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儁燊的態度,算是奠定了一個溫和的討論基調。
這讓聖元人多少鬆了口氣,紛紛露出餓狗啃到肉骨、童貞鬆開雙手時的滿足鬆懈表情。
在沒有許柏廉衝鋒在前的時候,這羣聖元人是絲毫沒有“狼性”可言的,雖然的確他們來自魔道底蘊更深厚的聖元帝國,高傲的本性也的確紮根在骨髓之中,但高傲和公然高傲,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他們這羣烏合之衆並不是衝鋒卒,不過是跟着許柏廉和那些“移植者”們一道遠渡異國遊山玩水的高級旅遊團罷了,打打順風仗太平拳還算在行,直接去和秦人剛正面,那是真有些心虛的。
畢竟誰能料到一場本應是輕鬆愉快的煊赫之旅,卻在剛抵達秦境時就被許柏廉給玩脫了呢?那場長公主親自主持的閱兵儀式,以及至今仍停靠在南疆港口的天啓鉅艦,已經將恥辱和恐懼深深烙印在了聖元人的心底。
而這一切自然都是許柏廉的錯!如今聽朱儁燊說起許柏廉身體不適要在新湖酒樓靜養,很多人甚至有種暗暗的爽快感,恨不得他乾脆水土不服死在這裡算了。
要不是他,此行何至於多災多難至此?
誠然這一路行來,靠着許柏廉那不懈撕咬的瘋狗精神,他們着實在學術交流中收割了一波精神上的愉悅感,但這種愉悅感的背後卻也隱藏着深深的危機感。
秦國畢竟是雄踞西大陸的強國,十三宗師席位佔據了六席,魔道水準並沒有那麼差的。尤其是在尖端理論上更是和聖元各擅勝場,難分高下。那麼他們從東籬城到白夜城,再從白夜城到紅山城,一路勢如破竹的勝利,真的就是因爲聖元人高人一等,連旅遊團都能橫掃秦人精銳了?
甚至仔細想來,聖元人固然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學術交流會上,通過聖元的深厚底蘊不斷駁倒秦人的淺薄謬論,可這種論戰勝利,除了虛榮二字,還有什麼別的意義嗎?反觀秦人,在論戰大敗虧輸之後,卻總能在羞恥中若有所悟,儼然是從聖元人的冷嘲熱諷中得到了啓發。
聖元人可完全沒有得到半點啓發!
所以換個角度來看,從東籬城到紅山城,根本是一場聖元人的學術理論佈施之旅,秦人用他們慣有的厚臉皮,從聖元人口袋裡硬生生摸出了至少七八篇價值不菲的學術論文!
而這場佈施之旅的盡頭,還是威名顯赫的紅山學院!顯然秦人不僅僅想贏實惠,在最後一關,他們連面子都要一起贏回來,一點實惠都不肯留給聖元人!所以整個聖元團隊中除了瘋狗許柏廉,其他人沒有任何人對前途能有半分樂觀之情。
誠然在白夜城他們贏了秦人一次,但在聖元人心目中,紅山學院的地位一直都比白夜城皇家學院更勝一籌。
首先,紅山學院的創始人是陸昊,一千八百年前屠戮四十萬聖元大軍的“人魔”,而在他統治西大陸的數十年間,聖元的明槍暗箭全都被他以剛猛乃至暴戾的方式反擊了回來。
西大陸的獨立史,可是一部佔滿聖元鮮血的恥辱史,所以對於“人魔”所創的學院,聖元人自然會高看一眼。
其次就是朱儁燊這天下第二人的存在……在此之前,聖元團隊還從沒在學術交流中遭遇過秦人的宗師級魔道士,反過來他們的帶頭人卻是不折不扣的宗師,所以一場場的學術交流勝利,也完全可以說成是宗師的等級壓制使然。如今秦人宗師也終於現身,聖元的宗師優勢不在,形勢自然岌岌可危。而現在許柏廉臨陣歇菜,秦人卻是兩大宗師齊聚,聖元團隊只感覺自己就像是晚宴上的菜餚……
好在秦人似乎並沒打算趕盡殺絕,朱儁燊提出的問題看來仍是單純的學術討論,那麼聖元人也便老實給出了自己的解釋。
頭髮稀疏的油膩聖元中年率先開口說道:“以我之見,此物雖然的確有‘異物’特徵,但本質上絕非‘異物’,相反,它一定是人間之物。因爲只有同樣誕生在人間的物質,纔可能呈現出對人間法則的絕對‘互斥’,不然我沒法想象這種互斥是來自單純的巧合……”
頓了頓,油膩中年補充解釋道:“天上掉下隕石算是巧合,但隕石落地能砸出工工整整的字跡,這就定是人爲使然了。”
此時,一名秦人笑問:“比如雷王掃六合?”
