
獨孤碎羽聲音嘶啞:“你……你竟是爲了爹續絃一事而懷恨在心……但你娘是因爲積勞成疾過世……我從來就沒有逼過她……”
獨孤冰心冷然一笑:“如果你不是先棄她如糟糠,娘怎會鬱鬱而終?不過這也不是我要殺你的唯一原因,爲了排除掉老舊的壞血,需要某種程度上的犧牲,‘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白日換青天’,大破之後,方有大立!”
“你……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你這喪心病狂、欺師滅祖的畜生!”
“我乾的事,本就不期望你能瞭解。”
獨孤碎羽眉毛一挑,散發着逼人的煞氣:“爹可以放心,你去之後,‘修羅堂’必會在我的手中發揚光大,只可惜你是看不到那結果了!”
“你……你這逆子……你一定會不得好死……”
“多說無益,爹,你就放心去吧!”
獨孤冰心俊臉閃過一抹殺氣,眼看獨孤碎羽體內殘餘的內力已被他吸得七七八八,五爪吐勁,將一直以“渾沌一點曦未明”保留在丹田的“離脈劍氣”擊入對方小腹要害,獨孤碎羽慘叫一聲,在死亡前的最後劇痛中明白了一切。
“你……你想把我的死嫁禍給楚……”
劍氣前貫後出,鮮血飛濺幾滴沾上了獨孤冰心蒼白的俊臉,彷彿修羅般的煞氣讓人心悸,對着亡父的屍體自言自語地道:“爹,你安息吧!你想要對付的人,我會替你解決他們的。”
“暗修羅”獨孤碎羽,以殺手出身卻堅持“光明殺道”的理念而備受敬重的武學高手,堪稱正道棟樑之一的一代宗師,最後竟亡於其子之手,享年四十九歲。
當“修羅堂”的其餘衆人終於趕到現場之時,見到了一副讓他們震驚且永世不能忘懷的景象,他們所深深景仰的堂主全身染血,一動不動的被少堂主抱在懷中,氣息全無,顯然已斷氣多時,而他們印象中冷漠寡言、不苟言笑的那個“冷修羅”獨孤冰心,卻流下了他們以爲從來不會在“獨孤”一家人臉上看到的——斗大的眼淚!
獨孤冰心雙目盡赤,幾乎泣不成聲。
“堂主!少堂主!這是怎麼回事?”
面對屬下的詢問,獨孤冰心只是胸膛激烈的起伏,涕淚縱橫,兩脣早已被他咬破血來,良久良久,他才一字字、恨聲詛咒的道:“是‘離劍’楚天涯乾的!這卑鄙小人,竟乘爹在練功時,潛入他的練功房,將他暗殺。”
“我一定要爲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