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寶自是去了,莊善若遙遙地接收到伍彪探尋的目光,可是苦於沒有什麼機會和他解釋,更多的時候許家安是他們之中的一塊礁石,能繞得過就儘量繞過去。
“都給我精神着點兒,別一個兩個盡在那裡磨洋工!”周全榮勉力掙直了小身板,罵罵咧咧地道,“這疏浚柳河的工程可是個苦差事,我陪着你們耗了這二十來天,若是剩下的這五六天裡出了什麼差池,嘿嘿!我這人心善好說話,可我這手裡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民夫們不明所以,不知道周全榮好端端的又來立什麼威。
莊善若注意到許寶田站在人羣的後邊,支楞着一隻腳,一邊肩膀斜着,遠遠地衝着她露出一絲玩味的笑來。莊善若想起黑將軍的無端慘死,不由得悲從中來,將滿腔的的怨憤凝聚到凌厲的眼神上,狠狠地回瞪了過去,恨不得在許寶田那張令人生厭的臉上燒出兩個窟窿來。
許寶田卻撇了嘴角笑了,伸手抽了抽鼻子,將目光轉開了——不過幾日,他臉上的青腫倒是消褪得差不多了。
周全榮臉色通紅,扯着嗓門道:“都給我賣點力氣,晚些時候,縣太爺可要帶人過來驗收這工程的,是好是歹也就全在他一句話了。”
民夫們竊竊私語,不過議論了一陣也就歇了,畢竟這事和他們關係不算太大,老老實實地做工總不會被挑出錯處來。即便縣太爺雞蛋裡挑骨頭,上頭還有里正頂着呢,再不濟。還有這個從縣衙裡出來的周老爺呢。
容樹媳婦不知什麼時候搓着手走到莊善若身旁,暗笑道:“這老烏龜這會子倒是急了。該!要是我,總要趁着這個機會給他下個絆子,也讓他嚐嚐滋味。”
莊善若知道容樹媳婦與周全榮的糾葛,想來周全榮這樣的人物容樹媳婦必然是看不上眼的,只不過是爲了給家裡的男人孩子多掙口吃的,才委身於他——莊善若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價容樹媳婦了——她不守婦道。卻又對容樹不離不棄;她錙銖必較,卻又難得的存了一絲良善。莊善若知道自己即便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有經歷過容樹媳婦那樣的絕望,所以她也就沒有資格去品評別人的人生。
“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莊善若淡淡的,一提起縣太爺,她不由得會想起那個生了一雙桃花眼的卻又陰鷙異常的鄭小瑞。
“聽說縣太爺上頭的靠山倒了。急着想東山再起。”容樹媳婦扁扁嘴,“他在任上,何曾聽說過他爲百姓做了什麼事,還不是一門心思地撈錢。這回眼看任期就要滿了,可不得趕緊地搞出點政績出來。”
莊善若無暇顧及這些,正待轉身離開,卻聽見許寶田叫着:“周老爺這事你就包在我們兄弟身上了,到時候必然不會讓你難做。只不過,吃了二十餘天的饅頭鹹菜。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是抗不住哪!”
周全榮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從人羣中找到了這個讓他頭痛的刺兒頭:“你想怎樣?”
“我不過想請周老爺念及我們辛苦,好歹給我們燉點肉嚐嚐。”許寶田似乎很享受衆人目光的簇擁。“這不吃肉真是沒力氣,到時候縣太爺來了,我們連個鐵鍬都拿不穩,那可真是塌了周老爺的臺了。”
“你這是什麼話?”周全榮可不能當了衆人的面被*裸地威脅了,“每天的吃食自有定量,縣衙裡撥下來多少就是多少。我可是分毫沒沾。別人叫苦也就罷了,你許寶田還叫苦。填了一肚子的狗肉怕還沒有消化吧!”
莊善若目光一黯。
許寶田嘎嘎嘎嘎笑了一陣,道:“看來啥也瞞不過周老爺,不過這事就此揭過,這頓狗肉也吃得不容易哪!”
周全榮便露出一副“你休想瞞我“的神情。
人羣中只有伍彪與張得富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都準備妥當了嗎?”
張得富同樣壓低了聲音:“妥了,就等天一黑,到時候一個黑口袋套了他去,昏天黑地的一頓亂揍,看他還老實不老實!”