油膩中年也不由一笑:“不錯,雷王掃六合。”
雷王掃六合這個典故,是距今歷史近四千年的上古典故,其時東大陸諸侯割據,混戰不斷,是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的黑暗時代。而雷王便如承天地氣運於一身的奇蹟之子一般,於此時降生於世,迅速創立基業,並向諸侯揮舞劍鋒。而他開啓天命的那一戰前,便有天降異象,自雲端墜落隕石,於雷霆王座砸下雷王掃六合的字樣。
如今看來這所謂天降異象,無非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用以矇蔽無知羣氓,鼓舞出雷王必勝的士氣。四千年前的諸侯時代,民智未開,對這天命論還是照單全收的。可如今看來自然不免感到可笑。
這笑料進一步緩和了晚宴上的氛圍,聖元的油膩中年也隨即開始認真解釋自己的猜想。
“禁魔這個概念前所未有,但究其本質,不難發現它單純只是在針對‘魔能’而已,無論是白驍也好,還是這塊禁魔石,並沒有排斥人間的其他法則,它受重力約束,會反射光線,如果我沒猜錯,它還能傳導溫度,衝量……”
這油膩中年一邊說,一邊已經有人不斷點頭。
禁魔石畢竟被白驍當衆使用過一次,其性質特殊,已經落在很多有心人眼裡,那石頭的確是除了對魔能絕對排斥,再無其他特別之處。白驍能用禁魔石砸暈陸珣就是明證。
“所以與其認爲此物是來自某個法則與人間格格不入的‘異界’,倒不妨假設它本就是人間之物……”說到此處,油膩中年也有些遲疑,“或許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機緣巧合下編織出的‘奇蹟造物’。畢竟只要形成一個完美的閉環,應該也能達成類似的效果,我記得早在300年前,聖元議會就做過類似的試驗,製造了一個絕緣率超過98%的禁魔力場……”
話沒說完,油膩中年肥胖的肚子就被身邊人用手肘大力痛擊了一下,險些將他的餐前小點給擠壓出來。
油膩中年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泄了密。300年前的禁魔試驗,雖然在如今的聖元人看來基本不具有什麼實際意義,但在理論上還是取得了一些成就的,時至今日都有不少是涉密的內容,至少西大陸大部分人對此應該都是不知情的,結果自己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
但接下來,卻見朱儁燊搖了搖頭:“即便將當時的設計稿,以今日的技藝加以完善,並置於理想環境之下,魔能絕緣率也最多增加到99%,不可能達到絕對互斥,相關的試驗我已經在虛界進行過驗證了。”
“呃,是,是嗎?”油膩中年瞠目結舌,只覺得這個話題真是讓人好難接下去。
雖然禁魔試驗是300年前的絕密,但你是從哪裡拿到的設計稿!?又是什麼時候進行優化驗證的?而且爲什麼是在虛界?虛界對禁魔試驗有好處嗎?
一時間千萬個問號涌現心頭,讓他如骨鯁在喉,硬是說不出話。
好在他身邊的隊友及時接過了話題:“如果不是以今時的魔道理論和相關技藝來解釋呢?衆所周知,我們如今的魔道理論,是沿着兩千年前的魔道始祖們定下的方向發展過來的,而在始祖時代以前,人類對魔道的理解是百花齊放的,其中誠然絕大部分都是死路,甚至會釀成慘烈的結果,但也一些着實存有閃光點,只是因爲機緣巧合才黯然消失於歷史長河之中。”
頓了頓,他又說道:“而那個時代消失掉的很多人和事,後來都可以在虛界中找到遺骸,所以……”
說完,他卻又搖了搖頭,自己也感到這個理論有些牽強。
就算真的可以用聖歷前的混亂時代的奇蹟來解釋禁魔石,但白驍這活生生的禁魔體又要怎麼解釋?兩千多年前的魔道難民逃難到雪山,繁衍出白衣部落?
等等,這個猜測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啊……不如說沿着這條思路拓展下去,很多問題反而能迎刃而解。
但是就在此人越發感到謎題逐漸開朗,心潮澎湃之時,卻聽主桌上一位少女發出冷笑。
“我們白衣部落的歷史至少可以上訴到四千年前,比你們的什麼雷王朝都要悠久,少拿兩千年前的小事來往我們身上碰瓷!”
此言一出,場內空氣頓時降溫一截。
人們這才發現,在主桌席位上,白驍身旁,還坐了一位白衣少女。
她的座位緊挨着白驍,由於白驍身材相當魁梧,兩人貼得又太近,使得很多人之前幾乎下意識將其看做一人,但此時少女一開口,那強大的存在感頓時讓她彷彿如身旁的雪山獵人一般高大。
全場數百人中,唯有她對部落歷史有着最權威的判斷力。
甚至就連博覽羣書的清月,也不會在歷史問題上與她爭辯。
因爲這是可以直接與先祖對話的部落巫祝。
雖說越是年代久遠的先祖之靈,就越難以在現世召喚出來,但這也是因巫祝的能力而定的。如部落的首席巫祝,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三千年前,部落尚未完全成型時候的先祖之靈也召喚出來。
至於藍瀾,少女的天賦甚至更勝一籌,雖然積累尚淺,於“現世”一道,造詣還不及那些資深巫祝,但她在靈界卻有着更爲寬廣的視野,以及更爲強大的靈體吸引力。
即便不能將太過古老的祖靈召喚現世,卻能在靈界與他們實現對話,聆聽數千年前的故事。
藍瀾目前能夠抵達的極限,正是距今四千年前。而從四千年前的祖靈口中,她還知道北境之民的歷史甚至還要更加悠久!
只不過,北境之民真正以部落的形勢紮下根來繁衍生息,形成今天的白衣部落,的確就只有兩千多年,在此之前,因爲種種天災人禍,雪山文明幾度沉浮,最終靠着些許機緣巧合才得以涅槃重生。
但無論如何,藍瀾實在不能容忍這些淺薄的南方人,膽敢將歷史悠久的北境之民當成是人魔大戰時期逃難的難民!
而藍瀾此言一出,聖元人頓時也偃旗息鼓。
雖然心中不乏異議,但是……畢竟藍瀾都這麼說了,那也只能這麼認了。
聖元人不怕藍瀾,但卻真的是怕死了藍瀾身旁的嬴若櫻。
如今最能吸引火力的擋箭牌許柏廉不在,他們這些福利旅遊團的人哪裡敢去招惹秦國的煞星?
雖然長公主現在只是通過直播技術投來一個投影,但宗師神通鬼神莫測,誰敢說投影就不能殺人呢?