伍彪點點頭,看了看天色:“就讓他再蹦躂幾個時辰。”
伍彪從來都是忠厚老實之人,被人佔了便宜吃了虧,也就一笑了之。不過,這事擱到他自己身上倒也罷了,若是有人欺負了莊善若,那他可是要去拼命的。
伍彪的目光越過人羣,落到了莊善若落寞的背影上,他苦笑一聲:善若,多希望你能再笑笑……
許寶田與周全榮扯皮,討價還價到最後,周全榮答應等工程正式竣工的那一日,給每人準備一碗紅燒肉——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這肉也得讓里正找村裡的幾個大戶出,反正不用費他半個子兒,還能落個體恤下情的好名聲。
民夫們歡欣鼓舞。
許寶田也得意非凡,連周全榮也賣他的帳,自覺臉上有光。嘴咧得略大了些,不免又牽動了嘴角上的傷痕,忙倒吸了幾口涼氣。一擡頭,看到伍彪扛了鐵鍬朝柳河邊走去,一時新仇舊恨涌上心頭,目光不由得陰冷了起來。
偏生有人來打趣他:“怎麼,寶田兄弟,吃頓狗肉挨頓揍,可真不算是樁好買賣。”
許寶田往地上“呸”了一口:“去去去,你懂個屁!我這是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當年還受了胯下之辱呢,我這點算個球!”
那人知道許寶田心思的,又道:“許大媳婦這模樣是俊,可也扛不住人家表哥這拳頭硬——這花兒再好也摘不得,也只得遠遠地看上幾眼就是了。”
許寶田冷笑幾聲:“我沾不了手的,他也甭想得手!哼,我這幾年的苦役可不是白乾的!你等着瞧吧,到時候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那人搖着頭走開了,丟下一句話:“死鴨子嘴硬!”
許寶田急了,趕緊抓了那人的袖子:“你不相信?左不過這一兩天,我就讓那個傻大個吃不了兜着走!”
“你要鬧便鬧,別耽誤我們吃紅燒肉就好!”
許寶田撇了嘴角冷冷笑道:“肉再好吃也不比戲好看,等着瞧吧!”他摸了摸受傷未愈的眼眶,悻悻地走開了。
……
接下來的時間裡,周全榮就像是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沒消停過。他穿上了他那件公服,將每一粒釦子都扣得嚴嚴實實的,焐出了一身的熱汗,卻又不敢有些絲毫的懈怠。
縣衙裡傳來消息,說縣太爺下午過來,可是又沒說準確的時辰。
周全榮估摸着縣太爺不會頂了大太陽過來,可也不會過來得太晚了免得耽誤了返城的行程。他在縣衙裡當了十幾年的小吏,鐵打的縣衙流水的縣官,還從來沒有哪一任縣太爺和他說過話呢!周全榮激動難耐,總覺得自己日後能不能出人頭地就在此一役了。他揣摩了半日,將回答縣太爺的話在心裡翻過來倒過去演練了數十遍,自覺萬無一失了,才揮舞着小鞭子去督促民夫們幹活了。
“瞧他那樣,真是扶不上臺面!”容樹媳婦很是看不上眼。
莊善若坐在窩棚口悶悶不樂,連眼皮也懶得擡一下,只是在嘴上嗯了一聲。
容樹媳婦瞭然:“妹子,你也別太傷心了,再好也不過是個畜生,若是你捨不得,日後再養一條就是了。”
“嗯。”村裡人只將狗當做看場護院的工具,是不能理解她對黑將軍的那種感情的。
“我倒是佩服伍兄弟,許寶田那樣的刺兒頭也敢下大力氣揍了替你出氣。”容樹媳婦不免又有些想多了,“若是能有男人這樣替我出頭,我就是爲他受再多的委屈也願意!”只可惜容樹從來都是個窩囊的男人。
莊善若長長的睫毛一顫,不知道容樹媳婦是不是看出了什麼端倪來。
幸而她又道:“只可惜我沒那個福氣,碰到的全都是些不上道的,沒到手的時候對你千依百順,到了手沒幾天就和馬棚風似的了。”
莊善若看着容樹媳婦,若是她當年那個未婚夫沒有暴斃,說不準她的人生便是截然不同了。人的一生是何其的脆弱,隨隨便便的一件小事就可能被扭轉了。
“我怎麼又說起這些不痛快的了?”容樹媳婦一拍大腿,猶猶豫豫地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說一嘴,不說我不安心。”
“什麼事?”
“昨兒我偷偷溜回家去,好巧不巧看到許寶田和宗長府上的管事的有些鬼鬼祟祟的。”容樹媳婦臉色一紅,“那管事的之前和我好過,手裡的銀子雖多,可也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嗐,不說這個了!我想着你們好歹算得上是同宗,別是爲了一條狗牽扯到了旁的事體了。”
“可有聽見他們說些什麼?”莊善若覺得這事有些古怪,許寶田那樣糟污的人,宗長府上的管事的哪裡看得上,更不用說兩人在一處說悄悄話了。
“我看到他,避都避不及,哪裡還會上趕着呢!”容樹媳婦想了想又道,“這個許寶田看着倒是稀鬆平常,可是骨子裡卻是狠着呢!你趕緊和你表哥說了,有啥打算也得等到你家大郎回來了再替你做主!”
莊善若應了,心裡那種奇怪的感覺卻並沒消失。許寶田怎麼會和許德孝府上的人搭上關係呢?