聖元人偃旗息鼓後,便輪到秦人提出假設,然而在異物領域,秦人的研究着實不足,雖然各有猜想,也各有依據,最終卻都在討論中被逐一否決。
“也罷,看來這個問題一時半刻是難有定論了。”最終,朱儁燊主動收回了禁魔石,笑道,“不過這也是魔道的魅力之處——永遠都有未知,永遠都需要我們砥礪前行。”
一番客套話之後,晚宴便進入了閒散環節,不再有統一話題,衆人各自憑興趣暢所欲言,順帶大快朵頤。
現場氣氛相當放鬆,許柏廉不在,聖元和秦人就不至於劍拔弩張,長公主雖然留有投影,主要精力還是放在了南疆戰場,大多數時候都靜坐着一言不發,隨着晚宴氣氛熱絡起來,她的威懾力也逐漸冷卻。
但實際上,長公主並沒有閒着。
一方面,她的確已經來到南疆前線,重新開始鎮壓忽然騷動的荒蠻之靈,另一方面,在迷離域中,她與朱儁燊的對話始終沒有斷。
“殿下,你感覺怎麼樣?”
長公主冷笑:“你是打定主意只要我來說難聽的話了?溫文儒雅的宗師大人?”
朱儁燊也隨之一笑:“也對,那我就不客氣地說了:夜郎自大。”
“呵,長生樹下的嬌嫩花朵,都是一個德性。”長公主語氣滿是譏諷,“周赦的愚民之道貫徹地足夠徹底了,好歹也是一羣位高權重的老頭子,能把禁魔石聯想到虛化遺族上,簡直可笑。”
朱儁燊接下來卻笑不出來:“所以,白驍身上的異物,也沒法指望聖元人能有理論來解釋了。”
說到白驍,嬴若櫻也笑不出來了,冷哼一聲道:“解釋什麼?感染異物,讓他去死好了。”
“白驍倒是不會死。”朱儁燊搖了搖頭,“若是異物感染會致死,他早該死上十次一百次了,許柏廉只是沾染了一點餘波就被腐蝕地生機喪盡,基本不大可能活着回到聖元,這等劇毒之物的厲害,實在超乎想象……”
長公主諷刺道:“而你就讓這病原體在學院內悠然閒逛了幾個月!”
“在許柏廉嘗試置換記憶之前,異物沒有任何擴散跡象。”
“現在有了,你還在等什麼?”長公主的聲音更顯譏諷,面對這位天下第二人,她是真的一點恭敬都欠奉。
然而聯想到兩人往常在私下裡對話時,嬴若櫻那冷淡卻絲毫不越矩的認真態度,朱儁燊只能感慨雪山人真是魅力無窮,硬生生將一個彬彬有禮、冷靜而理性的長公主刺激成了現在這模樣……話說眼下的重點不該是如何處置已經死到臨頭的許柏廉麼?怎麼還是要對白驍的話題糾纏不休呢?
但是,長公主提出的問題,也的確需要正面迴應。
“我在等聖元人的反應。”朱儁燊說道,“那畢竟是他們培養出來的魔道宗師,就算是邊緣化的宗師,始終也佔據了至高一席,而且是難得沒有佔用太多長生樹資源的異類,這種異類若能順利發展,很可能爲人類拓展出第十四個席位,價值非比尋常,不可能隨意捨棄的。”
長公主於是也沉下面色,認真思考起來。
“如果聖元人真要插手,不該等到現在,周赦行事雖然偏愛後發制人,但不至於遲緩到這個地步,我倒覺得許柏廉從一開始就是棄子,甚至異物感染都可能在他預料之中。當初那羣星之眼的異象可是你寫進公開信裡發過去的!”
朱儁燊卻搖頭否決了這個猜想:“他不會拿異物開玩笑,普天之下,沒有人比周赦在這個問題上更保守和敏感……”
嬴若櫻說道:“那你要怎麼解釋周赦此時仍無動於衷?第一,他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第二,他知道但不介意,第三,他知道,介意,但無能爲力。你覺得哪一種解釋,能符合天下第一人的人設了?”
朱儁燊緊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嬴若櫻又說道:“東籬城那一戰我就感到有些不對勁了,雖然許柏廉那瘋狗,再來十次我也能打爆他的頭,但是把這種廢物派過來讓我打,周赦顯然是故意的,我當時就感覺那整條船都是東大陸的棄子,讓我們能安心無憂地吞下樹種……但仔細想想,這似乎又有些小題大做。”
朱儁燊說道:“我還是難以理解周赦這種做法,要放棄子,有一百種更好的選擇,他們聖元皇室找不出不受歡迎的皇子嗎?”
曾經親手殺過某皇子的嬴若櫻怎麼聽怎麼彆扭,但也知道朱儁燊此時就事論事,根本心無旁騖去語言譏諷他人,也只能先按捺住了,繼續闡述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以己度人,有了先入爲主的偏見,棄子論雖然匪夷所思,但你換個角度來想呢?許柏廉不佔用多少長生樹資源就成了魔道宗師,固然可能開闢出新的宗師席位,但這個席位是可控的嗎?或者說,周赦真的希望開闢新的宗師席位出來嗎?”
這個問題,倒是問得朱儁燊當即一愣。
嬴若櫻冷笑道:“你一生專注學術,政治上的勾心鬥角比學生還要稚嫩。我問你,天下第一人,這個稱號就沒讓你產生一點聯想?”
朱儁燊被問得更是茫然,這能有什麼聯想?我一個天下第二人,需要聯想第一人什麼?等等,莫非長公主殿下你最近查抄女兵的小說查抄太多,也中了腐毒麼……
嬴若櫻在迷離域中的怒火頓時形成實質:“你腦子進水了?!我說的是皇帝!所謂天下第一人,不就是帝皇、君主麼!?你什麼時候見過皇帝喜歡身邊有很多親王的!?”
朱儁燊這才恍悟。
的確,他以前從來沒有以這個角度去思考過問題。
畢竟他只是天下第二人,而且醉心學術多過其他任何雜務——也是拜其所賜他堂堂宗師居然貧困潦倒——在純粹的學者看來,能夠同行的人當然是越多越好,魔道奧秘無窮無盡,單憑一己之力,終其一生也難有成就。也是因爲這個原因,朱儁燊纔會擔任學院院長一職,數十年如一日地教書育人,培養出了一批極其出色的魔道大師……但是,如果不是以學者,而是以政客的眼光來看待此事,的確會有不一樣的結論。
“而且你和周赦打交道最多,應該知道他從來也不是什麼求道者!”
朱儁燊一怔,神色略微黯然地點了點頭。
“的確如此,或許這也是天下第一人的代價吧。”
“少給自己技不如人找理由了,若是真有機會當天下第一人,你會因爲不願承受代價而放過機會麼?”
朱儁燊不由菀兒:“說的也是,終歸還是我技不如人,若是真有機會當天下第一人,我當然不會放過機會。”
嬴若櫻又譏諷道:“畢竟天下第一人的貸款額度更高,還會有金主主動投資贊助,不求回報,而天下第二人就遜色許多,畢竟人們只會記得天下第一這四個字,沒錯吧?”
朱儁燊咳嗽一聲,轉移話題道:“許柏廉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置?”
“跟我有什麼關係?在你們紅山城出的事,你們紅山人自己去挖坑埋了他唄。”嬴若櫻輕描淡寫,然而話音未落,女子的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
“散華之影……”
——
在兩位宗師的迷離域對話中,盛大的學術交流晚宴也終於落下帷幕。
氛圍遠比人們預期地要溫暖和睦,秦國,聖元的魔道士們一邊交流着彼此的魔道理論,一邊也就着餐桌上的菜餚暢談兩國美食文化,最終在酒足飯飽後依依惜別。
若非主桌上,長公主依然面色如霜地鎮壓着場面,這賓主盡歡的畫面,簡直是兩國友誼源遠流長的經典寫照!
那麼理所當然,在長公主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就一切迴歸常態了。
一個剛剛還和秦人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毛髮稀疏中年,以內急爲由,在晚宴結束後便脫離大部隊,甩開了紅山學院的服務生,一路急跑,回到了新湖酒樓。
他身軀肥大,脂肪厚實,幾乎有鄭力銘的六成水準,奔跑時身上就似盪漾着驚濤駭浪,腳下更是不斷震撼着大地,才跑入大堂,就驚得酒樓內的年輕住客們高呼地震天災……
此時,這位毛髮稀疏中年,已經完全顧不得什麼聖元人的驕傲和矜持了,一邊伸手撥開前來勸阻的侍者,一邊快步奔行,往許柏廉的套房而去。
奔行間,一張油膩的臉上寫滿了羞惱。
作爲學術團的重要成員,雖然他的確是靠着與皇室的姻親關係才能加入這福利旅遊團,可他從來也沒將自己定位爲“關係戶”。
他是有真才實學的,只是太多的人喜歡以貌取人,對皇室姻親又有偏見……卻不想,若沒有幾分本事,憑什麼能和聖元皇室攀上關係?
然而一個如此驕傲的人,卻在晚宴上遭遇了生平絕無僅有的羞辱。
他這麼醜態畢露得盪漾奔跑,當然不是因爲他喜歡揮汗如雨地鍛鍊,更不是他審美變態,喜歡炫耀脂肪,而是他最擅長的行進方式,魔能漂移無法使用了!被逼無奈之下才會徒步行進!
晚宴上,他與秦人在喝酒暢談時,藉着酒興言辭略有不遜,於是被主桌上的長公主瞥來森寒如獄的目光。
只一瞥,他的全副神通就凝結成了北境的凍土,本應流暢自如的魔能一動也不能動了。
這與什麼散華神通無關,嬴若櫻完全沒興趣對一條雜魚施展自己的絕技,她只是將自己的厭惡之情以目光投遞過去,僅此而已。
然後毛髮稀疏中年的魔器就失去了控制。
這種現象在魔道界並不少見,或者說並不難解釋。
就如同一些草食性的幼獸在見到兇殘的天敵時會不自覺地腿軟乃至失禁,魔道士在遭遇上位者的威壓時,也會有類似的失態,這是生物的本能,也是魔道的基本規律,但是……
無論用什麼理由去解釋,洗刷,終歸不能抵消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
毛髮稀疏中年,只因爲秦人長公主的一瞥,就赫然“失禁”了!
而這一點,整個晚宴殿堂裡所有人都一清二楚,畢竟赴宴的哪怕只是學生,也都是有着相當見識的魔道士了。所以雖然沒人開口戳破,但那不斷投射來的複雜目光,卻如十八般兵刃一般將他戳地體無完膚!
毛髮稀疏中年甚至不敢在晚宴結束後和隊友匯合返回酒樓,而是如喪家之犬一般,獨自倉皇而逃。
極度的羞惱,必須要有一個發泄的對象,而這個人……在他看來只能是那個本應承擔下一切責任的團長!
是許柏廉的責任,若非他臨陣缺席,這場晚宴怎麼可能有什麼“賓主盡歡”!那看似和睦友愛的畫面,其實是對聖元人最好不過的嘲諷。
因爲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和平友愛的交流團,聖元人是豺狼,是獵人,而秦人只配當溫順的綿羊……若是豺狼淪落到和綿羊和睦地吃草,那還有什麼資格去作狼?
一時間,朱儁燊那基於本性而呈現出的寬和姿態,嬴若櫻忙於前線戰事而選擇的縱容妥協,在毛髮稀疏中年看來都成了變相的嘲諷。
而這一切都是許柏廉的錯!他本應在此時此地,以符合高傲的聖元人的身份向秦人發起復仇,不惜同歸於盡也要爲聖元奪回榮光……可在這緊要時節,他卻“身體不適?!”
一個對自己的肉身進行了多次禁忌改造的人,還能有什麼不適!?全都是藉口,分明是他被秦國的長公主嚇破了膽子……不,恐怕還不僅僅是嚇破膽子,他分明是對那白髮魔女起了妄念!
思及至此,毛髮稀疏中年的腳步更爲沉重有力。
雖然來自長公主的目光,仍是餘威未消,但他心中已經涌起了幾分激動。
許柏廉啊許柏廉,你當了一輩子瘋狗,依仗的無外乎就是自己無所顧忌,無可失去,但現在你卻自己給自己添了把柄,而且還正好被我握在手裡,那也就別怪我……
下一刻,毛髮稀疏中年終於走到了宗師套房門前,他毫不猶豫地擡起手來準備敲門,但在肥碩的拳頭落下的瞬間,房門便無聲息地敞開了。
毛髮稀疏中年一時重心不穩,幾乎跌跌撞撞地摔入房中。
而一陣踉蹌之後,他擡起目光,只看到那條被他定義爲喪家之犬的許柏廉,正掛着一幅好奇的笑容,上下打量着他。
那份好奇,讓毛髮稀疏中年倏地感到一陣戰慄。
他總感覺那笑容和目光,完全不像是在打量同類,反而像是在觀察什麼稀罕的展品。
這觀察異類似的目光,實在比赤裸裸的殺意還要恐怖駭人,毛髮稀疏中年的雄心壯志頃刻間就凝結住了,體內好不容易恢復運轉的魔能也重新停滯下來。
自然的,他再次在上位者威壓之下“失禁”了。
毛髮稀疏中年的心中簡直要帶着哭腔破口大罵了。
不是說身體不適,沒法出席宴會麼?看現在這模樣,有半點不適的樣子麼!?
許柏廉端坐在客廳正中,身姿筆挺地就彷彿每一個課堂上都會有的優等生,臉色雖然略顯蒼白——但考慮到他的本色,這略顯蒼白簡直是他正活力四射的明證!
而在中年人心中五味陳雜之時,許柏廉開口道:“楊宇大師,這個時候到訪,有何指教?”
這句話讓毛髮稀疏的楊宇當場就是一愣。
楊宇大師?這是在說我?不錯我的確姓楊名宇,有着大師……或者說近似大師的魔道修爲,但是你許柏廉什麼時候這麼恭敬客氣地稱呼過我?
標準的開場白,應該是廢物、胖子、死豬之類纔對啊……
可惜在許柏廉那詭異的目光注視下,楊宇甚至不敢提出自己的問題,結結巴巴地迴應道:“我,我聽說宗師你身體不適,所以來看,看望你。”
“哦,原來如此,那麼……”許柏廉沉吟了一下,露出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溫和微笑,“多謝你的關心,我已經沒事了。”
“是,是嗎,那就太好了。”
說着,毛髮稀疏的楊宇忽然不自覺地皺了皺鼻子。
“這是什麼怪味……”
身爲魔道士,楊宇身上並沒有太多稱得上特長的東西,然而那得天獨厚的大鼻子,卻着實讓他感到自豪。他不但可以比豬狗之類牲畜更敏銳地捕捉到空氣中的氣味,甚至可以嗅到“本不該存在”的無形無質之物。
例如陰謀的味道、死亡的味道、童貞的味道、或者……異物的味道。
而此時,他就感覺自己鼻頭髮癢,有一股腥臭的刺激性氣味自房間的某一角落不斷彌散出來。
楊宇下意識轉過目光,腦海中則浮現出了宗師套房的結構圖,意識到那是廁所的方向。
許柏廉笑了笑:“剛剛我身體的確不太舒服,所以吐了些東西出來,楊宇大師打算親眼看看嗎?”
楊宇悚然一驚,暗罵自己怎麼腦子進了水,還敢在這個時候瞎起好奇心,連忙搖頭:“不必了不必了,宗師大人能恢復健康就比什麼都好,那,那我就不多打擾,先告辭了。”
楊宇此時哪還有心思去關注許柏廉是不是真的沒事……最好是他口頭逞強,實際已經迴光返照,命不久矣。甚至楊宇都不介意親眼見證許柏廉七竅流血而亡!因爲縈繞在鼻端的腥臭味道,已經醞釀成了宛如實質的“不祥”二字!
所以現在楊宇除了亡命而逃,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說完告辭,立刻轉身狂奔出了房門。
在那脂肪盪漾的波浪中,宗師套房的大門悄然關閉,而門縫中流露出的屬於許柏廉的笑容,絲毫沒有變化。
——
過了好一會兒,聖元團隊的大部隊纔在紅山人的帶領下回到了酒樓,各自回到房間安置休息……酒樓的侍者們爲了招呼這些人,也是好一番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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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聖元人在晚宴後是真的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氣再折騰什麼了,很快就各自回房安生下來,讓新湖酒樓的人也鬆了口氣。
“總算是沒再出什麼幺蛾子哦!”
酒樓的輪值主管擦拭着汗水,不由嘆息。
身後的一衆侍者無不用力點頭以示贊同。
新湖酒樓作爲紅山城首屈一指的高檔酒樓,在賺取驚人利潤的同時,自然也要承擔着遠超尋常的經營壓力,來自天南海北乃至大洋彼岸的貴客時常造訪,其中大部分……其實都不怎麼好說話。想要伺候好這些人,着實需要人嘔心瀝血。
今日主持工作的輪值主管在新湖酒樓已經工作超過十年了,親眼見證了一代又一代的管理者因疲勞、壓力等諸多原因倒在崗位上,很清楚新湖酒樓的高薪並不是那麼好領的。而當他得知自己輪值期間要接待聖元團隊的時候,曾經一度以爲自己大限將至。想不到實踐下來,卻比預期得要簡單許多。
那些傳聞中高傲而刁鑽的聖元人,就像是剛剛噴射過熔岩的火山一樣溫順,全然沒有刁難和羞辱,非常乖巧地順從着酒樓工作人員的指引各自安歇了下去,過程順利地讓人懷疑自己在做夢。
而就在他理清思緒,準備宣佈今日工作完成,大家可以去後廚小小慶祝一番時……忽然一個年輕的侍者皺着眉頭問道。
“說來,我記得之前有個胖子好像是跑到宗師套房那邊去了?你們後來有誰見到他了嗎?”
衆人愕然,彼此面面相覷了一番,卻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輪值主管頓時感到一陣掃興,皺起眉頭說道:“管那麼多幹什麼?聖元人又不是迷路的小孩子,新湖酒樓也不是百年凶宅,還能在這裡把大活人丟了不成?說不定那胖子就一直留在宗師套房裡沒有出來,所以我們沒再見到他又有什麼稀奇?”
“等等,不是說聖元的那位宗師性格乖戾,一向獨來獨往麼,他把那胖子留在房間裡做什麼?”
“做什麼都不管你的事,人家身體不適,口味刁鑽,偶爾想要調劑一下口味,不行嗎?”輪值主管已經受夠了年輕人的好奇心,說完便揮了揮手,“好了,工作的事情到此爲止,接下來是咱們的休息時間,我就一句話,不醉不歸!”
“哦!”
一片歡呼聲中,就連最先提出質疑的年輕人也將那點微不足道的疑惑拋諸腦後。
是啊,聖元人的死活管他們什麼事?最好是他們在抵達東籬城之前就遭遇海難全軍覆沒,全體秦國人都會爲之“默哀”的!
——
與此同時,遠在希望之海彼端的東大陸聖元帝國,高高的雲層之上,細密的樹木枝葉在潔白的雲層上投來斑駁的陰影。
樹蔭下,周赦微微垂下目光,視線彷彿越過了遙遠的希望之海,直抵秦國的腹地。
片刻後,他沉沉地發出一聲嘆息。
“可惜,我終歸不是求道者……”
然而嘆息未止,周赦就收斂了聲息,因爲他感到自己身後多了一人,或者說,多了一物。
周赦沒有回頭,只是有些疑惑地問道:“許柏廉?”
“議長大人晚上好,別緊張,只是來報一聲平安的。”
頓了頓,身後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沒事。”
周赦身後,許柏廉綻開笑容,雪白的牙齒宛如皚皚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